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入門檻的那一刻起,高塔施加的壓力就出現了。
不同於上次手持請柬按照傳統流程走時的那種“催促”,這次,是一種針對身體與靈魂的雙重煎熬。
李追遠感到了痛苦,但一想到自己接下來還得爬樓,這種排斥還會持續很長時間,痛苦感一下子就消退了不少。
反正都是要適應的,不如縮短一下這適應過程。
畢竟,對李追遠而言,他最難以接受的是人皮被撕下,至於其它,都很難達到這一閾值。
一樓還是那個一樓,壁畫上的故事仍在繼續呈現,從神女兵解、書院建立、集體飛昇,李追遠在邁上樓梯前,將它們又都掃了一遍。
目光在其中一幅壁畫上多停留了一會兒,是一個“天命人”和一個塔內人的身影相疊於一起、敲起飛昇鐘的畫面。
李追遠上了二樓。
原本安靜坐在桌案前的一個個死者,此刻全部在左右搖晃着身體。
自他們之間穿行而過時,李追遠更是留意到他們眉心處正在醞釀的怨念。
連受規則壓制最強的高塔內,怨念都開始滋生了,那前兩關中翡翠內數量龐多的黑影,只會更加嚴重。
即使李追遠對此早已有了提前預判,也以新的視角重新審視過這處秘境、這座高塔,可這種近距離親眼目睹的觸動,依舊難以免除。
這一浪的真正目的,也漸漸在少年心底浮現,一同浮現的,還有這座高塔的真相。
……
譚文彬從口袋裡抽出煙,叼在嘴裡。
趙毅伸手,將這根菸抽出,咬在自己嘴裡。
譚文彬對此也不惱,又從煙盒裡抽出一根叼着,順便用防水火機給趙毅先把煙點上,並笑着調侃道:
“你確定你現在還有力氣把菸圈吐出來?”
“小瞧人了不是,誰說這煙一定需要從嘴裡吐出來的?”
趙毅深吸了一口煙,嚥了下去,然後菸圈從他胸口小破心臟處一縷縷溢出。
“哈哈哈!”
譚文彬笑出了聲。
他自高中起學抽菸,那會兒的學生覺得抽菸是一件很酷的事,爲此折騰發明出各種噴吐菸圈的奇特方式,但趙毅這種,當屬第一,因爲無法模仿。
趙毅用夾着煙的手,指向底樓塔門,也就是李追遠先前入門消失的位置:
“他還跟我說他在這裡沒親戚,瞧見沒,這親戚都明目張膽地給他開後門了!”
譚文彬:“小遠哥剛搖過他手裡的書……”
趙毅搖搖頭:“無非是關係戶常用的掩人耳目的程序正義罷了,敷衍到直接下發空白文件,連字都懶得印刷一個。”
趙少爺當然清楚李追遠能進去,是靠着那本無字書的關係,但他現在需要的不是真相,而是嫉妒之情的宣泄。
譚文彬默默抽着煙,沒再試圖解釋,因爲污衊你的人比你更清楚你是被污衊的。
雖然心裡酸溜溜的,但趙毅仍然不忘觀察着前面的戰況。
姓李的進塔這件事,必然會導致前方戰局發生連鎖反應。
不出意外的話,至少自己指揮這個團隊打一場的心願是能夠實現了,也算是一記小小安慰。
要是姓李的先前真點頭答應與那二人合作上來了,那自己從頭到尾對這個團隊的指揮,濃縮下來就只剩那一句話:“大家注意,聽我指揮。”
甄少安和徐真容連續對視,彼此計較已心知肚明。
他們是很現實的一類人,知曉什麼時候可以內鬥什麼時候又必須一致對外。
他們有兩個人,先前二人聯手對付虞妙妙沒有進行分兵,是因爲誰都不願意讓另一個吃獨食。
現在,吃獨食的那個已經進去了,自己二人再互相拉扯提防下去就沒了意義。
甄少安將一道陣法佈置於身前,徐真容將傀儡排在自己身體兩側。
做好這些後,二人如同賽跑般,轉身後退。
哪怕他們掌握了部分規則權限,但融化翡翠壁壘也是需要時間,虞妙妙不會允許,但先前下來時由虞藏生開的那個洞還在,那裡可以通往上一層,一樣有塔門可以進。
先前二人曾嘗試迂迴上去,但被虞妙妙以更快的速度攔住,這次,他們決定分頭行動。
徐真容原以爲自己的速度能比甄少安快,但事實是陣法師身上的奇妙之處總是難以讓人預料。
甄少安先一步來到洞口位置,身形向上。
徐真容見狀,就沒有像上次那般一同跟上去,而是留在了下方。
接下來,就看虞妙妙二選一了,這次那個被選擇者將不會故意放水,而是會進行拖延掩護。
這樣,二人每人都有五成概率可以進入塔內,若是繼續僵持拖延,就可能讓那個先進去的全部吃光,二人都只剩下零。
虞妙妙選擇向上,去追甄少安。
甄少安嘆了口氣,內心發苦,卻也只能佈置起陣法,對虞妙妙進行阻截。
這倒不是願賭服輸,而是他要是就此毀約,接下來將不再有默契可言,反而自己這裡若是能拖延到徐真容進塔,那虞妙妙很可能會轉身追進塔內,這樣自己還能有進塔的可能。
徐真容心下舒了口氣,不再猶豫,徑直奔向這一層塔門。
就算那少年進去了,她也篤定那少年在塔內不會輕鬆,說不定現在還在一層裡痛苦爬行,掌握權限的自己完全可以後發趕超。
然而,有些事,斷不可能如她所願。
她剛衝到塔門前,又一次,一道身影落下,攔在門口。
只是這次負責攔截的不是虞妙妙,而是手持黃河鏟的潤生。
氣門不斷開啓的潤生,周身氣浪翻滾,營造出強橫的威勢。
徐真容面具下那張已經被毀去的臉,血肉糾結在了一起。
能如此快的從角落處趕至這裡成功攔截下自己,意味着對方是在自己與甄少安確定好方案剛後撤時,就已經動身就位了。
甚至,可能還更早,在那個少年剛進塔門時,對方已做好了攔截規劃。
徐真容操控自己的面具傀儡向潤生攻去,潤生將黃河鏟揮舞出殘影,一鏟一個面具人。
缺乏屍體材料憑空捏出的傀儡虛影,還真扛不住潤生的攻擊。
當然,這並不是徐真容現在的全部實力,她現在所表現出來的手段強度,比之前與甄少安聯手應付虞妙妙時還弱了很多。
因爲還有其餘人,只是站在遠處,雖未出手,卻已經做好了出手準備。
有時候,不出手纔是最好的牽制。
受傷且離開教室的老師,依舊可怕,卻也沒那般可怕了。
趙毅貼在林書友身上,頭枕着阿友肩膀。
嘴裡的菸頭忽明忽暗,心臟處不停吐着菸圈。
徐真容:“趙家小子,你在做什麼?”
趙毅:“我也不想這麼做,可誰叫他們老大進去了呢,這時候我就算不想堵門也不行了。”
徐真容:“你以爲你們能攔得住我?”
趙毅:“無所謂攔不攔得住你,只是想拉着你同歸於盡,我還真不是嚇唬你,這些傢伙,是真願意爲他們老大的機緣去死的哦。”
說這句話時,趙毅自己心裡都豔羨得緊,順便伸手,對着斜前方站位的陰萌一指。
陰萌手裡拿着一串毒罐罐,裡頭八成是詐唬人的空罐子。
因爲自來到麗江以來,她的存毒一直在消耗且遲遲找不到補充毒素的機會。
不過,這件事徐真容又不知道,她只知道這女孩的毒,複雜到連她都無法推演。
也因此,在這衆人中,她最忌憚的反而是這個女孩,因爲對方手裡的傢伙事,是真能毒融掉現在的自己。
可她又不願意放棄這如此好的機會,其雙臂攤開,掌心凹陷,膿水下流,在身體兩側,澆出兩具色澤一紅一黑的傀儡。
趙毅開口喊道:“小心,她動真格了!”
近戰練武者很實在,受傷脫力,都會在戰力上直觀表現出來,而走其它門道的,哪怕受傷了,卻依舊還能壓榨出一些油水,重現一下強大戰力。
姓李的那小子就是此中典型。
兩具傀儡出現後,紅色的向潤生衝去。
潤生再次以黃河鏟拍打,一鏟就將其腦袋打爛,這輕鬆得,讓潤生都覺得有些詫異,下意識地認爲如此費周章捏出的傀儡,不至於這般不經打。
事實也的確如此,被打爛的傀儡並未消散,而是變成類似年糕一樣的存在,黏上了黃河鏟,並順着鏟身快速竄了上去,附着到潤生手中。
這東西,沒什麼殺傷力,其作用只是黏人,還帶着一股子強大的力氣。
潤生用力拉扯,不斷將其撕斷的同時,它又在不斷地重新凝聚。
趙毅胸口一陣幹抽,最後溢出一縷濃黑的血水,像是煙後咳痰。
他一把推開攙扶着自己的林書友,又對譚文彬打了聲招呼,最後,對陰萌揮了揮手。
這女人善於推演,倒是一下子就發現了潤生的弱點。
譚文彬與林書友一左一右,向徐真容夾擊而去。
二人都做出了要豁出去拼一把的架勢,一個御鬼術將啓一個豎瞳將開。
別的先不提,最起碼這氣勢格調是一下子提上來了。
徐真容沒留在原地等着與二人交手,其身側的黑色傀儡往她身上一撞,將其吞沒後,以極快的速度向潤生撲去。
潤生身上紅色的年糕還未來得及清理,又加上了一團黑色年糕,在他不斷拉扯之下,一團團年糕順着其身體,蔓延向後背。
一隻手探出,開始運轉進高塔的權限。
趙毅:“潤生,往這裡跑!”
潤生飛奔而出,離開了塔門位置。
此舉是打算將身上的年糕帶走,但原本黏在他身上的年糕卻在此時快速脫落。
但就在徐真容的本體將要從年糕裡出來,且進入塔門的權限也將開啓完成之際,只聽得身後那趙家小子喊了一聲:
“潤生,你沒吃飽飯麼!”
隨即,一股強大的吸扯之力傳來,徐真容距離進入塔門只差幾個呼吸,卻被強行倒拉了回去。
回頭一看,才發現潤生竟在把身上殘留的年糕往嘴裡塞去,使勁吞嚥。
徐真容沒料到,自己這一束縛傀儡術,竟還有這種破解之法。
她的目光惡狠狠地落向站在那裡的趙毅。
趙毅微微一笑的同時,身子還在微微搖晃,心想着下次出門走江前,得先訂做一根柺杖,嗯,順手給老田頭也做上一根。
紅的黑的年糕從潤生身上徹底脫落,再次聚成一團,從中走出徐真容的身影。
她發現先前就很有氣勢的譚文彬與林書友,現在依舊只有氣勢。
徐真容:“虛張聲勢!”
趙毅:“彼此彼此。”
生死戰和防守戰有着不同的打法,趙毅只是幫姓李的堵門,又不是和這徐真容有生死大仇,自然怎麼悠着怎麼來。
徐真容面露笑意,雙手快速掐印翻動。
趙毅面露震驚:“你怎敢!”
徐真容:“爲了進去,我什麼都敢!”
遠處,本被虞妙妙先前一劍破掉的老道士,屍體上浮現出一團團黑霧。
這是標準的儺戲傀儡術,她打算以此爲原材料,捏出一具強力傀儡。
可這老道士身上本就奇妙頗多,外加受高塔頂樓那位操控,將他捏成傀儡,站起身後,到底受誰操控還真不好說。
徐真容確實如她所說,她無所謂了。
自己在外頭被拖延的時間越多,裡頭那少年就算是爬,也能多爬幾層臺階。
不如冒着巨大風險,先弄出一個大的,把這裡的水,徹底攪亂!
然而,老道士那破損的屍體,剛被黑氣所覆蓋,陰萌的身影就出現在了他身邊,手裡拿着一個罐子,將瓶塞拔出,裡頭的液體倒入。
譚文彬曾大力誇讚過陰萌做的“爽膚水”。
說這是出門旅行毀屍滅跡的絕佳伴侶,一用一個不吱聲。
這也是目前陰萌所掌握的,品控最穩定的一款毒素了。
“嘩啦啦……”
化屍水澆下去後,如將水倒入沸騰油鍋中,黑霧開始潰散,屍體開始抽搐,冒出各種五顏六色的泡泡。
反正,這具屍體材料,是不可能再被利用起來捏傀儡了。
趙毅用手揉着自己的臉,把震驚神情抹去,又順勢拉扯了一下嘴角,擺出一抹幸災樂禍的笑容:
“你剛剛和那甄少安聯手對付虞妙妙時,我就察覺到你幾次在注意這具屍體了。”
單純玩心眼子,除了那姓李的,他趙毅還真不會再怕誰。
“哦,對了,你不是需要原材料麼,附近還有,你要不再試試?”
樓上一層還有一處材料,就是被分屍的虞妙妙本體。
碎屍塊材料價值低,但也不是不能湊合用,可那一層裡,甄少安正和虞妙妙纏鬥。
徐真容清楚,自己一旦企圖煉製虞妙妙生前本體,依照那隻貓睚眥必報脾氣,怕是會毫不猶豫地放下一切,下來找自己拼命。
甄少安的聲音自上方傳來:
“徐真容,我沒毀約,該你了!”
徐真容面具之下的皮肉,皺得更緊了。
她不再猶豫,雙手掐動。
樓上,虞妙妙的遺體上,開始出現一縷縷黑霧。
原本正和甄少安戲弄玩耍的“虞妙妙”,似是察覺到了什麼。
但未等現在的虞妙妙先有什麼反應,趙毅同樣開始掐印,額間生死門縫快速蠕動。
這儺戲傀儡術,他也是學了一點。
感知到來自趙毅的干擾,徐真容發出不屑的聲音:“你才只學會了一點皮毛!”
趙毅不以爲意:“老子只是課堂抄書的,真正學會的那傢伙不在這裡。”
察覺到自己的術法對衝沒效果後,趙毅馬上喊道:“潤生,打斷她!譚文彬、林書友,阻斷她!”
潤生舉着黃河鏟向徐真容衝來,但徐真容身邊的黑紅傀儡再次出擊,又一次黏糊上了潤生,潤生不得已之下,只能繼續把身上的這些年糕往嘴裡塞。
譚文彬開始呼喊自己乾兒子們動手,兩隻怨嬰出現在譚文彬肩上,擡頭,開始拍手唱兒歌。
濃郁的鬼氣上衝,對徐真容的施法進程進行中途攔截。
林書友起乩而起,雖身體依舊虛弱,但白鶴童子仍是很給面子的溫柔降臨。
且降臨後,還主動催促:“快,趕緊插針!”
這具身體的孱弱,已不適合發揮出本童子的實力。
林書友並未插針。
童子也馬上明悟過來眼下的情況,原來不是打架。
很快,童子舉起三叉戟,原地轉圈,走出了遊神時的步伐韻律,一道道陰神之氣盪漾,將那無形的術法牽扯打亂。
樓上,虞妙妙碎屍上,黑氣剛冒出來又消失,再冒出來又消失。
哪怕徐真容沒留手,卻依舊沒能成功猥褻到虞妙妙的屍身,就更別提吸引現在虞妙妙的怒火爲甄少安創造機會了。
高塔內。
李追遠登樓的速度,比徐真容所預想得要快得多,他畢竟不是虞妙妙那種不能吃痛的蠢貨。
越往上走,每一層的人數越來越少,可那種震感卻越來越強烈。
這並不奇怪,越是生前強大的存在,在規則被削弱後的反抗力度,自然也就越強。
少年來到了第十一層,原本有三位大佬坐鎮的十一層,眼下只剩下了一位。
鶴髮童顏的讀書人依舊躺在榻上,還是那個看書的姿勢,只是原本看的是無字書,現在看的是無有書。
現在,很現實的一個問題出現了。
這第十二層,到底該怎麼去?
他之前就來過這裡,可十一層裡卻沒有繼續向上的樓梯。
李追遠沒有虞藏生他們仨的那種權限,只有一個來還書的藉口。
仔細觀察了一下,李追遠發現牀榻、地板以及牆壁等處,都出現了縫隙,且這些縫隙還在不斷增大。
讀書人沒像樓下那些人那樣身體搖動,他搖動的,是這整個十一層。
少年擡起頭,看向天花板處,原本精美的雕刻壁面,也出現了龜裂,絲絲微弱卻又與下方十一層截然不同的氣象正由此溢出。
看來,向頂樓去的通道在這裡。
只是破壞程度不夠強,裂縫也不夠大,需要讓這搖晃,來得更猛烈些。
沒有權限鑰匙,那自己只能暴力開鎖了。
李追遠走到讀書人面前,將無字書拿到他手邊。
少年作勢要將無字書塞回讀書人手中,卻又止住動作,將書復又拿回自己面前,指尖隨意翻頁,發出一陣脆響。
“原本以爲死後也要帶着一起陪葬的書有多特別,沒想到是這麼簡單的書。
生前看不明白,死後還得裝模作樣地繼續看,唉,這到底得笨成什麼樣。”
話音剛落,整個十一樓,開始更爲迅猛地搖晃!
李追遠的身形也跟着左搖右擺,得靠手抓着牀榻邊才能勉強維繫住平衡。
最終,只聽得“轟”的一聲,天花板的一處塌陷。
通往十二層的梯子,落了下來!
李追遠拿着書,抓上樓梯扶手,克服這劇烈搖晃,一步一步往上走。
中途回頭向下看時,發現讀書人眉宇間的怨念戾氣,濃郁得幾乎要滴出水來。
來到頂樓,如同來到一處新格局,下方強烈的震感一下子消失不見。
李追遠看見了那口威嚴古樸的大鐘,上面是密密麻麻的晦澀符文,只差最後一筆,就能獲得圓滿。
少年也看到了躺在大鐘下面的那個無臉人。
他像是已經死了。
已經在心裡對高塔存在目的有了新猜測的少年,看着這無臉人,面無表情地說了一句話。
這句話落下後,躺在地上原本一動不動的無臉人,身體竟抽了起來,像是被氣得詐了屍。
只因少年說的是:
“你真可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