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穎也是個要強的, 果真去養心殿哭訴,說是感念當年珍貴妃恩情,想去承乾宮做個宮女。
阿滿聞言, 不免感慨, 想起自身經歷, 對這姚穎反而多了幾分同情和理解, 人不到絕境哪裡做得出這樣的事情。她當年心高氣傲, 如今情勢下不得不低頭,年華將去,哪能不着急, 抓住這一根救命稻草自當奮力一搏。
“她也是個下得了狠心的的,竟然自貶身份, 做個宮女。”秋文嘖嘖。
劉全從她端着的盤子裡拿了一顆杏仁, 說:“那是以退爲進, 置之死地而後生。聽說她自進了承乾宮,就見了聖上幾面, 每次都是涕淚漣漣,淚花帶雨的,聖上賜給她一件大氅,說是見她夜裡爲貴妃誦經,怕受涼了。”
秋文做了個誇張的雞皮疙瘩落地的動作。
阿滿跟前從來都自由, 尤其是這幾個有身份的大宮女大太監, 當着她的面說笑也是常事。
“行了, 今後別說她了。”阿滿終結了這個話題, “走, 出去走走。”
阿滿今日心緒不佳,就讓秋文和另一個小宮女跟着, 懶懶的踱步。李慈煊七日沒見面,阿滿開解自己,三個皇子爭太子是個微妙敏感的時候。
想得正出神,一個小太監慌慌張張跑過來,竟然一頭撞在阿滿身上。
“娘娘!”秋文墊在阿滿身後摔在地上,顧不得自己,喊了那小宮女把阿滿扶起來,仔細查看,見阿滿還好,才稍稍鬆了口氣,轉頭揪住那肇事的小太監,問:“你要死了!哪個宮的!衝撞主子!”說着一腳將人踹翻。
那小太監臉色煞白,說:“死人,死人了......”
“誰死了?”秋文問。
“承乾宮的姚姑姑......”
秋文還要再問,發現阿滿眉頭緊皺,額頭上冒出豆大的汗珠,暗叫不好:“去,回去喊人來,說主子身子不好。”秋文趕緊讓小宮女回儲秀宮,自己扶着阿滿在一邊等候。
那小太監說完竟然趁他們不備,一溜煙跑了。
秋文也顧不得,看阿滿臉色越來越差,心中也漸漸慌張,等了不多時,見劉全來,頓時跟見到救星一樣,幾乎撲通一聲跪下地去。
不想發生的事情終歸還是發生了。
阿滿受了驚嚇,早產。
第二日晚間才生出來,是個皇子。
李慈煊當即便封阿滿爲貴妃。
阿滿聞訊並未多少激動,她內心憂鬱煩悶。早產的皇子哭聲洪亮囂張,即便隔了前後院,她依然被吵醒,彷彿那哭聲就在她耳邊。因爲睡不好,她能感受到自己情緒不斷在往下走,夜深人靜睜着眼睛,能把十幾年前的一件小事掰開揉碎了反覆磋磨自己,尚存的理智提醒自己打住,但是根本止不住去想去憤懣去委屈,終於淚崩。
春妮秋文往來勸解,可難以勸到點子上,他們都知道阿滿的心病在哪裡,毫無辦法。
這座宮殿的主人、萬人敬仰的皇帝陛下正在籌劃朝廷大事,除了小皇子誕生那日來過,其餘時間都未謀面。怨不得人心寒。
春妮秋文看在眼裡,心中也不免悽遑。想起他們家主子坎坷的來路,不禁憐惜唏噓。好在如今有了個皇子傍身,又位至貴妃,不至於晚景太過淒涼。
說起來阿滿如今是後宮中的第一人,但因產後身體不佳,一直難以主事,皇帝大約看到她的情形也未曾提起,仍是德妃跟端妃兩人處理後宮事宜。
二人均是乖覺之人。時常來找阿滿說話,有時一些要緊的大事也拿來與她說說,聽聽她的意見。因阿滿生了皇子,德妃便對阿滿恭敬有加。端妃膝下無子嗣,氣勢寥落。
阿滿從隻言片語裡得知,那珍貴妃的孩子三皇子李和崇已經入了太廟。並且是從東安門入宮,李慈煊一直牽着他的手進的太廟。阿滿可以從德妃貌似淡然的表情下感到一絲落寞和不甘,這是三個落寞人的聚會嗎?
還差一個莊妃。
四個人恰巧可以湊成一桌牌了。
後宮裡難得這樣一團和氣。
莊妃是在一個午後來的,已經睡了午覺,隔晚飯還有點時間,時間又不太長,這個點掐的將將好。談的好了可以留飯,談的不好順勢走人,免得尷尬。
Wшw▪ тт kan▪ co
莊妃一來,阿滿就覺出不一樣來,她少了往日的驕嬌二氣,反而有些淡然灑脫的樣子,李和崇的入宮彷彿沒有給她帶來多少影響。見到阿滿,安莊妃微微一笑,顯出當初的幾分傲氣。
“妾身參見貴妃娘娘。”莊妃說。
阿滿想笑,尤其是看到她因不習慣而略顯不協調的動作,忍着做什麼?阿滿便真的笑了,順勢說:“罷了,免禮。坐吧。”說實話,很爽。
因爲這一低頭,二人之間的關係發生了微妙的變化。主動權落在了阿滿這裡。
莊妃也意識到了,她清了清嗓子,說:“院子裡這銀杏倒黃的好看,趁着這天,相得益彰。”
阿滿笑笑沒說話。
莊妃又說:“樹比花好,花開一季,樹立百年。”
阿滿記憶裡從未聽過莊妃嘴裡說出這樣的話,有些新奇,果真世事最能改變一個人。
“難怪我朝皇太子都要在太子林手植一棵樹。”莊妃說,“皇帝拉着李和崇的手種了一棵柏樹----就在太子林。”
這就是莊妃今日來的話題了。
阿滿心道:“跟我說幹嘛。不管誰當太子,她都能撈個太妃頤養天年,以她這樣的出生這樣的資質已經算是洪福齊天了。”她便一笑:“是嘛,德妃、端妃他們倒沒提到這事。”
莊妃冷哼一聲,說:“德妃那是沒臉提,爲了個扳指破了自己這麼多年的假道行,結果還是這樣。端妃呢,那是心裡存了小九九,活動着想做個便宜娘呢,她告訴你,讓你跟她爭麼?”
阿滿瞥了她一眼,說:“那你告訴我做什麼?讓我跟端妃爭,再跟德妃鬥,最後讓你漁翁得利麼?”
莊妃哈哈大笑,說:“想不到你是這樣的性子,我從前算是錯看了你。”笑完,忽而悽然一嘆,說:“我已沒了靠山,又同人結了怨,若不往前進,日後便是不得好死----不,不得好死還是好的,恐怕是生不如死的下場。人都說到了我這份上還爭什麼,其實我又何嘗相爭,退一步做個太妃頤養天年也好,可旁人容不得啊,不進便是退,說這話的都是站在圈子外邊的看客,說話不腰疼。若知道如今,當初倒不如......”莊妃扭頭看向阿滿,說:“我今日來,是想求您一件事。”
阿滿等她繼續說。
“若是你笑到了最後,請給我個痛快。”莊妃銀牙紅脣,果決地說出這句話,倒叫阿滿一愣。
шωш▪ т tκa n▪ C〇
“從前你我二人有些恩怨,不過是些小伎倆,算不得什麼。從今往後論起來,那就得動真格的,不是你死我活不罷休的。你贏了我倒鬆口氣,我贏了也不做那落井下石的事,就怕我落到那女人手上。當年珍貴妃那樣盛寵都落得身死宮外......不知我會得個怎樣的下場。”莊妃眼神茫然了片刻。
春妮欲言又止。看了自家主子一眼。
阿滿這時頭隱隱發痛,拿手按着太陽穴,暗自冷笑一聲,心中想:“算不得什麼,都快將自己弄死了還算不得什麼。”口中說:“這秋天的日頭也怪厲害的,有些乏了。”
莊妃看了她一眼,只得告退。
等人一走,秋文將她用過的杯子一摔,說:“哼,什麼東西。”
原來阿滿那些過往在宮中頗爲流傳,更何況是近身跟在她身邊的人。秋文氣得臉都紅了,說:“這時候又來當好人,說什麼廢話。”
春妮拉住秋文說:“小心說話。”
阿滿說:“你說她來說這些是爲了什麼?”
“還不是來抱您大腿唄。”秋文道:“想不到也有這天。”
春妮說:“主子您明白,何須我們多言。只是有一點我弄不明白。她爲何親自跑來你說這番話。”
阿滿冷笑一聲,心中明白:“這莊妃高貴過了頭,瞧不起她阿滿,怕她這土包子看不清形勢,不攪進這局面裡。”轉而思量李慈煊真要給李和崇弄個養母麼?莫非她升了貴妃是因爲這個?端妃家世顯赫,莊妃、德妃都有子嗣,只有她這裡比較合適。想到此,阿滿的頭更疼了。
春妮等秋文鋪好牀出去,將簾子打下,看着側臥的阿滿,忍了忍還是問了:“主子,您不要多想,聽人胡說,他們哪裡是看得人好的?”
阿滿閉着眼睛,其實沒睡,無奈一笑說:“你是說莊妃沒說完的那句話吧,都說我是珍貴妃的影子,她都下場不好,我能好到哪裡去,是不是?其實,人念念不忘的或許不是某個人,而是回去不的那些美好的光景。若是這位謝小姐真的出現在他面前,歷經多年風雨,還會同當年一樣有誠摯的感情?誰也不會在原地等着誰,誰也不知道經歷了些什麼。活的太久是對愛情最殘酷的考驗。”她話鋒一轉,說:“若有個十幾年再看,現在的大好時光也是回不去的美好光景呀。過去的人和事有什麼好計較的,做好現在,我也能做他生命裡一個特別的人,陪他走過年輕的歲月,不也很好麼?起碼我與他都還年輕,年輕時發生的事情經歷的人最難忘記,而且愈老彌堅。這是上天給我的再一次機會。我會珍惜。”
阿滿說出這段話,其實這些日子慢慢想的時候是寬慰自己強想出來的,可說出口,反倒是話都落地了一般,真正讓她心底落實了,勸慰了自己。心中怨恨一去,還生出一絲豪情壯志來。她便一笑。
春妮看在眼裡,細細體味話中含義,似懂非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