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家。
“爹,那章以德真是個廢物,寫的《降龍伏虎羅漢傳》打不過《西遊記》也就罷了,連自家都被打掉了。”谷士嶼如是說着,心中卻有着後怕,他當初也發現了《西遊記》中犯忌諱的地方,只是沒出手,不然章家恐怕就是前車之鑑。
——谷家的確要比章家強一些,但若是踩中這次的坑,結果未必就會不同。
“陛下給《西遊記》作序,誰能想到吶?”
谷同仁搖搖頭,想了下,吩咐道:“前月,咱家不是在廣福斜街開了家書肆麼,就軒墨齋分店對面那家,是叫‘競軒齋’吧?以經營不善爲由,將它關了吧!”
“好。”
谷士嶼心中不甘心,卻知道如今方臨挾着鬥倒章家之威,勢頭正盛,還是答應下來,可頓了下又是道:“爹,咱家就這麼認輸了,以後都要退讓?淮安廠坊、船隊這行,就任由那位方僉事折騰?誰人還可制他?”
廠坊、船隊,海外行商,雖說是高風險產業,但做得熟了,運氣不是太差,利益還是很有保證的。
可以說,如今這方面已經佔據谷家相當大一部分利益組成,實在不捨得。
“水滿則溢,月滿則虧。看他起高樓,看他宴賓客,看他樓塌了。這次那位方僉事一方,能如此下死手不引起反噬,是章家先要致人於死地,他們不過是還擊,其他人有着同情因素……但要多來幾次,你看吧!”
谷同仁說道:“另外,那位方僉事的人脈關係,在於蒲知府、董祖誥、陛下,可蒲知府終究要遷轉調任;董祖誥前途無量不假,可官場險惡,誰說的好?陛下說是萬歲,但終究不是萬萬歲,也有山陵崩的一天。”
“嶼兒,耐心些,如咱們這般大家族,若非自己犯蠢,踩中大坑,是很難一下殺死的。不須爭一時之勝負,將來的日子長着,過三年五年、十年百年,你再看他。”
……
馬、邵、段三家,因爲在廠坊、船隊方面利益有限,如此新興產業,他們賺得的錢,基本都提取去買土地了,和方家沒有根本矛盾,從他們一直在划水,讓谷家衝在前面就可知。
這次,在方臨鬥倒章家後,軒墨齋《西遊記》彩繪版本、人物卡售賣,這三家大公子都來店中買了一大批,傳達善意,緩和關係。
……
方家。
“城中那些大家族,就如彈簧,你強它就弱,你弱它就強。如今我強勢,他們自然就退讓了。只是,剛不可久啊!”
方臨知道自己弱點,人脈、背景,說到底都是借力於他人:‘蒲知府年末進京,說不得就會遷轉;董兄進朝堂不久,潛力也遠遠沒有兌現;陛下在服用金丹,這我也不好勸,聽說朝中有臣子勸過,就被打板子了,我勸着實在傷感情吶!但若是讓陛下這麼吃下去,恐怕折壽。’
“罷了,多想也是煩惱,我藉助這些力量,固然相對短暫,最多隻是一世之澤,卻也可憑此助力,打造好海外基本盤,化爲自己的力量。”
“別人的終歸是別人的,自己的是纔是自己的啊,以這些人脈爲臺階,好風憑藉力,送我上青雲!”
……
這日,範家家主範慶曾來了,日前,鬥倒章家,範家也出了一份力。
方臨感謝:“章家之事上,多謝範老爺了。”
“無妨,章家也擋了我範家的路,也是爲自家。”
範慶增和方臨聊了些,忽而問道:“方大人,你對遼東如何看?”
“範家主脈和遼東韃子,有些不清不楚的關係,這是來試探我的態度來了?只是,我可不想好好的人不做,去當什麼奴才啊!”
方臨暗想着,不動聲色道:“遼東韃子,實乃我大夏心腹大患……”
“是啊,遼東韃子,那邊國祚新立,猶如朝陽初升,朝氣蓬勃;而反觀我大夏,猶如到了暮年的老人,江河日下。”
範慶增故意說着,見方臨臉上並無異色,說起一樁趣聞:“聽聞遼東韃子的僞帝,對方大人的《三國演義》尤爲喜歡,多有讚歎,更是當作兵書,奉爲圭臬。”
“那倒是有趣。”方臨依舊滴水不漏,不露口風。
範慶增拿不準方臨態度,打消了繼續試探的念頭。
其實,目前範家主脈也只是和韃子做生意,雖然事實上幹着輸血的活兒,但迄今爲止更多隻是爲了賺錢,還沒有徹底投靠、綁定。
等範慶增離開,方臨臉色陰沉下來。
“章家擋了範家的道。我這次鬥倒章家,大概還幫了範家一把。說起範家,這羣人吃着本朝的飯,砸着本朝的碗,可真是……”
方臨微微搖頭:“如範家這般爲虎作倀,也是在損害大夏國祚,我這次鬥倒章家,說不得,還間接助長了此事。”
不過,他對鬥倒章家並不後悔,芝蘭當道,亦是不得不鋤,何況章家這個仇敵?自然沒有留着的道理。
話雖如此,方臨心中還是有些煩悶,感覺被範家算計了一把,去抱過來女兒,才稍稍驅散了這些心煩。
田萱正在學習覈算賬目種種,專門請來的人,進行學習。
——方臨本來說,讓田萱選擇些自己喜歡的,如方母喜歡的看戲,或者其他興趣愛好,如琴棋書畫,田萱也挺喜歡影子戲的,想學,可更想幫他分擔些,才學了覈算賬目,因爲聰慧、耐心,倒是進度極快。
“臨弟,你抱着秋秋出去玩兒吧,我就不去了,我要學習哩!”田萱這麼道。
方臨看着專注的田萱,臉上柔和,世道險惡,有着無數惡意,能攜手這麼一個知心人走過,是多麼幸運的事情。
帶着女兒出去。
城外,江水在陽光下閃閃發亮,水波一波一波永無休止地盪漾開去。正值半上午,涼快,時而習習的風吹來,給臉上、手上、衣服上送來陣陣的涼爽。
田埂上長滿青青的草和不知名的小花兒,高一點的地方還長着幾蓬迎春花,一串串金黃金黃的,煞是好看。
方臨折下柳枝,編成一個花環,戴在女兒頭上。幾個月過去,頭上頭髮能編小辮了,他也學會了,摘了些小花插在秋秋頭上。
藍天白雲,草長鶯飛,江流白帆,視野開闊,令人心曠神怡。
午時,父女倆回去。
街頭,時而有幾個小孩兒捧着《西遊記》連環畫,看得津津有味。這是這次推出的新東西,就是不識字,也能看個熱鬧。
一羣小孩兒拿着木棍、鐵棍,高喊着‘看我金箍棒’、‘吃我乾坤圈’,你追我打過一溜煙兒跑去。
還有半大孩子在拍卡,還爲此爆發了爭吵,一人說自己用的是西遊卡,說小夥伴們拿三國卡、其他雜卡和他比,自己吃虧了。
方臨親親秋秋的臉蛋:“瞧,你爹給這個世界帶來的改變。”
秋秋也不知聽沒聽懂,趴在他的肩頭咯咯笑起來。
再往前走,茶館、酒樓,多有聽到對西遊的爭吵、辯論。
是的,許多好事者,在第一部聽書過後,還會對《西遊記》深度剖析,互相辯論。
其實,不僅他們,方臨身邊人也是如此。
織造坊的黨主事,說是讀了《西遊記》,更會管理了,就得像唐僧,一邊給伱做虎皮裙、一邊拿捏緊箍咒,一鬆一緊,胡蘿蔔加大棒。
徐賢文說應該學孫猴子,那個機靈勁兒,腦袋上敲三下,就知道夜半三更過去。話說,這小子某日某時被於夫子打手心十下,在十日休息的一天,自作聰明上門拜訪於夫子,卻沒被傳授什麼驚天地、泣鬼神的神通,反得到一套四書五經批註、一套縣試功課模擬卷,回來後,整個人都木了。
徐闊老則是說,出來混,還是得有背景,像那頭老虎,後面沒人,一棒子打死做了虎皮裙,而白龍馬、豬八戒、沙僧,縱是作孽,也能加入取經團隊,如黃沙怪,抓了唐僧、迷了孫猴子眼,也是屁事沒有被帶走。
蒲知府有一次,也是煞有其事和方臨探討,孫猴子勾了生死簿、盜了仙丹、偷了蟠桃,是否和火龍燒倉有異曲同工之妙,平了賬目?所以,天庭衆神稱呼才從‘弼馬溫’改成了‘大聖’?
一千本西遊記,一千個人去看,從中看出了一千種不同的東西,有人將自己心得寫成評書,從種種角度解讀,還真有人買,藉着西遊熱,當真賺了不少。不過,這也更進一步推高了西遊熱潮,算是互相成就。
對此,方臨沒什麼意見,只有一點頗爲煩悶,經常有人拿着一處情節解讀,問他這個作者如何看。
他能怎麼看,他又不是元芳!
再就是,西遊煙火戲的火爆,《西遊記》這種神魔小說最適合改編煙火戲,當戲起之時,龍騰鳳舞,流星逐月,當真如夢似幻。
……
帶女兒秋秋,陪伴田萱,盯着些店裡、廠坊,有時間一家人去看看戲。
時間匆匆,人間四月天,就這麼過去。
……
這日,方赫帶着一個女娃過來,就是菸袋斜街分店、方赫曾請方臨幫忙招入的孟禾。
方赫明顯有事,找到方臨說道:“臨子哥,她娘生了重病,需要好多錢……我答應,給包下來了。”
他知道自家這個堂兄聰明,也對方臨極爲信任,是想來問問意見,同時幫他看看人。
“你自己已經有了決定,不是來問我意見的,是讓我堅定你信心的。”
方臨頓了下,問道:“這事,你具體怎麼想的?說實話。”
“臨子哥,我就是聽說嘛,逃難過來的人騙子多,就怕花了錢,給她娘治好了,最後我倆又沒成……就是想着,我們先成了婚,我纔好出面。”不愧是二伯家出來的,方赫也不笨,有着自己的精明。
“行,這事情我讓你嫂子去敲敲邊鼓,看成不成。”方臨去和田萱說了,田萱將孟禾拉到一邊。
“小禾,你是什麼想法?”田萱問道。
“就是,我和他才認識幾個月,接觸更少,還不知道他家裡有哪些人,品行如何。”
“那我給你說說。”
田萱說起來:“我們老方家……那個時候,我們二房、三房就這樣,爺奶稍有些偏心大房、四房……”
孟禾聽到這裡,心彷彿被什麼刺了一下,有種同病相憐的感覺,去年北方大旱,她家也是大伯留下,自家出來,路上爹沒了,也幸得還有哥哥,帶着她和娘,可如今娘又重病。
“再說赫子這人,我是看着他長大的,人不壞,沒什麼惡習,這次也是真心實意想要幫你的。成婚也不是什麼壞事,女人總是要有這一遭的,再說你年紀也不小,該成婚了。我話說的不好聽,可你不和他成婚,我們也不放心他拿出那麼多錢……”
田萱說完,看孟禾仍在猶豫,問道:“小禾,你討厭赫子麼?”
“不是,不討厭,我……只是,還沒做好成婚的思想準備。”明明也沒人逼迫在一起,此刻,孟禾卻感受到一股逼迫的無形力量。
——那是她家的境況!
如今擺在她面前的路,好像只剩下了成婚一條,當初她家跑出來,爲求一條活路,來到淮安,看到這裡的繁華,她以爲自己勤奮、踏實,日子就能慢慢好起來,如今才知道,外面的世界雖大,卻也不是隨便就能容下的。
“我再想想。”孟禾這麼說道。
……
是夜。
孟禾在方家挽留下吃過晚飯,方赫將她送回去,她家目前租住在城西一處極偏僻的地方,只有一間屋子,娘仨用破簾子隔開,燒火做飯在門口。
進屋,牆壁是掉落露出混合着稻草的土牆壁,地面打掃得極爲乾淨,牀上還有一箇舊麻木縫製的蚊帳,是給她娘孟常氏的。
哥哥孟江在碼頭做活兒,回來,將這日工錢放在桌子上,去缸前連舀了三大瓢水,咕咚咕咚喝過了,說了聲晚飯吃過了,就走到牀邊一頭趟下,一動不動好似一具屍體,若非時而喘一大口粗氣,就好似死了一樣。
——去年水災後,碼頭人就多了不少,也不像以前好做活兒了,工錢降低了些,活也更累了,因此,府城人也對他們這些外地人排斥。
“娘,你今天感覺怎麼樣?”
“還是那個樣,身下有好多東西流出來,不乾淨,帶血、有氣味……”
孟常氏絮絮叨叨:“菜價又漲價了,糧食也漲價了,藥膏也漲價到了二十錢,今後要更省着用些……”
孟禾聽着這些,看着這個家,眼淚不知怎麼就出來了,知道自己除了嫁給那個尚還不算熟悉的陌生人,沒別的路了。
……
視角從孟家拉昇,透過一扇扇窗子,可見一戶戶人家:一家六七口,就着窩頭在吃飯;一對夫妻鬧出口角,丈夫掄起椅子對妻子大打出手;幾個漢子光着膀子,在玩骰子,屋內劣質菸草燃燒的煙氣繚繞……
更遠方,燈火通明,青樓、賭坊、達官貴人區域,嬉笑歡樂,酸甜苦辣,構成了這人世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