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裸的小腿,白嫩的腳趾,飄搖的裙裾。
聖哥丹衰敗的走廊上,一個踽踽獨行的背影愈行愈遠,堅定而緩慢,彷彿一首亙古綿延的長詩,從雲端直下,從荒漠橫來。
長廊的盡頭,一個黑色而挺拔的身影,靜待着。
她停下步子,在離他幾米遠的地方。一條大河橫亙在他們之間,彷彿本該如此,遙遙相望,然後,一同等待宿命的審判。
他是王者,是高高在上的操縱師;他的面容總是波瀾不驚,他的步履從不爲誰而停止,他抿起的嘴角宣告着從容和自信。
可最讓米婭無法挪開視線的,還是他的眼睛,那雙靜若深水的黑瞳……她再也無法逃避,無法否認這個男人對自己的致命吸引,就像此刻,她無法讓自己不恨他。
米婭張了張嘴,卻發不出任何聲音。
他和她,任何語言都顯得蒼白而多餘。如果他們是一對親密戀人,米婭定會沉默着上前,擁緊他,然後告訴他她喜愛的詩句:我們靜靜相擁,在這個被語言包圍的世界。
因爲理解,所以含恨,所以無法原諒——這或許是戀人間才專屬的特質和權利,可米婭卻不得不放任自己的臆想:或許理由種種,或許艱難重重,我理解你的選擇,可你終究是捨棄了我……
這種感覺就像是,愛始於終點。
一個荒唐的比喻。
米婭自嘲地笑了笑,她看向他的目光中,什麼也沒用,如同玻璃杯中的白開水,裡裡外外,無色無味亦無情。
到頭來,她和他之間什麼也沒有過,不是麼?
“你的琴。”
“哦,謝謝。”她走上前,小心翼翼地接過。
金色口琴的兩端,兩雙手各執一方。多麼接近的距離,卻依舊抵不過手下那冰冷的金屬……那雙大手依舊緊握着琴身,彷彿在遲疑,彷彿在下一秒就會風雲突變。
那雙手略微一動,哐——
口琴落地。
原來,兩雙手同時鬆開了。
“抱歉。”米婭彎腰撿起,光亮的琴身倒映出她的臉,一張蒼白而美麗的面龐,“剛纔錯過了。”
他和她,同時錯過了。
.
庫洛洛轉身,從旁邊的陰影中拽出一個人來,一個渾身是血的男人。
“這是監獄長。”
啊,儘管那人鮮血淋漓,可米婭還是認出了那張臉,那個在佩裡克身上揮汗馳騁的男人。如此,很多事由找到了原因,比如:佩裡克如何知曉那麼多事情?他又怎樣在聖哥丹監獄隨意走動?爲什麼他能夠說服檔案室的那兩人?他又是以怎樣的身份和庫洛洛談判的?
呵——米婭彎起嘴角,此時此刻,這些問題的答案可還有意義?
米婭跟隨着兩人七繞八轉,一路上,她沒有遇見任何人,平時裡的那些警衛、獄卒,甚至是囚犯,一個都沒有。
空氣中瀰漫着腥甜味,牆壁上掛下紅黑的液體,到處是倒塌的桌椅和破碎的窗戶。
他們來到一間牢房前,牢門緊閉,卻沒有鎖。可米婭分明看見了牢房四周那些錯綜複雜的標識,像是某種圖騰,又像是某種神符。
庫洛洛沒有做任何指示,監獄長便自覺地走上前,一陣比劃和吟唱後,他大聲嘶吼,頹然倒下,彷彿剛纔的舉動用盡了他所有的心力。
那些奇怪的圖案漸漸消失,牢房門發出輕微“咔”的一聲。
佩裡克說,有一個‘再造人’接近完成了,他來自最早的一批實驗體,已經被重重看護,難見天日。
他又說,十多年前與他同住的囚犯是個有着魯西魯奇怪姓氏的男人,而他偏偏留下了一堆信札。
多麼奇特的巧合,米婭大致能猜測到謎底是什麼了……
監獄長的屍體倒在一旁,他們跨了過去,彷彿那是一塊石頭,一個翻到的椅子,一處丟棄的垃圾。
裡面沒有窗戶,沒有椅子,沒有牀榻,只有各種奇怪的儀器。
一個人背對着他們,米婭尚未看清他的面貌,卻已經感受到一陣詭異的麻痹順着背脊爬了上來:一個四十多歲的男人,身形卻皺縮得比米婭還要矮小。
牢房的鐵門漸漸打開,強烈的光線直打在他身上。
面前的人卻沒有任何反應,如果還能用“人”形容他的話:他身上沒有任何遮蔽物,全身的肌肉已經萎縮,手臂和腿極細極細,只剩下被黑色表皮包裹的骨頭。他的頭上套着被一副銀灰色的鐵罩,只留下了眼睛的兩個孔,米婭留意了他的脖頸處,那裡有金屬被火燒灼和澆注的痕跡——意味着這個幾乎密不透風的鐵罩將永遠無法取下來。
一具乾屍般的身體,頂着一個龐大的鐵球。
庫洛洛走過去,彎下腰,輕而易舉地抱起了他。
“你要我做什麼?”當他們靠近些了,米婭透過鐵罩上的兩個洞,與那雙無神的眼睛對了正着,在那裡,有着她再熟悉不過的純粹與黑色……
“用Siciliano喚醒他的記憶試試。”
“你確定可行?”米婭並不驚訝,雖然她能吹響Siciliano,可並不真正瞭解Siciliano力量,就像之前庫洛洛要求她馴服沃伏一樣,他不是在試探她,而是篤定可以。
“他是半成品,已經沒有感覺……但記憶,或許還剩一點。”
“有什麼特別的要求嗎?”聽力喪失後,她還能清楚地記得那些曲譜,可她對音樂的感覺充滿了不確定,有時甚至只剩下惶惶然。
“你先試。”
米婭閉上眼睛,放鬆肩背,儘量讓自己忘卻周圍的一切。
什麼樣的曲子能喚起人的回憶?如果在以前,她能報出許多答案來;可此刻,在聖哥丹充滿血腥味的監獄裡,她腦中一片空白。
溫暖的脣,抵着冰冷的金屬,可她卻吹不出任何一個音符。
她在顫抖,她薄弱的意識即將被攻克。
一段濃黑而粘稠的記憶闖了進來。
她身體的某處破了個洞,那條曾經糾纏過她的毒蛇一下子鑽了進去,開始遊走在她身體裡,滑溼、顫抖、噁心的感覺瞬間炸開……
沒有人說,記憶一定都是美好的,如果非要喚醒,那麼是黑色的又何妨!
悲愴的琴聲破空而出,巨大的黑暗籠罩而下。
那些破碎的,被撕裂了的音符,從她心底一個個地掏了出去,彷彿崩離的血肉,彷彿女妖口中的銀白煙霧……
無盡的白日,無盡的罪孽。
當音樂停止,人們心中的黑暗仍在擴大。
米婭猛地睜眼,虛脫地靠着牆壁,她剛纔彷彿是經歷了一場駭人的噩夢。
而那雙鐵罩後的眼睛,咕嚕嚕,咕嚕嚕地轉了兩圈。
成功了。從這一刻起,米婭對手中的Siciliano又多了分了解,她很識趣地走向門外,將時間留給他們……
庫洛洛最開始爲什麼不召集旅團?
爲什麼他不借用派克的力量來獲取記憶?
每個人都想保存自己的秘密,哪怕他是幻影旅團的團長。
在聖哥丹監獄,作爲半成品,他根本就是一個活死人,可庫洛洛卻千方百計地挖出他的記憶……這纔是最殘酷的報復吧……
如果是從前,米婭會問庫洛洛:旅團的人是真的活得恣意嗎?真的能如你們所想的那樣胡作非爲嗎?
可此刻,她沒有了任何興致,關於他的一切,都沒有興致。
“等等。”
當兩人擦肩而過的時候,庫洛洛的脣動了動。
米婭停下腳步,等待。
“等事情結束,我可以送你回去。”
“庫洛洛,你不覺得這可笑嗎?”
吹響Siciliano,默唸禁咒,時光倒遷,一切似乎都可以重新來過。
回到原來的世界又如何?
修復她身體裡缺失一部分,就如同修復她斷掉的手腕一般?
一直以來,她都錯得離譜,一切都不可能當做沒有發生。
倒轉的是時間,可記憶不會,命運不會,傷痛更加不會;發生過的一切,也不會因爲她的自欺欺人而埋葬——這一點,庫洛洛難道你會不明白嗎?
“如果一切可以重來,爲什麼我還會記得你?”
“狄曼斯施展‘時空禁咒’後,卡洛兒什麼都忘了。”
“可是你——”米婭看着他,終於笑了出來,是那種淺淺的、如秋葉般靜美的笑容,“卻讓我記得。”
因爲記得,所以她才放不下。
然而,他卻不是因爲放不下,才讓她記得。
米婭走出牢門,走出聖哥丹監獄,走向那止境的白日和冰雪。
如果……無法改變過去,那她就改變未來。
她要由自己續寫結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