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莊在巷子的更深處,早先這裡是一家富戶的倉庫,破落後便空置下來出租。新招了十來個夥計,各人各司其職,往來穿梭間好不忙碌。人還未走進,醇濃的酒香味便已隨着蒸米的白霧撲面而來。
庚武尚且未歸,靠門邊的大圓桌旁老關福正在試酒,紅姨手上拿一件緞料對襟大褂叫他試。那黑黑亮亮,關福不肯穿,說做生意的老闆、當官的老爺才穿這種大褂長袍,自己一粗做的漢子穿了也是糟蹋,不穿。
紅姨不耐煩,硬給他往身上套。她個兒不高,得墊着腳尖才能夠得着關福肩膀,一邊套一邊刻薄:“嘖,真當我樂意叫你穿?眼看我乾女婿生意越做越好,你穿成這樣隨便,走出去存心給他丟門面嚜。我可不是子青,不欠你也不愛伺候你,不是看在秀荷小兩口的份上,我可懶得管你這閒事。”
關福生得濃眉大眼、魁梧高壯,早先子青在的那幾年,倒把他收拾得很是威武精神,後來子青不在了,復又變回從前的粗糙不打扮。紅姨向來覺得子青跟了關福,是被關福沾去便宜,平時可沒少拿這些埋汰他。
當下被紅姨如此一說,只得不情不願地把手伸開。那褂子顏色亮堂,他身材原本高大,這般一穿倒顯得派頭起來,看上去年輕不少歲。
秀荷跨進門,乍然看見忍不住撲哧一笑:“呀,果然人靠衣妝,爹這麼一穿我險些認不出來。”
被閨女調侃的關福覺得很沒面子,但不得不承認這衣裳確實做得好,抖着袖子道:“還不是這毒舌女人,愣說老子穿太寒酸給她乾女婿丟臉,非要我換。看這不黑不綠的,穿得我渾身不自在。”又兇秀荷,問她這樣冷的天氣做甚麼跑回來,也不怕地上滑,小心他孫女兒再受驚嚇。
梅家繡莊那一場血染鮮紅,叫關福如今想來都心有餘悸。當日隨紅姨趕至花厝里弄,看庚武抱着血跡斑駁的閨女從巷口走出來,差點沒一口氣厥過去。和關長河父子二人提着柴刀上梅家討說法,老太太躲在內宅不露臉,只叫門房老張拎兩隻母雞一籃子蛋出來賠罪。
一雙人命就值它二隻母雞?關福哪裡稀得要,當場剁了雞脖子,血淋漓扔在門檻上就走了。門前撒雞血可是大晦氣,聽說老太太第二天專門請和尚做了場法事,但那些都與他不相干。事後怪秀荷丫頭脾氣拗,懷了身子也不早點說,不捨得她常回來,只叫她有事派人吱一聲,自己去城裡探望。
曉得阿爹原是關心自己,秀荷也不挑破,只抿着嘴角笑:“兩位大人要來咱鎮上觀光,說咱家的酒得皇上喜歡,今後成貢酒啦,這樣大的好消息我哪能不親自回來報喜?”
說着將鐸乾與李寶財三人迎進門來。
“瞧,我就說這丫頭福氣吧,次次帶回來的都是好消息。”紅姨正幫關福整理肩膀,忽聞一抹雅淡薰香沁入鼻翼,擡頭便看到秀荷與一中年冷俊男子並排而站。
叱吒風雲的皇親貴戚,當年生得真是瀟灑,倘若光陰倒轉十數年,那俊容上一雙桃花眸子應是天然含笑,擅弄風月卻偏生寡冷薄情。誰愛上他,誰便不成活。
時日如梭,年少風華遠去,一忽而轉眼竟都已是中年。
不由錯愕一楞,頃刻又錯開視線,紅脣勾出來一道諷弄:“喲,還真是好大一個官,天南地北也能找到這兒來。”
熟悉卻又久遠的刻薄。
鐸乾聞聲凝了紅姨一眼,又掠過她搭在關福肩上的手,卻並不理會她的不歡迎,修偉身影踅進倉房。
秀荷未曾注意這一幕微妙,因向阿爹介紹道:“這位是端王爺,這位是李大人、老桐伯伯。先前在堇州府,若非幾位大人相助,三郎在牢裡都不曉得會怎樣。咱家的酒啊,也難能這樣快就出頭。”
關福一輩子見過最大的官充其量不過縣衙老爺,幾時與皇家貴胄打過交道,急忙上前叩拜:“啊呀,多虧兩位大人照應。貫日裡總聽丫頭唸叨大人們的好處,就是不曉得該怎麼感謝,今天終於見到真人了,這廂先受草民一拜!”
大魏朝官民尊卑森嚴,他不知應酬客套,只曉得旦見了官便要下跪。那雙膝伏地,好不歡喜景仰,才換的褂擺便在紅土地上沾了溼,黑沉沉染開一片。
——卻原來最後配的竟是這般一個粗獷漢子。
老桐默嘆一口氣,斂迴心緒,很是涵養地伸手虛扶了一把:“關師傅請起來。”
鐸乾睨着關福緊貼在地的爬滿繭子的雙手,儒雅含笑道:“聽丫頭說小鎮風光甚好,今次得空私訪,衆位不必如此拘禮,就照丫頭所說,只管稱呼本王‘王大人’便是。”
言畢笑望一眼秀荷,自撩開袍擺在八仙椅上坐下。
關福擡頭,看自個閨女笑顏如花,再看端王眉目清俊,怎生二張臉龐莫名重合,心間詫了一詫。
小廝搬來酒甕,關福親自倒了三碗盛過去,復又憨聲笑道:“想不到傳說中的鐵面端王竟是如此一表人才。打小算命的就說俺閨女有福氣,將來必得貴人相助,如今想來那小老兒並未誑我。我一粗人不會說場面話,只這一碗新酒叫衆位大人品嚐,以表內心感激之情。”
鐸乾頷首打量關福的臉,四五十歲的年紀,五官濃眉大眼算端正,身材果是東北面漢子的肩寬高猛。那心便不聽由自己,又勾勒出方纔青紅酒鋪之所見,四角的牀帳光線昏蒙,陰陽纏在帳中旖旎,沙沙綿綿,蝕骨撓魂,十數年……錯了錯了,來之前就說過不該去想這些。
便迅速地斂迴心神,只淡然一笑道:“不過是秉公辦案,理所應當。這就是你釀的酒了?”
關福朗朗笑答道:“正是,一點小手藝,大富大貴不能,圖個養家餬口罷。”
“哦,那麼這些年辛苦你。”掌中酒水清洌搖曳,鐸乾卻並不喝下去,看一眼關福的瘸腿,把酒碗放下來。
辛苦?關福聽不懂,見王爺不喝,怕貴人嫌棄酒濁,把碗端過來傾身看——並無蚊蟲飛進。
不由搓着手侷促乾笑:“哪裡哪裡,孩子們都聽話,一家人過得開心則個。”
老桐含笑解圍:“我們王爺老胃病,向來滴酒不沾。”
秀荷看阿爹大冬天還穿着秋日的千層底,便把才做的棉靴拿出來叫他試穿。
關福面色這才自然起來,說正缺鞋子呢,穿慣了孩她娘和閨女做的鞋,買來的就是穿不舒服,舊了也捨不得換。
把棉靴接過去,一瘸一拐地躲去邊上試穿。那背影高大,嘴上怪閨女辛苦,言語中卻都是慈愛與滿足。
“呵呵,你這腳板倒是生得一大一小,做起鞋來也費勁。”鐸乾看着靴底上紮實的針腳,眯着桃花眸子笑。
那眸光瀲灩,叫人猜不透心思。不想他誤會自己拿閨女使喚,關福把鞋子套上,側過頭來憨笑:“姑娘孝順,隔三差五的往家裡帶東西,我叫她不要做,太辛苦,恁是不肯聽。”踩踩,正合適,又說腳沒洗,捨不得把鞋弄髒,脫下來明兒個再穿。
阿爹從來粗枝大葉,今日怎生得也計較起來。秀荷給鐸乾端來一杯熱茶,解釋道:“我阿爹的腿就是在那場禁海令中受傷的,從前不瘸,後來瘸了,兩個腳用力不一樣重,漸漸就一邊大些一邊小些。”
紅姨一直在角落安靜着,這會兒也接過話茬:“可不就是,躺了兩個多月不能下牀,沒辦法子青只能出去接活兒。她那身子骨哪經得起累?從此以後就病了。看你們朝廷做的什麼好事,盡瞎害人。”
竟然還出去給人做工,養這一家四口……鐸乾心間猛一觸痛。然而當年那場禁海令,莫說有人在暗中作梗,朝廷也總要抓個出頭鳥嚴辦,庚家既然率先出了頭,結局必然還是動他。
所以這世界的果皆由因造就。若無四年前一出,今日就不會只見到她的空魂。
鐸乾若有所思地看向紅姨,沉着嗓音道:“朝政之事婦人家不要非議。”
正說着,二蛋跑進來,叫了聲娘。
紅姨看一眼鐸乾,有些尷尬,甩着帕子迎上前把二蛋擋住:“我的乖乖,不是說頭疼,叫你在家躺着,怎麼就來了。”眨眼睛,暗示兒子快回去。
二蛋腦袋圓圓的,機靈又討人喜歡,不肯走,說:“長河哥哥在瓷窯上出事了,砸得滿頭都是血,可嚇人了,我不敢回去,姐夫就叫我過來。”
姐夫就是庚武。
“咳咳咳——”老關福一聽,一口熱血差點噴將出來,罵道:“好小子,就爲了給那小娘-婊賺套金首飾,命都不要了!他怎麼不乾脆把老子氣死,把我們老關家的血脈也砸斷!”撈起一根長棍,鞋都來不及換,光着大腳板殺將將便往門外衝。
大夫說阿爹心燥氣短,受不得刺激,怕他在路上氣倒,秀荷連忙向鐸乾欠了欠身,去內倉叫個夥計跟在後頭。
四周忽然安靜下來,紅姨揩着帕子也想走,但那細腰豐臀兒才走到門邊,就被鐸乾一聲喊住——
“遇見了還能跑去哪裡?”
冷漠無波的嗓音,卻偏生叫人脊背發寒。
知道這是個面冷手狠的角色,忤逆不得,紅姨的腳步就軟了軟,沒走成。乾脆嫋嫋走到鐸乾對面坐下來:“跑?我有跑嚜,端王爺哪隻眼睛看見我跑了。”又暗示二蛋趕緊離開,別杵在這兒聽大人們講話。
二蛋是個孝順的娃,不肯把娘一個人丟下,怕這個貴氣的叔叔會害她。
鐸乾斜睇了二蛋一眼,俊容冷沉沉的:“他找了你很多年,若是知道你在這裡,只怕恨不得一刀把你殺了。”
紅姨手心香帕緊了緊,又不當真的嗤嗤笑:“他找我做什麼?他不是娶親成家一個也不耽誤。想讓我把騙去的銀子還給他?皇帝的親弟弟還缺這點兒錢?都花完了,還不齊。”
鐸乾不理會她的刻薄,只諷弄地勾了勾嘴角:“豈止是錢,你知道他爲什麼想殺你,不需要我多說。”
那側臉線條精緻,雖則光陰過去十數載,卻依舊英俊不減當年……英俊且薄情冷心,除卻對子青,其他對誰人都不留情面。
到底是自己虧負在先,紅姨就默了聲,不再耍貧。
紅姨是子青小時候的玩伴,她比子青長一歲,是京城快活樓頭牌花魁的貼身丫鬟,常陪着主子去戲園裡聽戲。子青那時候還是學徒,七八歲年紀,被師傅罰在後院頂水碗。紅姨如廁太急,跑快了把子青撞倒,碗碎成一地。氣得子青衝過去扯住她衣襬,紅姨忍不住尿了褲子。二人推推搡搡扭打着,怎麼打着打着,打到後面卻“咯咯咯”笑得停不下來,好像上輩子天註定就是姐妹。
後來子青唱成了紅角兒,紅姨也代替原來的頭牌成了新頭牌,子青十五的時候她十六,都是女兒們風光最耀眼的年紀。子青尚且是張白紙,紅姨就已經和七皇子打得火熱。七皇子隆泰雖是個天生的瘸子,卻生得好看,對紅姨更是一門心思的真。紅姨卻在和他最濃情蜜意之時,捲了他一大筆銀子跑得無影無蹤。聽說後來七皇子很是大病了一場,身子更弱了,因爲不得寵,在宮中無靠,病好後就被先帝隨便配了門親,不出幾年,妻子又去了。
紅姨在煙花粉塵裡呆得久,眼神毒辣,看人也清楚,訛起男人的錢來睫毛都不眨。那時候看子青和鐸乾好,子青不知鐸乾,紅姨卻早已在圈中聽說那是個冷冽手狠的男人,勸子青不要與他玩真。但愛情來了擋不住,兩個人竟然都陷進去。紅姨見鐸乾似乎有幾分真心,還給子青租了宅子,就也不再勸,一個人無聲無息走了。是許多年後在春溪鎮看到子青牽着七歲的小秀荷,才知道鐸乾果然做了那負情的王八蛋。早先一提起來就罵子青笨,漸漸卻不提了,關福是個老好人,子青後來和關福生活得很安然。
夥計進來出去忙碌着,明明熱氣蒸騰,怎生卻覺得過分安靜。風吹過人耳鬢,提醒人該說話了。
紅姨說:“他後來怎樣了?”
“不怎樣,想知道自己回去看他。”鐸乾把茶蓋在桌上沉沉一扣——
隆泰是個真性情,和鐸乾等人不同,他陷進去就出不來,這女人把他坑得足夠慘。
鐸乾與隆泰自幼關係非常,並不似其他王族子弟,因爲隆泰腿瘸便諷刺玩笑他,是以皇上登基之後一直照拂着端王府。
紅姨絞着帕子,看太多勾欄粉巷的朝親暮離,她原還慶幸自己找了個最好的時機全身而退。她只想不到他竟然當真。
默了良久,難得斂藏起一貫的妖嬈,正色道:“走過的路就不會再回頭,你們這些王公世族,不是我們這種三教九流的女人能夠相與得起。再說你,既然當年把她們母女不要了,如今又找上門來做什麼?這丫頭是子青的命根子,你不要擾亂她的生活,更不要被醇濟王府知道她的存在,子青在地底下不會安心。”
鐸乾不應,漠然拂開袍擺站起來:“這件事無須你操心,本王自有分寸,斷不會叫她摻進從前的恩怨。但你最好也不要提起。”走過門邊的時候,眼梢睇了牆角的二蛋一眼,見二蛋像小雞一樣渾身哆了一嗦,方纔大步蕭蕭繾風而去。
提起二蛋,紅姨就不敢說話了——
這端王什麼事都做得出來,還會叫你痛得有苦都說不出。她不敢惹他。二蛋同樣是她的命根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