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雨天黑的快,明明剛纔還是天青霧白,一忽而便像蒙了層黑幕。
“阿檀,阿檀,該去喂兔子了!”董媽在竈房裡探出腦袋。東家夫人下午派人送來只烏雞,正在鍋裡燉着呢,那飄香四溢,人走不開。
“誒。”阿檀正在編紅繩,聞言吸溜一把口水,提着菜籃子去了牆跟下。
三奶奶從前在繡莊裡當師傅,後來懷上孩子就辭了工,三爺怕三奶奶無聊,養了幾隻小白兔給她打發時間。那兔子生得玲瓏乖巧,細小的牙齒把青菜葉子咬得咯吱咯吱響,阿檀蹲在籠子外邊看,看着看着又想起鄉下的綠草地。
“西索——”
忽聽臺階上傳來腳步聲,眼梢瞥見一襲墨黑袍擺掠過身後,連忙擦擦手站起來:“爺,您回來了!”
“唔,如何一個人在這裡發呆,少奶奶呢?”庚武看了眼秀荷窗子的方向,昏黑沒有光線,不由微蹙起眉頭。
“少奶奶……呀,洗了快兩柱香的功夫,水該涼了!”阿檀愣了一怔,恍悟過來,連忙要去敲少奶奶的門。
“不用了,我自己去看看。”庚武臉色便有些嚴肅,見那廂房的門虛掩,不由大步走了過去。
阿檀暗怪自己笨,總是忘事兒,慚愧地吐了吐舌頭:“那我去給少奶奶盛碗雞湯。”
——*——*——
“吱嘎——”
木盆裡的水氤氳清柔,把人緊繃的心緒撫慰,秀荷泡着泡着忍不住犯起瞌睡。那神魂尚在夢中游移,忽聽一聲輕微門響,看到一幕清逸身影站在檐下,頓地清醒過來。
“誰?”
“是我。”庚武把油燈點燃,許是才從鎮上趕回,衣袂上有春夜的溼涼。
燈影嫋嫋,女人藏在水下的嬌-嫰與起伏便藏掖不住,紅的是嫣紅盈潤,白的是酥-圓飽滿。孕中的滋養讓女性原始的嫵媚越發綻放。
庚武眯着狹長雙眸把她肆無忌憚地看,看得秀荷不由臉紅。自從不去繡莊上工,身子和腦袋都蝸懶了,漸漸都有些趕不上庚武的步伐。庚武卻愈加的英姿勃發,她看着他日漸雋偉城府起來的風範,時而竟覺莫名生疏。難望進他的心了。
取過桌邊的雞毛撣子去拂他視線:“泡着泡着,一不小心就睡着了。等你回來一起用飯,吃了兩碗也不見你人影兒。是又請哪兒來的老闆應酬去了嚜?快別看我,一身酒氣可討人厭。”
“明日中午頭一批貢酒就要出發,從傍晚一直裝點到現在。再趕我走,過段時間我不在身邊,夜裡可不許一個人偷哭。”庚武寵溺地勾起嘴角,修長手指在水中試了試溫度,見水依舊半暖,適才對阿檀暗生的責怪便淡去。
秀荷聞言訝然:“明兒就走?不是說好的小黑去嚜,你才從堇州分店回來,這還沒休息兩天,怎麼又叫你往京城趕?我不許你去。”
說着扭過頭,紅潤小嘴兒含咬着,不理人。
“原定由他去,下午他母親忽然昏厥,美娟又不方便照顧,便只得改由我去。頭一趟進宮須得穩妥些爲好,我去了儘快就回來。”庚武捻弄着秀荷的下頜,看見她微微泛紅的眼眶,心中不由暗生出歉意,怪自己近日太忙疏忽了她。
取過凳上的薄毯,把她從水中攬抱起來,八個月的身子已不似初成親時輕盈,道了聲“真沉”,喑啞的嗓音男人味十足。
搖曳燈火在木地板上打出男子清偉的影廓,是挺拔的,亦是辛苦的。秀荷又怨又心疼,忍不住去擰庚武鼻子:“現在嫌我沉了,當初是哪個非不讓我弄出去……我不給你生。”
話說到一半,忽察覺無意間露骨,羞剜他一眼,聲音低下來。
本來就是,誰願意成親不到兩個月就懷上?叫他別次次弄進來,非與她相悖,偏要將她次次填得滿滿當當,還不許她擦。
庚武微微一皺鼻,側過薄脣啃上秀荷的耳垂:“你捨得我弄出去嚒?你若捨得,做甚麼最後那一刻總纏着我‘不要不要’……口是心非的女人,每夜天一黑就往我懷裡鑽的莫非是你。”
促狹地勾起薄脣,素長手指滑過秀荷的藕臂,在她瑩潤的紅果兒上擰了一把。
痛得秀荷“嗯”一聲輕嚀,擡手打他:“澀三郎,一回來就欺負人。哥哥也是,近日腿能下地,又整日想去怡春院找小鳳仙,昨兒個聽阿康說,差點兒沒把阿爹氣死,最後纔沒去成。得想個辦法叫他早點兒死了心,他也好安心配合你打理生意。”
庚武把秀荷放到牀邊,細緻地給她擦拭腳面:“這事兒,你哥哥若果然喜歡她喜歡到不行,只怕除非那女人心足夠狠,不然輕易難叫他斷情。”說着意味深長地睇了秀荷一眼。
夫妻二人四目瀲灩對視,秀荷驀然想起去年今日在金織廊橋上的一幕——天烏壓壓的,被庚武精悍身軀緊箍着,抵進橋柱的暗影裡欺負,迫問她肯不肯做他的女人,不回答就揉她吻她。氣都喘不上來了,後來只得狠心咬了他,還打了他一巴掌,害他心灰意冷之下着了漢生的暗算。
彼時心中兩廂掙扎,打出去又心痛,不打又不能逼他死心,哪裡知道兜來轉去,後來還是成了他的人……這匹壞狼,他在說他自己呢。
秀荷蠕了蠕雙腿,嘴硬地說:“我自己來,不要你擦,沒纏腳的女人難看死了。”
庚武擡頭看着秀荷暈粉的臉兒,一樣想起初相遇時她對自己的躲閃和懼怕,此刻呢,卻乖嬌嬌地坐在牀邊由着他伺-弄,不由滿心裡都是寵愛。
把秀荷的腳面一親:“哪裡難看了,又白又嫩,爺就喜歡你這樣。狠心的時候也喜歡。”
“爺,雞湯熟了,我給您端過來。”阿檀恰進門看見這一幕,訝得食盤都忘了放,趕緊掩門退出去。
在門外興奮得直跺腳,還不敢發出聲音:羞死個人羞死個人了,三爺還親少奶奶的腳兒!少奶奶沒纏足,一雙腳竟也能生得那樣纖巧好看!
那窗紙上人影猛晃,秀荷一眼就知道阿檀躲在外面。阿檀這丫頭天生腦瓜缺根筋,輕易就被紅姨教唆着學會聽壁角……紅姨這個女人越來越沒節操。
便佯作要踢:“快放開啦,叫人看見了,回頭一準傳進乾孃嘴裡。”
庚武卻好整以暇,狼眸中隱隱有波光瀲灩:“那我去洗洗,你先躺着等我。”
等你,等你做什麼,莫名其妙。
他在暗示她。其實秀荷懂。秀荷剜了庚武一眼,臉上的粉暈卻出賣她:“沒空不等,你自己愛睡不睡。”
真不等嚒?不等可來不及了,那濃墨中的囂張已經啓來,勢如破竹擎天一柱,叫她想裝作看不見都裝不像。
聽隔壁小屋傳來沖涼的聲音,心與身便全都開始不聽由自己,又想起他硬朗的身軀與清偉的線條。一滴水珠調皮,躍過他清寬的胸膛一路蜿蜒至復胯,忽而卻尋不見去路,爲什麼,太濃密了,打個彎兒就不見蹤影……哦,秀荷的臉就燒紅了,睇見鎖骨下的紅梅盈潤甦醒,連忙把絲薄睡褂緊了緊,怕被他發現。
“遮着做什麼?我又不碰你。”忽然耳畔一股熱氣呵來,嚇一跳,看見庚武清雋的臉龐分明已近在咫尺。
竟然這樣快就回來,那沾溼的涼水未曾拭盡,在他麥色的肌腱上閃爍着光暈。渾身只着一襲素白中褲,某個地方的浩瀚好不兇勇。
秀荷把身子往裡讓了讓,說冷了還不給遮吶,涼着寶寶可不好。“西索——”心虛來不及遮掩,庚武的手已經把她的衣帶挑開。
攥着不給他弄,嗔惱他:“才說好的不碰,你這又是做什麼?”
庚武可壞,勾着精緻薄脣:“我看看孩子……順便給孩子娘暖暖身。”
不待她答應,便側着臉龐貼近她肚子。那臥在褥中的女人已然腹如小山,臉兒卻還是小小-嫩-嫩,他每次看着她,便總能生出恍惚,明明看她還是昔日那個扎着雙丫髻的小丫頭,如何身子卻已然這樣嫵媚妖嬈。
用手在秀荷腹上輕輕一抵,那孩子一忽而竟也跟着他動了一動。庚武眸間便鍍上喜悅與滿足,愛寵地啄了一口:“真乖,知道認爹了。”
秀荷說:“肚子可大,鎮上的接生婆都說怕不是得提前生呢。都怪你,剛懷上時叫我吃那樣多的堅果,我倒是沒胖多少,全給小丫頭吃去了。你可得快點兒回來,我一個人生孩子怕。”
素白的手兒撫着高-聳的少腹,明明剛纔還在暖心,怎生得莫名又有些清惶。
莫名想起子青……那個挺着六個多月身孕流離奔走的女人。
庚武把秀荷的嬌美含進嘴裡,歉然疼寵着:“明日早上我送你回母親那裡,嫂嫂們都在,也好有個照應,還能熱鬧些。我辦完差事即刻就往家裡趕,一定趕在你生之前回來。”
那樰白上的小胎記嫣紅美麗,平日裡是他功課的第一,今次才輕輕一啄,就痛得她“嗯”一聲低嚀,還用手把它擋住,不給他親。
庚武用手撥開秀荷的遮擋,這纔看見那印花似乎被擦-腫了,再擡頭看一眼秀荷的眼眶——微微紅蒙——不由問道:“哭過了……誰欺負你?”
秀荷扭過頭:“纔沒哭。”見庚武明明把她看穿,忍不住又沒骨氣起來,抹了把眼睛:“梅家二奶奶下午來找過我。”
“然後呢?”庚武便不再弄秀荷,長臂將她枕在臂彎裡,靠在她身旁躺下。
秀荷應道:“她來求我救梅孝廷。”
“……我知道。”庚武愛寵地揩去秀荷耳邊一縷碎髮。
秀荷咬着下脣:“知道你還來問我……她還說,我娘和端王爺從前是、姘-頭。”那姘-頭二字說得艱澀,言畢目光濯濯地凝着庚武,分明想看他如何反應。
庚武竟很是泰然,只輕聲問道:“那麼你是怎麼想?”
秀荷想起鐸乾認義子的那天,那天老桐一開口,阿爹和紅姨的臉色就不太對勁,後來聽說認的是義子,方纔鬆了口氣。
所以就自己一個人矇在鼓裡嚒……好吧,也許她也早就有所察覺,只是不願意往深入去想。
秀荷扭頭望着庚武的眼睛:“原來三郎早就知道了,那麼你還瞞了我些什麼?”
庚武輕托起秀荷的下頜,把她在懷中緊了緊:“從一開始我便察覺他對你的感情不一般,後來有曾找過他,他告訴我,他曾漫天覆地的找過你們許多年,因爲一直得不到消息,便以爲你們都已不在。我叫他不要將上一代的恩怨牽連於你,他說他知道,只是希望能旁觀你過得好,並會適可而止,不會太多打擾。我怕你多想,便一直沒有告訴你。你可怪我瞞着你嚒?”
竟然真的是這樣。難怪阿爹在鐸乾出現後的很長一段時間裡,時常一個人枯坐在屋堂下默默吃酒。
秀荷的眼眶忍不住又紅,把臉兒埋進庚武的胸膛:“我怪你做什麼?又和你沒關係。我就是氣梅家人這樣鄙薄我阿孃……還心疼阿孃這些年支撐的辛苦。看他也並不像個壞人,還是人人敬仰的清官……我也不知道他自己都有兒子了,還尋來做什麼?……要是知道阿孃心裡怎麼想的就好了。”
庚武說:“那便不要再傷神了。每一代人都有自己的故事,就好比你我與梅孝廷之間不也是如此?是是非非、恩怨對錯誰也說不清。你若是不願面對,便只依舊當做不知道,這樣對岳丈、對你和他都反而更加自然。他依舊是遙遙京城的顯貴,而你我依舊是茫茫人海中一對平凡的夫妻,風雨同舟,榮辱共濟,這樣不好嚒?”
修長臂膀把秀荷攬抱着,輕輕啄吻她秀美的臉龐,舒緩她的情緒。
柔情與狼野並重的男兒,每每悽惶時總能給予她最安心的呵寵。秀荷抱着庚武硬實的腰腹,久久默着不言語,後來想想也是,便囁嚅道:“我今天看她也怪可憐的,就是說出來的話實在氣人。”
“心疼了。是他還是她?”女人靠得太近,那才沐浴過的芬芳沁入鼻翼,一晚上的暗涌忍不住又甦醒過來,庚武把手弄去秀荷下面,若有似無地勾撓。
秀荷打他:“你這人,怎麼這樣霸道。”
庚武清雋面龐上醋意不遮掩,眸中更藏一抹冷鷙:“忘記了我先前說過的話嚒?他雖入獄到底已近雙十,我卻是在十七少年……那年你並不知心疼我,如今我也不許你心疼他。”
果然男人吃起醋來也甚了不得,秀荷想起成親不久後庚武對自己說過的話——“你可聽好了,爺既從大營裡生死走過一遭,來日可是要與他梅家決一狠戰。你心裡不能留他,不然別怪你男人手狠。”
秀荷便把醞釀了一晚上的話又吞嚥下去,到底沒提起梅孝廷。
被庚武揉着攏着,被褥裡都是他吃啄的聲音,心裡喜歡被他這樣弄,軟軟的像被抽光了骨頭兒。
羞嗔地蠕着腿兒道:“肚子都這樣大了,你也不嫌我醜嚜。”
庚武動作間柔情繾綣:“這陣子常在外頭奔波,難得與你做一回功課,倒把你冷落了……喜歡都來不及,哪裡捨得嫌你。”
忽然用力,癢得秀荷“嗯”一聲弓起。
撅着嘴兒裝不高興:“纔怪,明明是你自己想了……眼看這一去要近一個月,我不在,你若想了怎麼辦?熬不住了,自己在外面置間外宅養一個吧。做生意的老闆們不都這樣,你不置,人家還笑你精打細算,省錢呢。”
必然是與商客應酬間的笑侃又被她聽去,庚武不由好笑:“那麼等娘子生了,與相公一道去京城選一個就是!”把秀荷嬌軟的身子翻去側面,小心侵入疼寵起來。
春日的晚風竟也似那帳中旖旎,吹來蕩去間沾着穠稠的溼氣。“嗯……”小窗縫隙未闔緊,人在窗外看,只見一娓紅蒙紗帳輕輕搖,那陰陽勾弄間好似蛇兒超脫涅槃。阿檀才準備送夜宵進來,手才扣上門板,聽見聲音嚇得立刻縮回。
腿軟了,走一步,軟三步。
阿檀是個嘴兒把不住的丫頭,眼睛尖,不曉事,每回紅姨一來,三句兩句就把她的“秘密”套乾淨。
阿檀對紅姨說:“姑爺可壞,一回來就欺負我們少奶奶。少奶奶可委屈了,疼得叫嗯嗯的,還不敢給大人們告狀。我見你是她乾孃,這才偷偷告訴你,你可別說是我講的。”
她還蠻懂得做人,平日裡看見庚武叫“三爺”,一見紅姨就改口叫“姑爺”了。
紅姨說:“女人被男人疼可是會上癮的。那丫頭愛裝,面上裝不情願,其實心裡可愛被他疼。你別理她,那小相公要不疼她呀,她使性子不高興呢。”
這話不幾天就被阿檀又傳進秀荷的耳朵裡,秀荷可拿紅姨沒辦法,不愛見她,擋着門兒,叫她回去好好做她的老-鴇生意。
紅姨臉皮厚,下一回依舊還來。他們都等着秀荷肚子裡的小寶兒呢,說小丫頭是她用一對小虎鞋在菩薩跟前求來的,她是小丫頭的幹姥姥。
紅姨還說:“你孃的命稍稍比你姥姥好,你的命又比你娘好,你肚子裡小丫頭的命啊,將來還會比你更好。看,多得人疼。”捂着帕子吃吃笑,繞口令一般,拗口啊。
……
那一場歡愛弄至夜半,庚武睡着了,秀荷還睡不着,月份一大,怎麼躺都不舒服。
遙遙天際上皎潔的月光從窗隙透進,看見睡夢中庚武清雋的臉龐,墨眉高鼻,那般沉寂。忍不住用指尖後沿着他的臉頰輕輕下滑,滑着滑着,滑到了自己胸脯上。
也不知道幾時養成的習慣,可壞了,睡着後還要把她握一隆在掌心裡,好像就怕她突然間跑掉。
秀荷忍不住勾出一抹笑弧,小心把庚武下頜一親,思緒在暗夜中翻飛起來。
子青的故事總是藏一段,遮一段,說得最多的就是那個老頭子。子青說老頭子早先對婢子娘還可以,還送給她妾室都有的印花簪子,後來被老太婆發現,說趕出去就趕出去了。子青還說戲班子,說戲班子的師傅罰起人來不把人當人看。就是沒說過鐸乾。鐸乾也說:“她的戲唱得好極了,可惜她總是不理我。”
秀荷不知道子青的故事中到底有多少人,又到底是誰先不理了誰。但子青留給自己的僅有的兩件東西里,一枚細花簪、一個鐲子,其中一樣就是鐸乾的……那麼鐸乾在她心中的分量還是重的吧。
不願提起來的故事,其實也是最不敢提起來的。
秀荷看着胸脯上那枚指甲蓋兒大小的紅印,像花瓣,花心依稀有小字樣,認不清。應該是子青用細花簪烙上去的,烙便烙了,又怕輕易被人認去,這樣矛盾。秀荷曾故意在鐸乾面前戴了那枚簪子,但是鐸乾卻沒有像鐲子一樣,一眼就認出來。或者說,鐸乾根本就沒有注意過簪子。
秀荷就又好奇起子青的另一半故事,那故事催人魂魄遊走,走着走着,就模模糊糊遁去了夢鄉……
京城裡老胡同多,衚衕裡住着王親貴族,出個門擡頭就能遇見個世家子弟。
那銅錢衚衕在哪裡——“原來奼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良辰美景奈何天,便賞心樂事誰家院。”——哦,聽見前方巷弄裡隱約傳來清唱聲,那裡應該就是戲班子了。
子青說,京城裡有個銅錢衚衕,出了戲班子,沿着衚衕一直望前走,走着走着就到了老頭子的家門口。
是小時候的子青在裡頭學戲呢。子青說她一點兒也不喜歡學戲,唱戲的女人都是三教九流,戲子紅顏多薄命,愛上誰都是要被誰傷的。子青不想做戲子,但不做戲子她就會被打死,子青的命不由己。
秀荷想起子青懷着自己,六個月了還要跑來跑去逃荒,不由在心裡感激老關福。關福真是個好人,秀荷要孝順他。
秀荷想去找子青,趁她還沒長大前就帶走她。她還要問問她,到底恨不恨鐸乾,如果子青說恨,那麼她就也跟着她恨;但子青如果說愛,那麼秀荷雖然很芥蒂鐸乾把子青丟了,也依然表面上還是對他平和。
“吱嘎——”
“子青,子青在嗎?”秀荷推開門,看見一間空幽的庭院,四周灰灰白白的,正中央擺幾張練功的長凳子,牆角靠着槍啊棍啊,就是沒有人。
一切都顯得那麼沒有顏色。哦,不對,是死寂,像不是活人居住的地方。
“喂,你找誰?”忽然房裡探出來一顆腦袋,梳着丫鬟頭,上挑的狐媚眼兒,穿的衣裳也可好看。秀荷想,這丫頭將來絕對是個美人坯子。
“我找子青,她在這裡學戲。”秀荷篤定地說。
“你找錯門兒了,沒有子青這個人。”那女孩晃出身子,喲,八、九歲的年紀,走路就已經這樣搖擺,一身風騷掩不住。這一定就是紅姨了。
“我知道你是誰,我要找的是你姐妹。”秀荷不肯離開。
紅姨卻不耐煩了:“我姐妹?老孃姐妹可多了,快活樓裡的姑娘們全都是。大肚婆,你快出去,這裡沒有你男人。”
砰一聲關門,毫不客氣地把秀荷趕出去。
秀荷在夢中無奈,只得昏昏糊糊地沿着銅錢巷子走,走啊走,走到盡頭忽而看到一座大宅門,門第可真高啊,那青瓦紅牆好不闊氣。門前有兵衛把守,秀荷怯生生地站在石獅子後面,好像忽然被子青上了身,莫名心惶起來。
那紅馬甲藍衣的士兵看見了,尖聲叱問她:“那邊那個,你幹嘛來的?”
“我,我找……這裡頭住的老頭子是誰?他長啥樣?”真嚇人,秀荷怎麼一瞬間連話都說不清楚。
那兵衛聞言竟然吃吃笑起來,自己笑還不夠,又和對面的兄弟卑劣調侃:“嘖,咱家老頭子風流得沒邊兒,牙都掉得差不多了,那玩意兒竟然還能把姑娘肚子弄大。”
玩味地問秀荷:“來討贍養費?得,小心被我們老王妃看見,一擡腿就把你肚子踢沒了。從前又不是沒有過。”
“閉嘴,你們真是無恥!”周遭都是嘲弄聲,秀荷很生氣。話說完又忽然想起來,子青說靠近門邊就要被這羣人打的,她害怕孩子出事,連忙撫着少腹離開。
記起來庚武在衚衕口等自己回家,便在昏蒙迷霧中摸索着走出來。怎麼走着走着,卻看到那馬車邊站着一對相擁的男女,那男子清梧英俊,明明就是庚武;女人綰着小抓髻,頭靠在庚武的肩頭上,看起來好像從來沒見過。他們抱得可真緊吶,庚武清素的大手攬在女人的腰肢上,女人好似在哭,他在勸她莫哭。
女人說:“一日夫妻白日恩,我就知道你終有一天會來尋我。”
夜風把庚武清潤的嗓音蕩進耳畔,秀荷聽見庚武說:“不過只是擁了一夜,什麼都未曾發生,如何能叫一日夫妻?況我在家中已有妻女,你不要誤會。”
“怎麼會只是相擁一夜?同吃同臥三個月,莫非武哥哥你真以爲我們什麼都沒做嚒?”那女人終於擡起頭來,下巴尖尖的,眼睛像水兒一般清涼,看見秀荷,忽而勾脣嬌笑。
同吃同臥三個月……
啊,秀荷想起來了,是小個子。
她想衝過去,把庚武叫回來,但腳下怎麼忽然沒有了力氣。那小個子的笑容好生俏美,卻魅惑如刀,秀荷看着小個子眼中勝券在握的挑釁,身子忽然很疼,這才發現自己已躺臥在地上,血流出來了……小丫頭要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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