月色悽迷。
風輕輕吹動窗簾, 浮動的光影交錯地映在昏暗的臥房內。
微藍蜷縮牀上,微卷的栗色長髮,散亂地鋪在枕頭上。
牀沿坐着一個黑色的高大身影。
他沉默地望着她, 那一對深邃的眼睛溫柔鎖定她露出的半邊臉。
她睡得很熟。
房間裡彌散着淡淡的皁香。
她還是不喜歡沐浴露, 固執地用香皂洗澡。
從小到大, 她都是一個倔強執拗的女孩, 敏感, 瘦弱,神經質。
她是他命裡的魔星,他有時候簡直怕她, 卻不能抗拒她。
微藍的睡姿一向不好,毯子拖在地上, 小腿和腳全都露在外面。
他怕她着涼, 輕手輕腳地替她拉好毯子, 手卻無意間觸到她小小的足踝。
他第一次注意到她的腳,是在那條巷子裡。
此前, 她一直給他極特殊的印象。
住在同一個屋檐下,時常打照面,但她總不與他招呼。
微藍說他們有半年時間沒有說話。不對,他記得很清楚,是三個月。
她和他認識的所有女孩都不同。只有十二歲的細瘦女孩, 小臉卻很平靜, 彷彿沒有埋怨, 而那眉眼之間的神情, 完全不屬於小孩子。
每天放學, 他悄悄地跟在她後面,她每次都要穿過那條狹窄幽深的小巷。
微藍扔掉那些女生給他的情書, 他也知道。曾有那麼一次,一夥女生圍毆她,他本來想衝上去幫她。又想她是應該受一點教訓的,便選擇了袖手旁觀。
她被人打趴在地時,他還是忍不住想上前扶她起來。微藍卻冷硬地拒絕,瞪着他的眼睛裡盡是戒備與仇恨。
她扔下一句“你媽媽是狐狸精,而你是個野種!”,便飛快地跑開了。
水晶涼鞋清脆地敲擊在小巷的青石板上。
他呆愣地站立,瞪着這個倔強的小女孩,突然發現,她的雙足竟是如此纖小。
微藍的腳不但小,而且白皙。只在右腳腳趾上有一粒黑痣。
銀色月光下,她的肌膚泛着幾近透明的粉白。
天朗情不自禁,微微俯身,大手覆上她纖細柔軟的足踝。
那樣冰涼的腳,握在他暖和的掌心裡,像握着一塊沁涼溫潤的羊脂玉。
無關慾望,是另一種更深沉更強烈的情感衝擊着他。
天朗凝視着熟睡的她,目光中混合了了解、憐惜,還有痛楚。
從車禍中甦醒後,他努力讓自己掙脫一場冗長痛苦的夢境。
事實證明,他終究不能掙脫。
他苦笑。秦天朗,這一年的時間,你到底是生活在天堂,還是地獄?
窗外,正透着蛋白的青色。
不知不覺,天快亮了。
天朗就這樣傻傻地坐着,看了她一夜。
不能再坐下去了,否則她醒來……
他發現自己原來不夠堅強,害怕看到她睜開眼的表情。
心裡這麼渴望她,渴望得到她的愛。也許渴望得太久了,一旦得到否定的答案,他根本就無法承受。
感謝那一場車禍,讓他得以逃脫那種失去她的痛苦和絕望,得以重生。
然而,重生後的他,依然不能不愛她。只是,他無法想象再失去她一次。
如果結果還是要失去,不如一開始就沒有擁有。
“微藍,你說得對。我應該放你自由,也放我自己自由。我還是回澳大利亞去吧,就當我們從來不曾相遇過!”
天朗暗暗嘆口氣。
再一次替她蓋上毯子,然後,緩緩地起身,離開。
就在房門闔上的一瞬,微藍睜開了眼。
他掌心的溫度,仍殘留在她的足踝。
黑暗中,還充斥着他熟悉的男性氣息。
她深深地、貪婪地吸一口,想起剛纔天朗注視自己的炙熱視線。一種心疼的情緒,讓她熱血沸騰胸膛發燙。
天朗,你這個傻瓜!明明沒有失憶,爲什麼要騙我?明明還愛着我,爲什麼要故作冷漠?
這一次,我不會再放過你了!
6月8日。
微藍提醒了很多次,今天是6月8日。
天朗當然記得這個日子。
他們兩度“遇見”的時間,但最終,還是要別離。
微藍馬上就要搬離別墅。這些日子,她一直很忙,幾乎都沒有時間呆在他身邊。
天朗也在辦理去澳大利亞的手續,已經打過電話和那邊聯繫,對方仍願意接收他。
一切一切,都如此順利。可他爲什麼一點都不開心?
昨夜,他甚至喝醉了酒。他已經很久沒有沾過酒了。
天朗酒量本來就不大。車禍之後,他要求自己時刻處於清醒狀態。可是這一次卻失控了。
他把家中的兩瓶紅酒都喝光了,昏沉沉地醉倒在牀上。
醒來時,已是6月8日的中午。
頭腦依然脹痛,喉嚨裡像火燒般乾渴難受。
天朗穿衣起身,到廚房裡找水喝,發現水杯下面壓着一張紙條。
拿起來,紙條上是一行娟秀的字跡:
“天朗,我走了。請原諒我的不告而別。我會永遠記得你的,希望你也要記得我。祝你好運!”
天朗腦子一下子懵了。
他沒有搞清楚狀況就已經失去。原來,一切都是他無法掌控的。
他的世界沒有了她,只剩下一片荒蕪。
看到紙條後大約半個小時裡,天朗的思維陷入短路狀態。
“秦叔叔!”洞開的大門外,一個脆爽稚嫩的聲音響起,“秦叔叔!不好了,漂亮阿姨出事了!”
天朗無意識地把頭轉向花園,那個叫萱萱的小女孩急匆匆地跑進來:“漂亮阿姨在小區門口被車撞了!”
漂亮阿姨——難道是微藍?
“是不是夏阿姨?”他突然清醒過來,一把抓住萱萱的手。
“對呀,她……她被汽車撞了,媽媽要我來叫你快去!”
天朗感覺自己眼前黑了一大片。
是不是他的決絕給了她以沉重的打擊,在過馬路的時候一個恍惚,而發生了意外?
他想起上次她撞傷右手臂,就是因爲過馬路不小心。而這一次……
天朗不敢想了,勉強支持着自己,拉了萱萱往外跑去。
很快,他看到了她。不,是看到了她的手機,那隻紅色三星彩屏手機丟在路邊,經過車輪的碾壓,變成了一團廢鐵。
“微藍!”他狂喊一聲,覺得自己肝膽俱催。
一剎那間,什麼都不重要了,他只要她!只要她!
天朗幾乎要哭出來一樣喊着她的名字:“微藍!我是騙你的,我從來沒有失憶,也從來沒有不愛你!”
他刺耳的、崩潰般的呼喊引起了很多人的圍觀。他們面面相覷,竊竊私語,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
“秦天朗先生,你的畫!”
周圍的人羣聽見一個溫柔的女聲清楚迴盪,紛紛回首,然後自動讓出一條路來。
天朗陡地像被重重地一擊,眼睛定定地看着前方。
微藍滿臉笑容地拿着一幅畫。畫上的女孩和她一樣有着黑亮的眼睛,白襯衣藍裙子,細腰盈握。
“漂亮阿姨,你爲什麼要我和你一起騙秦叔叔?”
萱萱在一旁扯着她淺藍色的裙角,小小聲地問。
“是秦叔叔先騙我的,我只不過是逗逗他!”
原來如此,她不過是逗他。
他們兩人,從一開始就註定的關係。
他到底擺脫不了被她掌控的命運。
她是他的天使與魔鬼,她是他的災難,也是他的——天堂。
微藍接觸到天朗悲憤到近乎滅絕的神情。
他是不是又生氣了?或者是被剛纔嚇傻了?
對她,他不是也做過同樣“過份”的事情嗎?
車禍發生後,他故意躲起來,不來找她,告訴她他並沒有死,害她在痛苦的地獄中煎熬,他怎麼忍心?
整整一年的時間,他霸佔着她,又不肯以感情相付。她必須撕開他一直僞裝的面具,即使他指責她心懷叵測、存心報復。
“天朗,你跟我扮失憶,道行還淺點。”微藍說,“在別墅看到你的第一眼,我就知道,那次車禍你根本沒有失去記憶!”
“那你爲什麼還要裝……裝得這麼像?”天朗冷冷的一句,讓圍觀的人都安靜下來。
他們不明白,這對年輕人,一個巧笑倩兮,一個卻始終繃着一張臉。
“裝的那個人應該是你吧?你們母子兩個聯合起來騙我,先是你死了,後是失憶。我不過是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好一個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他咬着牙說,一步跨上來,將她整個攬入懷中。
微藍愣了一下,隨即回過神,在臉上綻開一個孩子樣得意的笑容。
“天朗,你終於肯重新愛我了?”
“我對你的愛,就像呼吸,一刻也沒有停止過!”天朗緊緊地抱着她,像要把她刻進身體裡。
剛纔的一剎那間,他以爲自己永遠地失去她了。整個人被劈成兩半,那種撕裂般的劇痛和恐懼,壓得他無法喘息。
微藍的身體微微地顫抖了一下。
她急切地回抱住他寬闊的肩背,貪婪吸取他身上熟悉的氣味,享受着他的深情擁抱。
在這個陽光白花花照射的中午,微藍知道,自己又擁有了他。
她的疲憊,她的無助,一切的擔心害怕都已遠去。他強壯結實的臂膀間,彷彿是世上最安全最溫暖的地方。
“秦叔叔,漂亮阿姨,你們好羞羞哦!”
萱萱稚氣的童音,打破了這一刻的甜蜜。
微藍慌亂地鬆開手,微轉頭,發現周圍的人早已散去,只萱萱還站在原地,睜着一雙好奇的大眼睛。
“因爲你漂亮阿姨猜對了,所以我獎勵她一個擁抱。”天朗溫和地說,伸出右手撫摸萱萱可愛的小臉蛋,左手則緊攥住微藍冰涼的手。
微藍怦然心動,屏息看着天朗。他的嘴角和眉梢上流露出一絲淡淡的微笑,目光明亮閃爍。原先籠罩在他身上的冷酷陰鬱已經消散無蹤。
其實,陽光一些的他也挺好。沒有爭吵,沒有誤解,和眼前的夏天一樣美好。
忽感頰畔涼而癢,她用手指觸摸,才知道自己流淚了。
微藍用那隻手悄悄地揩去,另一隻手仍握在天朗溫熱有力的掌中。
一直回到家裡,兩人交纏的雙手都沒有鬆開過。似乎有一股暖流緩緩地流着,流過了他們的心頭。
珍惜眼前的幸福,不要放手,不要錯過,更不要輕易的放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