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不知道爲什麼,原本在隴西過得好好的張曜靈,居然會出現在這長安城中。尤其是讓人難以想象的,是現在他的面容,實在是很難讓人把他和張曜靈本來的面目聯想到一起。
此刻的張曜靈,原本是面白如玉,但此刻他的臉上卻是呈現一種蠟黃色。就像是那些流落在外整天餓肚子的流民一樣,臉色黃黃的。
而張曜靈原本的面貌,雖然不敢說是貌比潘安,但根據張曜靈自己的保守估計,至少也算是一個劍眉朗目的翩翩美少年。但是此刻他的臉上,顴骨凸出了一點,臉頰上鼓了起來,鼻樑也塌陷了一點,鼻孔粗大了一點,嘴脣也變得肥厚了一點。
這些樣貌上的改變本來都只有一點點,但是這一組合在一起,那副相貌,比路人甲乙還要再難看一點點。雖然不至於上升到辟邪的層次,但是就這張臉,看過第一眼之後,絕對不會有哪個女人再去看第二眼。
“現在的年輕人啊,真是不得了啊……”也不知道爲什麼,看着張曜靈滿不在乎的樣子,阿魯突然面色古怪地嘆了一口氣,說出了這麼一句沒頭沒腦的話來。
“魯叔,你這話是什麼意思啊?”張曜靈敏銳地感覺到,這句話,好像不是來說自己的。
“丫頭,你要等的人現在已經來了,還不趕緊出來!”張曜靈只見到一向不苟言笑的阿魯居然罕見地露出了一絲詭笑,轉頭對着裡間喊道。
張曜靈訝然回頭,只聽得在阿魯這聲喊之後,緊接着傳來一陣悉悉索索的細碎腳步聲,一眨眼的功夫,從裡間就走出來一人,張曜靈一眼望去,居然愣住了。
從裡間走出來的這人,年紀不大,一身簡簡單單的月白色寬袖袍服,穿在他的身上好像有些肥大了,不過正符合這個時代的名士風範,大袖飄飄,瀟灑飄逸。這些都沒很常見,並沒有引起張曜靈的注意。他所有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了對方的那張脣紅齒白的俊俏面孔上,愣愣的,半晌無言。
或許是敵不過張曜靈的灼灼目光,那名俊俏少年的面孔紅了起來,微微低下頭去,略帶着一絲顫音說道:“這位公子,爲何如此看我?”
“小丫頭,你膽子不小啊!”聽了對方的這句問話,張曜靈忽然冷冷一笑。
“公子在說誰?這裡好像沒什麼女子在啊!”那名少年俊臉通紅,但還是強忍着侷促之感愕然回頭四顧,這間房子裡只有阿魯、張曜靈和他三人,卻是沒有什麼女子。
“哼!”張曜靈忽然從椅子上彈了起來,一步跳到這名眉清目秀的少年面前,故作惡狠狠地指着他的面孔說道,“看看你這半吊子的易容術,還想要瞞我?聲音馬馬虎虎,可是你不覺得,一個男人,耳朵上有耳孔,很怪異嗎?”
“啊!”那名少年的聲音一下子就變了,由略帶沙啞一下子變得婉轉了許多,他擡起手來摸了摸自己的耳朵,臉上的紅意更加明顯。
“還不肯承認嗎?要是你現在認錯的話,本公子可以考慮寬大處理。”張曜靈一臉大義凜然的表情,就差在臉上寫上“坦白從寬抗拒從嚴”這幾個字了。
“公子,雁兒……雁兒錯了。”那名少年把頭低得更低,一雙修長白皙的手指絞來絞去,委委屈屈地說道。
“沒詞了吧?”張曜靈沒好氣地哼了一聲,忽然把自己的左手伸了出去,在對方低頭猝不及防之下,將對方的頭巾一把撤扯去。
“啊!”又是一聲尖聲驚叫,那名少年頭上烏黑的長髮長長地披散了下來,他驚慌失措地抓着滑落到兩鬢的青絲,卻依然無法阻止那如瀑般的青絲垂下。
“你這個小丫頭,真是越來越膽大了!本公子離開的時候是怎麼吩咐的?你居然一點都不放在心上,都到了現在這個時候,你居然還是死鴨子嘴硬!是不是看着本公子心慈手軟,就對本公子的家法毫不在乎啊?”看着面前這張熟悉無比的俏臉,張曜靈就氣不打一處來,越說越生氣。
“公子,雁兒並沒有做什麼啊!”滿頭青絲垂下,這名少年露出了本來面目,居然就是本來應該在上邽坐鎮本業的北宮雁。
看着張曜靈那張氣鼓鼓的臉,北宮雁低下頭,躲躲閃閃地不敢看,只是她還是不肯認輸,依然用委屈的語氣低聲道:“這裡是駱駝商行,可是我主管的產業!我來這裡是來這裡視察,考察一下是不是可以拓展一下業務,和公子的事毫不相干啊!不知道雁兒錯在了哪裡,讓公子如此生氣呢?”
“你……”張曜靈氣結,有心想要上前好好地教訓這個小丫頭一頓,只是看着對面那張楚楚動人的俏臉,這手,就怎麼都下不去。
沉默了一會兒,張曜靈恨恨地呼出一口氣,惡狠狠地對她說道:“一會兒再跟你算賬!唯女子與小人爲難養也,古人誠不欺我!”
“那不知道,這位古人的母親,是不是也在這難養的其中啊?”北宮雁大大的眼睛忽閃了一下,充滿好奇慾望地問道。
“我不跟你這小丫頭一般見識,先忙正事再說!”根據以往的經驗,張曜靈知道自己是無法在言語上佔到上風的,也就避過不談,轉頭對着一旁微笑着看好戲的阿魯說道,“魯叔,先不管她的事了,你先說說長安現在的情況吧。”
“是,公子。”阿魯還是原來的那副樣子,一說到正經事,臉上又恢復了那張亙古不變的嚴肅表情,“自從六年前東海王苻雄……”
“先等一下!”阿魯正要說下去,忽然北宮雁出聲打斷了他。
北宮雁討好地看着怒目相視的張曜靈,乖巧地說道:“這些事事關機密,我就不在這裡瞎攪和了。我走了,走了……”
“回來!”看着北宮雁的身影已經走到了門口,張曜靈一口叫住了她,同時沒好氣地說道,“來都來了,還想走到哪裡去?本公子算什麼公子啊,居然拿你這個小丫頭一點辦法都沒有!”
“嘿嘿……”北宮雁又輕手輕腳地回來,在張曜靈身邊坐下,討好地看着張曜靈那張氣哼哼的臉,低聲說道,“那好,魯叔繼續,繼續……”
“自從六年前東海王苻雄死在隴西之後,苻秦不但失去了一個能征善戰的不世名將,而且打亂了朝中原本的實力均衡。這幾年,父親內部雖然表面平靜,但是內部暗流涌動,有不少苻姓皇族,都在這其中喪生。”
“這些旁枝末節的就不要說了,就說說現在的情況吧。”這幾年的事,張曜靈通過自己建立的情報網,也知道了不少,於是就催促着阿魯說他最關心的現狀。
“現在嗎……”阿魯沉吟了一下,隨後慢慢地說道,“現在在苻秦內部,大概分成三派。苻雄死後,其次子苻堅嗣位,虎父無犬子,這幾年他也是南征北戰,雖然還沒有達到其父的聲望,但是在現在的苻秦內部,也是一位最得重用的軍方實權派。”
“在朝堂上,丞相雷弱兒,和太師魚尊,這幾位老臣,是文臣一方。他們位高權重,而且在地方上也有着不小的實力。像雷弱兒,就是南安郡羌人領袖。總體來說,他們的實力,是最雄厚的。”
“那最後一派,是哪一派?”張曜靈問道,阿魯排到最後說的,恐怕纔是重頭戲。
“最後一派,就是淮南王苻生一黨了。”阿魯沉默了一會兒,半晌才道,“苻生是苻健的次子,在幾年前太子萇死後,苻生就被立爲太子。只是,這個太子……很不一般啊……”
“有什麼出奇的地方?難道還有什麼特殊才能不成?”察覺到阿魯笑容中的苦澀,張曜靈好奇問道。
“這位太子,是皇后強氏所出,生來就是獨目。聽說,在他還小的時候,他的祖父苻洪跟他開玩笑說:瞎孩子哭的時候,是一隻眼睛流淚。這本是苻洪的一句玩笑之語,但是被那時候還不到十歲的苻生聽在耳朵裡,立刻做出了一件驚人之舉。這件事之後,苻洪甚至要求苻健將他殺死。”
“這個苻洪也太狠了吧?一個還不到十歲的小孩子,就算做了什麼錯事,也不能就要喊打喊殺的吧?再怎麼說,那也是他的親孫子吧?一個這麼狠心的爺爺,這些胡人真是冷酷無情,禽獸不如!”張曜靈還沒來得及說什麼,一旁靜靜聽着的北宮雁就開始憤憤不平了。
“聽到了自己的爺爺拿自己的缺陷開玩笑,年紀還小的苻生,勃然大怒,抽出一把刀就刺在了自己身上,鮮血直流,他卻說,這是他的另一隻眼睛在流淚!”笑了笑,阿魯繼續向下說。
“這個……”北宮雁大大的眼睛中滿是驚訝,半晌之後,喃喃自語道,“對自己下手也這麼狠……這一家子都夠狠的……”
“看着這個孫子如此狠戾,苻洪又驚又怒,就用鞭子打他。苻生被打得痛哭出聲,但還是拒不認錯,只是說什麼,我能忍受刀砍槍刺,卻不能忍受鞭打。震驚於這個孫子的天生兇殘,苻洪就要求苻健殺了他。但是最後在苻雄的勸說下,苻洪纔打消了這個念頭,留下了苻生一命。”阿魯緩緩說完,最後卻忍不住一聲嘆息。
“雖然有些驚人,但也沒什麼大不了的。一個天生殘疾的孩子,縱然出身高貴,在平日裡也少不了他人的白眼。在這種環境下長大,再加上胡人以殺戮爲榮的彪悍民風,出現這麼一個兇暴之人,也不奇怪。”張曜靈倒是沒什麼感嘆,只是在最後,他問道,“這是這麼一個兇殘之人,他怎麼當上太子的?難道苻健,就只有這兩個兒子嗎?”
“苻生雖然天性兇殘,但是他也有着自己的優點。在長大之後,他變得力大無窮,可空手搏殺虎豹,徒步追趕上奔馳中的飛馬。胡人尚武,在他長大之後,多次在戰場上建功。雖然在軍功上他無法和苻堅比肩,但是他也可以算得上,是苻秦內部的第一猛將了。”
“就憑軍功嗎?一個國家的君主,好像和這個,沒什麼關係吧?”張曜靈皺眉,對於苻秦內部的事情,他知道的其實並不多。雖然情報網已經建立起來了,但是這種涉及到權力最高層的仍屬於高度機密,流傳到市面上的也不過是一些道聽途說,很難得到確實的準確情報。
“胡人的風尚和我們不同,他們本是草原上的遊牧民族,以騎射起家,劫掠成風。這麼多年來雖然進入中原改變了不少,但是尚武的風氣,仍然很濃。當朝太子如果只是一個文弱書生,只怕也很難服衆。”阿魯解釋道,隨後又話鋒一轉,“當然,這只是其中一個方面,更重要的原因是,因爲一句讖緯之言。”
“讖緯?又是這東西!”張曜靈的面色也變得凝重了起來,對於這種像幽靈一般的讖緯,他實在是很厭煩。
讖緯,說白了,就和後世的輪子功屬於同一類,就是預言。像之後出現的袁天罡和李淳風搞出來的《推背圖》,流傳了一千多年,到了清初的時候,連金聖嘆還給它做過註解,那是大大的有名。這種預言雖然大都是以訛傳訛,但是在封建迷信成風的古代,還是有着很大的市場。
翻遍《二十五史》,哪一個開國皇帝,不管是短命鬼還是國祚長存的皇帝,在出生的時候,總是要有一些異象出現。像是滿天紅光了,什麼神仙託夢了,天上星星閃了,總之一定會有奇奇怪怪的事情發生,以彰顯此人的不同。
就連白手起家出身草莽的漢高祖劉邦,本是一個小混混,但是在起事的時候,也要玩一出“赤帝子斬白蛇”的把戲。你可以不把他當回兒事,但是這就是千百年來的不成文的規矩,你就必須搞這一套。
當然,這個時代的讖緯,和之後的這些把戲,還是有些不同的。之後的這些東西,很多都是史官們阿諛奉承,給皇帝臉上貼金杜撰出來的。但是在這個天下分崩離析的亂世,連天下都分成了好幾塊,哪裡來的真命天子?
所以在這個時代,最有市場的讖緯,是預言哪一位噹噹霸主,或者誰誰誰要出災禍。這些大都是以童謠、民謠的形式出現,誰也不知道到底是哪一位大仙預言出來的。對於未知的東西,人都是有一種恐懼心理的。尤其是這個朝不保夕的亂世,對於這種據說可以預知未來的讖緯之言,很多人都是抱着“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的心態,三人成虎,傳得越來越邪乎。
“預言上說,是這個苻生當爲天子?”張曜靈並不相信這些東西,但是他卻不得不重視這種怪力亂神的東西。要知道,當年他的曾祖父,可就是死在幾個江湖騙子的讖緯之言下的。
“沒錯,在原來的太子苻萇死後,皇后強氏,本來是主張晉王苻柳當太子的。但是苻家都是很迷信這些讖緯之言的,他們的姓氏本來是蒲,但是後來就是因爲一句讖緯之言,才改成了現在的‘草頭付’。就因爲那個時候有一句預言是‘三羊五眼’,六眼缺一眼,表示一眼已盲,正好應徵在苻生身上。所以苻健纔會下定決心,立苻生爲太子。”阿魯語氣低沉地說道。他也是這個時代的人,對於這些怪力亂神的事情,他還是很有些敬畏的。
“哼,一句不知道哪個江湖騙子說的鬼話,居然就被奉爲圭臬。這樣的一個皇帝,我看他也是當到頭了!”張曜靈站起身來,又問道,“魯叔,我聽說,那個苻健已經病重,多日不上早朝了?”
“沒錯,從去年冬至的時候開始,苻健的身體就時好時壞,今年開春之後,他的身體就變得更壞了。根據我們的暗線報告,苻健已經臥牀多日,每日嘔血不止。眼看着,已經撐不住多少時間了。”張曜靈的滿不在乎,激起了阿魯的信心。他把高大的身軀挺得筆直,大聲回答道。
“看來,我們來的正是時候。”張曜靈臉上露出了讓人心悸的微笑,他不緊不慢地問道,“苻健臥牀不起,那三派的人,恐怕都坐不住了吧?”
“公子說的是,自從苻健臥牀不理朝政之後,除了苻堅在南部抵禦桓溫的北伐軍之外,另兩派都開始了許多暗中的動作。苻生每日都在西宮陪伴苻健左右,名爲盡孝,但實質只是爲了等待苻健離世前的遺詔。”
“而苻姓的幾位王族,他們也藉着探望的名義進京,暗中和朝中的幾位大臣眉來眼去,暗中打着自己的小算盤。只是雷弱兒等幾位重臣都是不假辭色,所以這兩個月來,雖然私底下的動作有很多,但是苻健異日在世,就還可以震懾住這些蠢蠢欲動的各路王爺。”阿魯邊說邊從袖子中抽出一張紙來,遞給了張曜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