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日發生太多事,雪晴然一回府便窩到帳中養神。那些新生羔羊的血,閉上眼便能看到。她不懂周焉人看到鮮血時的反應,他們竟然在笑,竟然笑得那樣清淨無邪。白夜站在諸王之中,連一絲一毫的動搖都沒有,甚至比他們更加淡漠。
那真的是她自幼相伴的白夜麼?明明是他深夜伴她去小鳳墓前祭拜,明明是他將她從君顏手中救出,明明是他將她帶離了橫雲皇宮。
她不覺煩惱地嘆了一聲,輕聲念道:“小白……”
紗帳輕挑,玄明走進來,在她身邊坐下:“累了麼?”
這樣的狀態,說累了也未嘗不可。雪晴然點點頭,抓住他的一隻手抵在額前。
玄明抽回手,俯身倚在她身邊,將她整個人擁到懷裡。於是雪晴然又不得不將許多煩惱一一放下,在他縈繞着苦澀香氣的懷抱裡滿足地笑一笑。她又有一個家了。雖然沒有恢弘府院,沒有許多歡鬧,卻有他的溫柔笑顏,有個她隨時可以躲進去避風的懷抱。
此刻就算硬逼着她說,她也說不出他一點不好。他永不會像其他人那樣多變,從一開始,他就是這樣的雍容淺笑,這樣的明亮目光。
“玄明,”她喃喃地說,“你身上的是茶香麼?不太像……”
說着已經湊到他領口,貓似的嗅來嗅去。
“苦的是一種藥,雪山裡纔有的東西,不小心沾上就去不掉。”玄明含笑看着她的憨態,“我幼時無知,跌到製藥的地窖裡去,被關了整整一天。出來以後,整個人都像個藥丸子一樣苦。我爹煩死了那個味,就另制了一樣萬年不褪的香,騙我在香膏裡又浸了一天。當時身上那個味道……洗得整個溫泉都變味了,也還是洗不去。”
雪晴然不禁笑出了聲:“什麼藥,害你那麼慘。”
“藥倒是個好東西。雪山苦寒,飲下一點藥,便可保住心血,不會受凍致死。”
“那你以後再去雪山,就都不怕凍了?”
“是。雖然也冷得難受,卻不會傷到性命。”
“這麼好的東西我也想要……”雪晴然
唸了一聲,使勁往他身上蹭過去。
玄明說:“這樣是沒用的--”
話到一半,發覺她的纖纖指尖已經順着衣領進去了,正在他鎖骨上摸來摸去。摸到他吞嚥了一下,便停下來,笑了,慢慢往回縮。
“也不是全沒用,”他亦笑了,“說不定離得再近一些,就可以染上這苦味了……”
雪晴然想躲開,早被他拉回來。
“你想做什麼……”
“讓我摸回來。”
這時寒燕端了新做的點心來給雪晴然。小侍女隔着重重紗帳,不能分辨出帳中人,只當是雪晴然又貪睡不起,便躡手躡腳去挑帳子,一邊輕聲喚道:“王妃--”
雪晴然立時紅了臉,一把掩起衣襟。玄明撐起身擋住她,這纔回頭道:“寒燕,怎麼了?”
寒燕已經呆住了,平日裡端嚴勤謹的雲王,此時衣衫凌亂,露出了許多平時難得一見的風光。一瞬間,她忽然領悟到了許多從前沒有的東西,連退幾步在帳外跪下:“奴婢知罪,雲王饒我!”
片刻安靜。帳中傳出溫和的聲音:“王妃不喜歡看人跪着,出去吧。”
寒燕惶然退了出去,小心肝都要嚇得跳出來了。她未見過面容清寒的王妃如此嬌羞嫵媚,也未見過沉靜內斂的雲王這般慵懶隨性。
紗帳中,玄明低眉淺笑,在誰紅得發燙的臉頰上輕輕撫了一下。雪晴然還沒回過神,仍緊張地蜷着身子。這個受驚嚇的樣子讓人有些心疼,他低聲說:“沒人了,我聽着外面。”
雪晴然自己也聽出了外面的安靜,這才長出一口氣,咬着嘴脣不出聲。玄明一笑:“別咬了,咬壞了平白招人心疼。”
雪晴然彆扭了一會,總算緩過來,又十分沒記性地挨在他身邊,沒頭沒腦地說:“換走棠梨,我很開心。”
“爲何?”
“要是今天是她看了你,我就不高興……”她彆彆扭扭地說,忽然又想起了什麼,“小白今天帶的那個盲姑娘,是誰?”
玄明有些跟不上她的思路,想了想才說:“我也是第一
次見……”
“那你爲何看着她一臉‘找到了’的神情?”她憤然擡頭,酸溜溜地質問,“你一定是知道什麼。”
玄明看着她這莫名其妙的醋勁,不知爲何先笑了。雪晴然頓時一個翻身將背影留給了他。衣衫鬆散,露出一痕香肩,也不知是不是故意的。他樂意上這個當,俯過去在她肩頭親了一下。
“我是想着‘白夜終於也找到了’。”他溫聲軟語地說着,在她耳畔碰了碰,孩子似的膩在她身邊,“你不高興麼?”
雪晴然不知嘀咕着什麼,慢慢縮進被子裡去。玄明正想跟過去,忽然想起什麼,只幫她蓋好被子,輕聲說:“白夜那個不讓人省心的,他還有個麻煩,我須得提前告訴他……”
“麻煩?”
“小事罷了。”他在她額前親吻一下,離了帳子來到桌前。
素色紙箋展開,端秀字跡像要避着什麼人一樣迅速落下:
她實爲白晨歲之女,親緣太近,不可相守。
他想起白夜握着寧馨手的樣子,心中難免跟着痛一痛。白夜那雙冷眼下暗藏的溫情,沒有一人比他看得更清。連雪晴然都不知道,白夜是怎樣走到他面前,鄭重其事地說:玄明,你想要的,我都不要。
那時年幼,他雙手交疊枕在腦後,在花架下愜意嗅着午後馨香。聽到白夜那句話,也知他所指,便笑一笑,隨口說:“就算你不要,也不會是我的。”
白夜頓了頓,堅定地說:“我不要,就是你的。”
他一直以爲白夜孩子氣,直到大婚之時將她從白夜府中接走,才又想起了年少之事。如今他眼看着白夜牽起寧馨的手,卻只能趕着將他們分開。
筆停在半空裡,他靜靜站在案前,難以抉擇。這實在不能算是小事。
雪晴然窩在被子裡,半睡半醒間猶在喃喃喚着他的名字。他略一回頭,便可隔着紗帳看到她的輪廓。他願意傾盡一切,用血,用淚,用生命去換來與她片刻相守。
他回過頭,將那封長信慢慢寫完。
翌日,周焉出師橫雲。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