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即將放亮的時候,衛澄海摸着滿是鬍子茬的臉從一個道觀裡出來,衝着黑栩栩的大山喊了一嗓子,山谷迴盪。
滕風華跟出來,輕聲道:“要不要通知山對面的唐明清?”
衛澄海回頭對倚着一棵大榕樹望天的朱七勾了勾手:“你去。把情況通報一聲,別跟上次似的,再出亂子。”
朱七猶豫了一下:“我去不好吧?熊定山……”
衛澄海橫了他一眼:“他不會怎麼着你的!這事兒你去最合適,你跟定山說得進話去。”
“我跟他說得進個屁話去……”朱七嘟囔着緊了緊褲腰,邁步向山對面走去。路上不時有驚鳥咕唧咕唧地叫,深山裡顯得越發寂靜。翻過那道山脊,朱七打量了一眼被叢林包圍着的幾幢石頭屋,搖着頭嘆了一口氣,哈,我跟熊定山好象有過前世約定似的,走來走去又走到一起來了……心中有絲絲愧疚泛了上來。朱七感覺自己的臉有些發紅,唉,你說我當年到底是咋了?跟着孫鐵子幹了那麼一件出搬不上臺面的事情。如果日本鬼子不折騰我們家還好,我用那些錢置買幾畝地,過安生日子,可是現在我成什麼了?安生日子沒過上,倒成了這付樣子……猛地打了一個哆嗦,操他二大爺的,這個樣子咋了?很好啊,我當了一個真正的爺們兒,我在替全中國人出氣呢……朱七的心忽然硬了起來,硬得就像大山裡陰冷的風。
跨過兩塊石頭之間的一條小河,朱七攀着荊條上了通往那幾幢屋子的一條石板路。
此時,天邊已經泛出了橘黃色的光。
剛接近那幾幢石頭屋,朱七就被一個站崗的兄弟攔住了。
朱七介紹說,自己是熊定山的老鄉,在對面跟着衛澄海“幹活兒”,有事情過來找一下熊定山。
站崗的回頭喊了一聲:“大哥,有人找。”
熊定山晃着膀子從一片樹林子裡轉了出來:“哈哈,原來是朱蠍子啊!來找我幹什麼?還我的銀子?”
朱七尷尬地笑了笑:“銀子早晚會還你的……衛老大讓我來找你和唐先生。”
定山摟着朱七的肩膀進了一間屋子。唐明清正在裡面刷牙,回頭一看朱七,吐了滿嘴的白沫,衝朱七伸出了手:“是年順兄弟吧?我早就認識你,你大哥跟我是老相識了。你怎麼有空過來?”朱七說:“衛大哥讓我過來跟二位老大通報一聲,鬼子今天要來掃蕩。”唐明清微微一笑:“我已經知道了。衛澄海是什麼時候知道的?”朱七說:“剛剛得到的消息,正集合隊伍呢。”唐明清歪頭瞥了定山一眼:“你瞧瞧,我說過的,抗日的隊伍都心有靈犀呢……呵,衛澄海是個很大度的人,上次那事兒他是不會放在心上的。”朱七一怔:“上次是你們先動的手?”熊定山哼了一聲:“是孫鐵子這個混蛋!衛澄海一直懷疑是我呢,他以爲是我故意把仗打亂了……哎,前幾天你是不是跟衛澄海下山去了?”朱七說:“是啊,我們去找巴光龍了。”
“還他孃的跟我耍心眼兒呢,”定山悻悻地踹了一腳牆,“你以爲我不知道你們下山幹什麼去了?”
“我得回去了,”朱七笑了笑,衝唐明清哈了一下腰,“衛大哥怕咱們再出上次那樣的事兒呢。”
“彆着急走,”唐明清拉朱七坐到了凳子上,“你們還是在荊條澗東面埋伏?”
“這個我不知道,衛大哥說,這次摸不準他們從哪邊上,正派人在山下候着呢。”
“他們不可能去荊條澗了,”唐明清用一條毛巾擦着嘴巴說,“這次他們要血洗左家莊,引咱們下山呢。”
“你是怎麼知道的?”朱七隨口問。
“我在漢奸那邊有內線,”唐明清沉穩地說,“回去告訴衛澄海,讓他把隊伍拉到下竹林那一帶。”
朱七說:“那我回去轉告一聲。我覺得最好你能親自去我們那邊一趟……”“衛澄海爲什麼不親自來我們這裡一趟?”熊定山惱怒地跺了一下腳,“這事兒是他衛澄海惹出來的,憑什麼他不來?”朱七打個哈哈道:“親兄弟還講究那些幹啥?你跟衛大哥的關係就跟親兄弟一樣。”“不一樣,”唐明清把一根指頭橫在嘴巴上,淺笑道,“儘管我們都是在打鬼子,但是我們兩家的主義不同。有些事情你是不會理解的……曾經有一年,衛澄海帶人去機場搶奪國寶,緊要關頭,是青保大隊解救了他們,還需要我多說嗎?”一頓,忽然轉了話頭,“年順兄弟,你有一件古物啊……”“是啊,今年收成不錯,”朱七瞥一眼定山,慌忙打岔,“穀物,麥子都不錯,我回過老家一趟,收成真不錯。”唐明清沉一下臉,驀然笑了:“年順是個有趣的人。”熊定山好象沒聽明白他們在說什麼,悶聲道:“回去告訴衛老大,我們在瘤子溝埋伏,讓他打第一槍好了。”
朱七走到門口,回頭問:“你們這就下去埋伏着?”
唐明清點了點頭:“是的。你們也應該動作迅速。”
朱七走出十幾步遠,皺着眉頭又回來了:“唐先生,咱們總不能跟鬼子在村子裡開打吧?”
唐明清胸有成竹地搖了搖手:“放心吧,鬼子不是衝村子來的,他們的目的是消滅我們,他們不會等很長時間。”
朱七來回倒騰着腳步:“鬼子進村會殺人的。”
唐明清反着手揮了揮:“我已經提前打過招呼了,正經百姓全躲起來了。”
回到道觀,朱七將前面的情況對衛澄海一說,衛澄海一下子跳了起來:“馬上集合隊伍,去下竹林!”朱七開玩笑道:“你還真聽他的?”衛澄海邊往腰裡插槍邊回了一下頭:“他是不會害我的。再說,鬼子不走荊條澗,下竹林是咱們埋伏的最好地方!”隊伍在滕風華的帶領下,呼啦呼啦地往山下涌。朱七有些擔心:“鬼子也很有戰術啊,他們難道看不出來下竹林是咱們有可能埋伏的地方?”衛澄海不屑地笑了:“強龍難壓地頭蛇,這個道理你不明白?論熟悉地形,他小鬼子敢跟我衛澄海比?他們只知道殺人放火,然後以爲咱們會沉不住氣跟他們拼命,我就那麼傻?”朗聲笑了一氣,說,“我早已經在左家莊到山裡的路上埋了**,小鬼子就等着挨炸去吧!爲什麼咱們下山這麼早?剛纔我跟滕先生研究過了,凡是小鬼子有可能經過的地方,全給他埋上**!咱們的人就藏在下竹林後面的那條山峽裡,不出來,就是一個槍打、炮轟!熊定山的人不是埋伏在瘤子溝嗎?打亂了以後,鬼子連跑都跑不出去,定山他們有重機槍,連高射機槍都有呢,一鍋端了這幫畜生。”
此時,一輪紅日正從東方冉冉上升,獵獵晨風中,一面大旗迎風招展,“嶗山游擊隊”五個大字鮮紅刺目,淋漓如血。
衛澄海跟朱七說着話,隊伍已經在山腳下停住了,東南天邊越來越亮。
衛澄海跑到隊伍前面,跟滕風華嘀咕幾句,指揮扛着**箱子的兄弟四散出去,然後命令扛機槍的兄弟鑽進了竹林。
在竹林裡,衛澄海把大家召集到一起,沉聲道:“大家記住,小鬼子跟咱們不共戴天!該怎麼打,我就不多說了。”
大家不言語,一律繃着臉,發聲喊,扛着傢伙撲進了那條彎彎曲曲的峽溝。
緊挨着衛澄海趴下,朱七問:“怎麼沒見福子呢?”
衛澄海說:“剛纔我讓他去青島了,把巴光龍送我的槍拿回來。”
朱七惋惜地晃了一下腦袋:“這次他又撈不着過癮了。”
透過竹林縫隙,朱七看見唐明清的隊伍急速地穿過竹林,一會兒就消失在左家莊村南頭。埋**的兄弟陸續回來了,一個個臉上泛出興奮的光。雞鳴聲響了起來,不多一會兒就有炊煙從村子裡飄了出來。朱七嘟囔了一句:“還真有不怕死的呢。”衛澄海道:“那都是些漢奸的家,等着瞧吧,鬼子急了眼,連他們也不會放過。”朱七沉默了。大家都沒有說話,眼睛緊盯着村口通往山腳的小路。天色大亮了,竹林上空有麻雀一羣一羣地飛過。時間在一分一秒地走着,空氣彷彿停止了流動,朱七的耳邊全是麻雀飛過的嗡嗡聲……終於有汽車行駛的聲音遠遠地傳了過來。溝沿上趴着的兄弟全都探出了腦袋。一輛掛着膏藥旗的卡車停在了村口,隨即,後面隆隆地開過來兩輛鐵甲車,鐵甲車的後面蝗蟲似的鬼子兵冒了出來。這羣鬼子兵大概有三四百人的樣子,他們在村口密密麻麻地排成一個方陣,旋即散開,餓狼似的撲進了村莊。村莊裡立刻騰起了漫天濃煙,幾個人從村子裡跑出來,揮舞着手臂衝鬼子們嚷着什麼,沒嚷幾聲,鬼子的槍就響了,那幾個人木樁子一般往地上倒。
村子上空的濃煙與火光交織在一起,火光很快就衝散了濃煙,整個天空被染成了一片火海。
鬼子兵重新在村口聚攏,端着上了刺刀的長槍,呼啦啦往山這邊涌來。
走在田野裡的鬼子首先踩上了**,緊接着,**的爆炸聲鋪天蓋地響成一片,田野、山坡、小路上躺滿了鬼子兵。
鬼子兵停止了前進,一蜂窩地退到了卡車和鐵甲車的後面。
卡車讓開道,鐵甲車轟隆轟隆地開了過來,一路碾壓着橫七豎八躺在路上的鬼子屍體。
鐵甲車越開越近,衛澄海的眼睛瞪得血紅,貓着腰躥到了一架鋼炮的旁邊:“瞄準它的輪子,給我打!”
炮彈呼嘯着砸向了鐵甲車,鐵甲車上面那個鱉蓋子模樣的蓋子隨着一團火光被掀開了。鐵甲車頓了頓,車上的炮忽地指向了這邊。衛澄海大聲喊:“再給他一炮!”旁邊的那架鋼炮又射出了一發炮彈,呼嘯而至的炮彈猛地鑽進了鐵甲車的輪子,鐵甲車一下子癱在了那裡。後面的鐵甲車被前面的擋住了,歪歪扭扭地將炮口指向了峽溝。一發炮彈在衛澄海身邊不遠的地方炸響了,炮彈爆炸濺起的鐵片帶着野獸般的嘶叫橫空四散,溝底下立時躺倒了四五個兄弟,鮮血橫飛。衛澄海跳到正在裝炮彈的一個兄弟身邊,一把推倒他,抱起一發炮彈填進了炮膛,旁邊的兄弟沒等瞄準,猛地一拉繩索,炮彈怪叫着射到了正涌上來的一羣鬼子兵的正中間,泥土與屍塊組成的雨嘩地罩了下來。衛澄海破口大罵:“操你孃的!打鐵甲車呀!”
旁邊的那架炮的炮彈射了出去,那輛正倒退着的鐵甲車頓時湮沒在一片火光之中。
後面的卡車轟轟地往後倒,剛到迴路邊就被橫掃而去的一陣機關槍打成了蜂窩,也動彈不得了。
衛澄海瘋狂地笑着,端起***嘩嘩地掃射,隨着一片彈雨,前面的鬼子兵砍稻草似的倒。
鬼子兵倒下一批,下一批不知從哪裡又冒了出來,哇啦哇啦叫着往這邊衝。
溝沿上的兄弟躺倒了不少,一個眼球搭拉在外面的兄弟跪着往正在掃射的朱七身邊爬:“爺們兒,給我槍,給我槍……”
朱七將自己的匣子槍丟給他,學衛澄海的樣子,挺身站在石頭上面,衝撲上來的鬼子猛烈掃射。
眼球掉出眼眶的那個兄弟又一次跌倒了,他翻一下身子,臉衝着天,一口一口地倒氣。滕風華滿臉血跡,撲過去一把抱住了他:“同志,再堅持一會兒,再堅持一會兒……”那個兄弟說不出話來,一隻手揪着滕風華的胸口,一隻手艱難地摸滕風華拿槍的手,看樣子是想讓滕風華幫忙解決了自己。滕風華猶豫着,一扭頭衝回了自己的位置,流着眼淚往前方打槍。那個兄弟的身子開始哆嗦起來,一隻眼睛瞪着朱七,目光中有絕望也有哀求,朱七回頭喊了一聲:“兄弟,我的子彈是留給鬼子的!對不起了……”一發炮彈轟然落在了朱七的身後,那個兄弟一下子就不見了。衛澄海看見了這一幕,丟下自己的***,箭步跳到那個兄弟留下的機關槍旁邊,咬着牙根沒命地打。彈雨瓢潑一般砸向這邊,子彈碰在石頭上砸出來的渣子到處亂飛。前面的竹林已經變成了打穀場,成片的竹子躺倒在地上,橫七豎八。槍聲忽然稀落下來,眼前的鬼子少了,他們有的還在繼續往前衝,有的沿着田野爬上了山坡,山坡上接二連三地爆響了**……透過滾滾硝煙,朱七看見提着一把***的熊定山站在卡車的車頭上,衝這邊大聲喊:“趕快撤退!鬼子的飛機來啦——”說完,衝下面的鬼子掃了一梭子,縱身跳下了車。
朱七拽一把殺紅了眼的衛澄海,趴在他的耳朵邊使勁地喊:“飛機來啦——趕緊撤!”
衛澄海將最後的一梭子子彈打光,站起來衝旁邊一揮手:“弟兄們,回山!”
有幾個還在開槍的兄弟沒有聽見,朱七挨個將他們拽了下來。大家沿着溝底,迅速撤到了一座小山的背面。
槍聲沒有了,竹林那邊靜悄悄的,硝煙與火燒屍體的味道更加刺鼻了。
天邊,有蚊子一般的飛機聲隱約傳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