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城南

戰城南

樑文靖吃了一驚,心道此事不可不去,但房內這兩名女子,無論蕭玉翎還是王月嬋,均不能讓王堅瞧見,至於二女之間,也決然不可照面。他心亂如麻,只得道:“你、你先去,我立馬就來。”王堅應聲退下。樑文靖遲疑半晌,低聲道:“月嬋姑娘,我與令叔去後,你就回去好麼?”

王月嬋深深看他一眼,披衣而起,走到他身前,低聲道:“你、你千萬保重。”樑文靖不敢多言,尋思蕭玉翎武功不弱,此時王月嬋入書房探視,她也有法躲避,當下點點頭,咬牙推門而出。不待王堅多瞧,又將門重重關上,說道:“王將軍,這房間除了我,其他閒雜人等不可入內。”王堅雖覺這話古怪,也只得賠笑應了,吩咐下去,即便僕從,也不得入房收拾。

樑文靖隨王堅登上城頭,衆將早早到了,各自戎裝整肅,就連樑天德也身披重鎧,與嚴剛、端木長歌守候一旁,唯獨白樸不在其中,樑文靖心中暗暗納悶。

此時天色已明,只聽一縷胡笳悠悠忽忽,似從大地深處升起。樑文靖向那胡笳起處望去,西北山丘之上,無數蒙古包隨着山勢起伏,一陣肅殺秋風掠過,營頭旌旗獵獵有聲。

忽聽牛皮鼓響聲雷動,無數人馬從蒙軍大營如潮涌出,在枯黃的茅草間,分三隊一字排開,每隊約有萬人。鐵馬秋風此起彼伏,嘶鳴不已。

鼓聲略略一歇,忽又響起,只見數千名蒙軍戰士推着巨大雲梯,沿坡上行。林夢石瞧見,傳下號令,城頭千百張強弓巨弩搭上粗糙的麻石城垛,投石機盛滿尖銳大石,繫着滾木的繩索也被崩得筆直。

雲梯離城牆還有三百來步,蒙軍陣中發一聲喊,雲梯移動轉疾,逼近城牆。林夢石令旗一揮,箭弩銳響,滾木轟鳴,強弩銳箭貫穿皮製的胸甲,銅盔在飛落的巨石下凹陷下去。蒙古軍陣血肉橫飛,染紅青青蔓草。滾木撞翻雲梯,將推動雲梯的士卒壓在下方,嘶聲哀號。

這排兵佈陣,攻城守城,樑文靖只在史書話本上看過,只覺打打殺殺,熱鬧非凡,這時當真看見,只驚得目定口呆,小腿發軟,三十六顆牙齒作對兒廝殺,生平所見可怕之事莫過與此。

蒙軍冒矢強攻,久而久之,漸呈潰勢。宋軍士氣大振,一名壯士躍上城頭,將“宋”字大旗迎風揮舞,城頭士氣更爲之一壯。

咻,箭影驟閃,那名壯士身上添了個窟窿,旗子脫手墜下,在空中打了個旋兒,跌落在沾滿鮮血的荒草間。

宋軍一時噤聲,放眼看去,城下立着一匹黑馬,馬蹄飛揚,鬃毛忿張,鞍上一名藍袍將軍,手挽巨弓,遙指城頭。又聽“咻”的一聲,第二隻箭趕到,射透一名發弩的宋軍,其勢不止,沒入他身後同伴的心窩。

王堅大驚失色,叫道:“豈有此理,這箭怎麼來得……”藍袍人所在之處離城頭約莫六七百步,何況以下抑上,射到城頭,非得有射出千步的能耐不可,除了合州城頭一張十人開的破山弩,尋常的強弩休想射到這個距離。

話沒說完,第三支箭已到了,這一箭直奔樑文靖。敢情藍袍人見他立身帥旗之下,生出殺敵殺王之想。樑文靖驚得魂不附體,箭到眼前,渾然不覺。衆將呼喊不及,遑論救援,正當危殆,嗚的一聲,一柄摺扇飛旋而至,奪的磕上箭鏃,那箭失了準頭,歪斜標出,正中一名宋軍面門,那人仰面便倒,頃刻斃命。

衆人回頭望去,白樸臉色慘白,立身遠處。樑天德驚喜交迸,叫道:“白先生,多虧你了。”衆人均有同感,只怕那韃子再放箭來,紛紛後退,唯有樑文靖一動不動,兀自挺立,衆將見他臉色鐵青,目光死死投往城下,心頭均是一震:“此人好生了得,泰山崩於前,猛虎躡於後,怕也動搖不了他的心旌。”一念及此,無不振奮,紛紛上前搶過鐵盾,將樑文靖團團圍住。殊不知樑文靖面對如此戰陣,嚇得三魂六魄盡數離體,眼不能見,耳不能聽,留在合州城頭的不過是一具皮囊而已。

藍袍將軍三箭發出,催馬上前,蒙古軍士氣一揚,止住潰勢,隨他戰馬前進。

王堅見狀,號令三軍,矢石有如雨下,蒙軍冒矢而上,兩度樹起雲梯,均被擊退,死者堆積如山,傷者滾地哀號。藍袍人時時覷機彎弓,斷是箭無虛發。但城頭宋軍佔了地利,相持半個時辰,蒙軍氣勢衰弱,紛紛後退。

王堅見狀喜道:“韃子疲了。”轉身高叫,“千歲,伏兵可出。”連叫三聲,樑文靖方纔收回魂魄,顫聲道:“什麼伏兵?”諸將均是愕然。王堅心中氣惱:“這個時候,你還與我裝瘋賣傻?”但他經過昨日一事,再也不敢越庖代俎,只是戰機難得,稍縱即逝,一時急得滿頭大汗。

忽聽樑天德道:“置制使且莫急躁,韃子尚有兩個萬人隊未曾出兵,此時貿然叫出伏兵,只怕並非良機。”王堅正覺煩惱,厲聲叱道:“你是誰?我等將帥商議兵機,也容得你這小卒插嘴嗎?”樑天德微微冷笑,住口不語。

忽聞蒙軍陣中鼓聲雷鳴,兩個萬人隊慢慢向前挪動。王堅吃驚道:“韃子孤注一擲麼?”樑天德忽又冷冷道:“只怕是誘敵之策。”王堅回頭怒視,喝道:“再有多言者,斬無赦。”轉身向樑文靖道,“千歲,韃子全軍已動,敢請下令,命向統制率伏兵出擊。”

樑文靖早已主意全失,又見父親與王堅生出異議,更是猶豫不決。躊躇間,忽聽遠處山坳一聲炮響,殺出一彪人馬,向蒙軍陣後衝殺過來。

原來向宗道也發覺蒙古軍陣有機可乘,久不聞城頭鼓響,焦躁起來,但想“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何況區區一個藩王,當即麾軍殺出。一時五千騎兵如風掠出,長矛手居中,弓弩手密佈兩側。彷彿銳利刀鋒,將蒙古軍陣切成兩半。

王堅喜道:“向統制好手段。”斜眼一瞧樑天德,卻見他面色凝重,了無愧色,不由心頭慍怒,正欲嘲笑幾句,忽聽一聲羊角號劃破長空,蒙古軍陣忽地變化,勢如彎月,居中一部當住向宗道的鋒銳,兩翼如蒼鷹抱日,急速繞到伏兵身後,頃刻之間,竟將該軍牢牢圍住。

城頭諸將大驚失色,忽見那藍袍將軍透陣而入,弓如滿月,一箭射出,正中向宗道胸前鐵甲。那鎧甲精鐵百鍛,堅硬無比,這一箭入肉三分,不足致命。向宗道忍住劇痛,正欲揮軍突圍,不料一名銀甲小將手持銀槍,踹入陣中,一馬搶到他的身前。向宗道舉槍欲攔,不防那小將抖出一個極大的槍花,向宗道眼前一花,對手長槍勢如怪蟒繞樹,繞着他的槍勢,刺中他的面門。向宗道血流滿面,栽落馬下,轉眼間被亂軍踏成一團肉泥。

主將斃命,宋軍大亂。藍袍將軍與銀袍小將各領一軍,一左一右,彷彿兩條巨龍來回絞動,所過滾水潑雪,宋軍陣勢蕩然無存。蒙軍士氣大振,牛皮鼓巨響震天,偌大合州城爲之撼動。

王堅見狀,疾道:“速速出援。”諸將鬨然答應,樑天德拱手道:“樑某願爲前部。”王堅無心理他,只一揮手。樑文靖見父親出戰,大驚失色,欲要阻攔,卻又不敢。

號炮兩響,合州城門大開,數千人馬俯衝而下,樑天德身披軟甲,一馬當先,手中長槍飄若瑞雪,當者披靡。城頭衆將見了,無不讚道:“好槍法。”

樑天德殺至陣心,將槍綽於馬背,縱馬狂奔,取下弓箭,瞅中一名千夫長,一箭射出,那人應弦而倒。大將斃命,蒙軍亂了方寸,攻勢稍緩,樑天德乘機踹入陣中,與向宗道殘部會合,長嘯道:“隨我來。”

伏兵經此一役,十成去了四成,剩下的六成也如沒頭蒼蠅般到處亂撞,聽了這聲長嘯,紛紛隨樑天德衝了過去。樑天德縱馬飛馳,左右開弓,連斃數十蒙軍,重圍內外的兩支宋軍士氣振奮,裡應外合,將鐵桶似得蒙古軍陣衝開一個缺口。

咻,羽箭忽至,箭勢凌厲無比。樑天德本是射箭的大行家,不用回頭,也知藍袍將軍到了,反手揮弓一絞,竟把穿金洞石的一箭別在弓上,跟着身子一矮,第二箭從他頭頂掠過,頭盔落地,花白的頭髮隨風飄散。

樑天德心驚之餘,並不示弱,俯身之際,就着射來的羽箭反射回去。藍袍將軍箭法無敵,兩箭失準,也覺錯愕,看得箭來,側身讓過,未及回射,三支羽箭流星般趕至,側目瞧去,卻是薛氏三雄到了。

藍袍人不慌不忙,反手一攬,又將三支箭挽在手裡,薛家兄弟均是一驚:“這廝手法好熟。”未及轉念,藍袍人手法如電,三支箭同時搭在五尺巨弓,薛氏兄弟慌忙搭箭。

咻咻咻一陣亂響,四人六枝箭撞在一處。薛氏兄弟無不駭然,不料藍袍人箭上勁道大得駭人,薛氏三傑的羽箭與之一撞,無不斷折,來箭勢頭不衰,直奔三人而來,薛方躲閃不及,被一箭穿胸而過,當即送命。

三人兄弟連心,薛方喪命,另兩人心如刀絞,兩騎斜出,箭出連珠。藍袍人雙腿控馬,左手揚弓,打落來箭,右手接住兩支箭。薛容忽地想起,“活修羅”蕭冷也曾用過這個手法,不由恍然大悟:“這韃子與活修羅是同黨?”念頭沒完,一支羽箭勢若奔雷,正中他的咽喉,薛容一口血雨噴向天空,眼角到處,薛工也中箭落馬,一隻馬蹄從他頭上踐了過去。

樑天德得薛氏三傑擋住那藍袍將軍,騰出手來,率領一衆殘軍左衝右突,他二十年前就是孟珙麾下的冠軍之將,蒙古兵將聞之膽落,多年來朱纓久曠,雕弓斷絃,以他烈火也似的性子,自然無限寂寞。今日得展所長,當真痛快淋漓,仗着槍法精絕,弓箭神準,屢殺蒙軍大將,蒙軍統帥見狀,急調一個萬人隊兜截過來,要將他與城內的援軍分割開來。

樑文靖早已無暇發愣,眼看父親孤身陷陣,生死一線,直緊張得喘不過氣來。忽見蒙古大軍圍住父親,情急間忘了自家身份,飛奔下城。眼看城下戰馬甚多,搶過一匹,一道煙飛馳出城,突入亂軍之中。他去勢奇快,城頭諸將阻攔不及,無不驚駭,王堅慌忙號令三軍,全軍突出城外,與蒙古大軍決一死戰。

宋軍將士正自廝殺,忽見淮安王不着片甲,親蹈戰陣,先是震驚,繼而士氣大振。樑文靖卻只想衝到父親身邊,他生來有些癡氣,一旦專心致志,便不顧身邊流矢亂飛、馬下刀槍如林,埋了頭只管前衝。

忽聽一聲斷喝:“哪裡去。”聲音中尚有幾分稚氣,一條爛銀槍如矯電破空,抖起斗大槍花刺來。有道是“槍怕走圓”,槍桿韌性十足,槍花抖圓,槍尖如寒星亂迸,叫人莫知所出。樑文靖只見銀光亂迸,換作他人,勢必難擋,可他一心救父,精神無比專注,只覺這一刻光陰也似變慢,槍花一朵接着一朵,花中的一點寒星卻是清清楚楚。

樑文靖莫名其妙,但見寒星走勢,伸手向前抓去,嗡的一聲,槍花一歇,竟被他拽住槍桿。樑文靖只覺長槍如一條活龍在掌心搖擺,半個身子爲之麻痹,他擡眼一瞧,來人十七八歲,是個少年將軍,因被破了槍勢,臉上露出震驚。

樑文靖認出這是刺死向宗道的人,不覺一呆,怎料他拽着長槍,身形未動,坐下的駿馬卻直向前衝。他本就不善騎馬,全憑內力有成之後,身輕如燕,勉力駕馭,這時措手不及,竟被顛落馬背,重重摔在地上。

少年將軍年紀雖小,卻身經百戰,見狀一提繮繩,戰馬前蹄縱起,向樑文靖面門踹落。樑文靖被摔得渾身疼痛,右手仍是緊抓槍桿不放,忽覺勁風壓頂,不及轉念,右手探出,竟將一隻馬蹄握住。那少年將軍連人帶馬,這一壓何止千斤。樑文靖情急之下,體內“浩然正氣”自然涌出掌心,順着馬蹄傳將過去,那馬熱流入體,渾身酥軟,悲嘶一聲,歪倒在地,將那少年也顛了下來。

樑文靖死裡逃生,趁勢滾開,不料那少年將軍也極剽悍,縱是摔倒,依舊緊攥槍尾。兩人各拽一端,奮力擰動,可那槍桿極爲堅韌,樑文靖心念一動,忽地鬆手,少年將軍氣力落空,踉蹌後退,忽覺後頸一熱,已被樑文靖使步法轉到身後運勁拿住。少年大怒,反肘就頂,但樑文靖步法展開,動若疾風,竟將他掄了起來,四周的蒙古軍士見狀,無不收了兵刃,四面散開。

樑文靖一招得手,又驚又喜,見那少年還要掙扎,當即逼出“浩然正氣”,製得他動彈不得,而後掉頭望去,父親在軍陣中縱馬飛馳,與那藍袍將軍你一箭、我一箭地彼此對射。兩人棋逢對手,往往兩箭凌空相交,雙雙摺斷,地上一時落了斷箭無算。宋蒙兩軍何曾見過如此神技,各自列陣瞪視,看得呆了。

樑文靖望得心驚膽戰,正沒法度,忽聽少年將軍叫道:“伯顏大哥救我。”說的是蒙古話,樑文靖不明其意,藍袍將軍聽得清楚,應聲一瞧,失聲叫道:“阿術。”揮弓擋開樑天德一箭,縱馬奔來。樑天德喝道:“兀那漢子,勝負未分,便想走麼?”

伯顏濃眉一挑,忽以漢話沉聲說道:“好,我撤圍讓你們走,你們放了阿術。”原來他見城中宋軍傾巢而出,列陣逼近,樑天德統軍有方,箭法又是自己的勁敵,遽然難以擊潰,更何況己方大將被擒,再鬥下去,難言必勝,於是當機立斷,提出如此要求。

樑天德沉吟未決。樑文靖卻求之不得,忙道:“一言爲定。”低頭忘去,見那阿術年紀幼小,面容稚嫩,不由心頭暗歎,伸手拍拍他臉,說道:“你一個小娃娃,使什麼槍,打什麼仗,還是乖乖回家放牛去吧?”

他這話原是憐這少年幼小,不忍他在軍陣中廝殺送命,落到阿術耳中,卻是極大諷刺,一時瞪着樑文靖,雙眼噴出火來。樑文靖被他盯得心慌,見伯顏撤圍,忙不迭甩手將他拋開。

阿術翻身跨上一匹戰馬,馳歸本陣,入陣時忽地掉轉馬頭,以漢語向樑文靖叫道:“你叫什麼名字。”樑文靖隨口道:“我叫樑……”話未出口,忽聽樑天德喝道:“千歲。”樑文靖猛地驚醒,忙改口道:“我便是淮安王了。”

阿術甚是驚訝,打量他道:“是你?”又冷哼一聲,高叫,“我乃蒙古萬夫長阿術,姓趙的,來日破城之時,咱們再比一場。”樑文靖聽得好笑,說道:“你小娃娃……”忽見阿術的目光如冷電射來,心頭一怯,將後面的話嚥了回去,尋思道:“這小娃娃年紀不大,招子卻好嚇人。”樑天德也是吃驚,心道:“這少年如許年紀,居然做了萬夫長?”率軍與樑文靖徐徐後退,和王堅會合,退往城內。

阿術與伯顏相會,率軍退到帥旗之下,見到元帥兀良合臺,阿術慚愧道:“阿爸,孩兒無能,竟被對手擒了……”兀良合檯面冷如鐵,喝道:“來人,拖下去斬了。”衆軍欲上,伯顏急忙喝止,勸說道:“兀良合臺元帥,漢人有句話,叫做‘千軍易得,一將難求’,阿術往日攻戰無敵,很有祖父速不臺將軍的樣子,今日不過小有挫折,如果殺了,豈不寒了衆將的心。”

兀良合臺原也不忍殺這愛子,此舉不過做給下屬瞧瞧,聞言喝退阿術,問伯顏道:“我本想這合州容易攻打,沒料到城內除了兵馬衆多,更有如此厲害的人物?伯顏將軍,你可有什麼法子麼?”伯顏沉吟道:“若是強攻,我軍折損必然厲害,莫如封鎖要道,圍而不攻,待大汗水陸齊至,再做定奪。” 兀良合臺嘆了口氣,說道:“看來只有如此了。”當下勒令收兵,對合州圍而不攻。

宋軍此戰折了向宗道,但相較之下,蒙軍死傷更多,可說略佔上風。

當夜王堅在府內設宴歡飲。樑文靖父子此番大顯神威,尤其是樑文靖輕袍快馬,翩然入陣,不僅解了伯顏之圍,抑且生擒阿術,當真瀟灑破敵,威震沙場。城中諸將久在軍中,生平最服勇者,對樑文靖無不心悅誠服,筵席間自然諛詞如潮。

王堅更加堅信樑文靖裝瘋賣傻,意在試探自己,心中好不忐忑,瞧得衆將吹捧,不甘落後,笑道:“千歲固然神勇,但強將手下無弱兵,大家又怎麼想得到,樑老將軍神箭無敵,統兵有方。”起身走到樑天德身前,舉杯笑道,“先前王某有眼無珠,還請老將軍見諒。”樑天德笑笑,舉杯幹了。衆將想到他與伯顏那一陣比箭,心中無不佩服,紛紛上前敬酒,樑天德酒量甚豪,酒到杯乾,絕無推辭,十杯下肚,不自禁豪興遄飛,流露出當年指揮千軍萬馬的氣概。

場中熱鬧非凡,樑文靖卻無心久坐,心裡滿是蕭玉翎的影子,只盼早早回房,將今日大出風頭的事告訴她,也好教她歡喜。眼見父親被諸將困住,真有不勝之喜。又想蕭玉翎一天呆在房中,未盡飲食,必然餓着,不由好生心痛。當下趁着衆將不覺,偷偷將幾味點心包了,揣入懷中,而後起身退席,快步返回宿處。推門入內,但覺暖意猶存,餘香猶在,相比之下,門外便是閻浮地獄,門內卻是極樂世界了。

他心中喜悅,關好了門,高聲道:“玉翎,玉翎。”目視書房門口,只盼蕭玉翎穿簾而出,縱入己懷,不料叫了兩聲,並無聲息。樑文靖心頭奇怪,掀簾入內,但見屋內空空,忙道:“玉翎,別跟我捉迷藏了,我有好消息跟你說。”一邊說,一邊瞧看牀上牀下,牀前牀後,乃至於衣櫃中,書桌下,一一尋了個遍,卻沒看見半個影子。

他遍尋不獲,焦急起來,搓手頓足,來回踱了幾步,猛可冒出一個念頭:“莫非……她師兄來了,將她抓走了?”一念及此,出了一身冷汗,慌忙推窗而出,躍上房頂,向着府外狂奔,直落到大街之上,因爲大軍壓境,城內宵禁,故而街上冷冷清清,沒有一個人影。

樑文靖奔出幾條長街,一個人也沒瞧見,唯有晚風蕭瑟,寒霧侵肌,令他更添悽惶。樑文靖心頭冷颼颼的,忽地悲不可抑,立足街心,哽咽起來。

忽然間,只見前方黑暗中,飄飄忽忽,浮出一個人影。樑文靖絕望之際,忽見來人,不禁快步迎上,卻見那人面容冰冷,黑衣如墨,手提一個狹長錦囊!

樑文靖見了蕭冷,不驚反喜,劈頭便問:“玉翎呢?”蕭冷被他問得一愣,皺眉道:“我也正在找她,你見到她了?”樑文靖心往下沉,喃喃道:“你沒捉她?”目光一滯,忽地繞過蕭冷,呆呆往前走去。

蕭冷麪色一寒,沉喝道:“小子站住。”樑文靖道:“我去找玉翎,有什麼事,將來再說。”蕭冷怒極反笑,喝道:“今日擊退我軍的是你麼?”樑文靖奇道:“擊退你軍?哦,你和玉翎是師兄妹,她是蒙古人,你也是了。”

蕭冷原是契丹人,和其師同族,聞言又是一怔,但聽樑文靖一口一個“玉翎”,想到師妹鍾情此人,心頭便如針扎刀刺,沉默時許,森然一笑,“海若刀”嗖地出鞘,斜指天穹,無儔殺氣順勢涌出,地上塵埃無風揚起。

樑文靖背向而行,忽覺背脊一冷,肌膚上生出無數細小疙瘩,這感覺生平未有,忍不住轉過身來,忽見蕭冷如此氣勢,吃了一驚,待要發問,卻被那一股蓬勃刀意逼住口鼻,呼吸艱難,出聲不得。

蕭冷爲尋找蕭玉翎,潛入合州城中,久尋不獲,分外焦躁,今日蒙軍攻城,自也無心理會。事後聽說淮安王單騎闖陣,解開重圍,生擒蒙古大將,不覺十分驚詫。當下潛伏起來,蓄足精神,本擬入夜潛入王府行刺,不料才一出門,便見樑文靖迎面奔來。他身爲刺客,刀不空回,既知樑文靖有闖陣殺將之能,自也不敢怠慢,掣出刀來,但求一擊必殺。

刀氣撲面,樑文靖體內的“浩然正氣”頓生感應,一股熱流自丹田升起,遍體週轉,須臾暖如陽春。蕭冷見他面對刀氣催迫,稍一驚惶,復又鎮定,不覺更是驚訝,小覷之心盡去,沉喝一聲:“小子,看刀。”

聲起刀落,海若刀銳響一聲,揮將過去,正是“修羅滅世刀”第二式“海嘯山崩”。

這一招氣勢驚人,兩丈內盡是海若刀的虛影,如濁浪滔天,又如泰山壓頂,大開大闔,席捲而來。

樑文靖目不轉睛,瞧那刀光,不知爲何,只覺那刀勢並不似想象中的迅疾,他的體內浩氣蓬勃,心神卻如蛛網似得延伸開去,透過重重刀影,將那些虛影紛紛過濾,陡然蛛網一收,捕捉到那一抹真正的刀鋒。

樑文靖去僞存真,以神破敵,心神鎖住蕭冷的刀鋒,呼吸間足下一滑,竟那連綿不絕的刀勢中遁了出去。

海若刀嗡的一聲顫鳴,滿天虛影消失,凝成一柄快刀,黏着樑文靖身形,窮追不捨。

原來蕭冷一刀落空,動了真怒,這一刀乃是“修羅滅世刀”的三大殺招之一,名叫“修羅無回!”修羅本是天竺神話中的魔神,最喜好勇鬥狠,每次出戰,有進無退,這招取法於此,刀鋒既出,不染鮮血,決不歸鞘。

樑文靖不知爲何,當此危急之時,竟是專注無比,心間畫出一個又一個九宮圖,圖與圖重重疊疊,八方交錯,足下變幻莫測,退出二十多丈,繞街三圈,卻始終脫不了那抹刀鋒,不知不覺,退到了一棵大樹下面。

樑文靖已畫出九宮圖,變化不及,別說大樹在後,就是刀山火海,也須縱步踏出,情急間倒踏樹幹,顏面朝下,居然飛也似退到樹上。

蕭冷一聲怒哼,海若刀沒入樹幹,刀鋒一轉,大樹從中折斷,嘩啦啦倒下,枝葉碎飛,聲勢駭人。

樑文靖足下一虛,隨那大樹栽落,他身在半空,仍不忘方位,以“三三步”虛蹬數下,翻身落地,只覺氣促神虛,一陣頭眼暈眩。

嗡,刀光再至,夾雜着一聲斷喝:“天下屠靈”。海若刀居空畫出一道極亮的光弧,便似一道長虹落在街心。

這一刀涵蓋之廣,令樑文靖避無可避,當下身形一挫,立地飛旋起來,雙掌捲起一股勁風,凝若實質,託在海若刀上。原本憑他內力,帶動蕭冷的刀勢頗有不能,但這一招“天旋地轉”,借了雙足旋轉之力,嗡的一聲,竟將“海若刀”託得凌空跳起,自他頭頂一掠而過。樑文靖發冠粉碎,長髮被刀風一激,根根飄了起來。

蕭冷三刀無功,憤怒中又多了幾分震驚,大喝一聲:“焚天滅地。”海若刀自上縱劈而下。這一刀威勢之強,遠勝先時三刀,樑文靖接那三刀,已自窮盡神思。這一刀萬萬無法避開,眼看剖成兩片,左側房頂白影一閃,疾如勁矢,射向蕭冷。

蕭冷使出這招“修羅斷嶽”,全副精神均在樑文靖身上,萬不料有人窺視,突然偷襲。來人身手之高,幾不在他之下,蕭冷背心一痛,刀勢驟然偏出。樑文靖趁機躲開,定神望去,蕭冷口角淌血,已和白樸鬥在一處。

不到三合,忽聽一聲怪叫,蕭冷身子閃動,落在屋檐上方,再一閃,消失不見。白樸飛身搶上,舉目望去,滿城房舍高高矮矮,那裡還有對手的影子,心知他一旦走脫,借這房舍遮掩,再難追及。天幸方纔一擊,已然重創此獠,若無月餘光景,絕難復原如初。

他沉吟一下,落地笑道:“千歲,屬下救駕來遲,還望恕罪。”樑文靖接了那風馳電掣的四刀,力盡筋疲,此時終於脫險,只覺小腿顫抖不已。

白樸瞧出他的窘迫,微微一笑,伸手將他扶住,淡淡說道:“千歲下次出門,還是帶上屬下的好。”不容樑文靖分辯,扶着他徑自回府,府前守衛見二人從外回來,無不驚慌失措。白樸將樑文靖扶到住所,說道:“千歲好好將息,再莫胡思亂想,韃子大兵壓境,還需千歲支撐。”說罷含笑退下。

樑文靖躺在牀上,運氣數匝,總算緩過氣來,想到蕭冷那四刀,心跳如雷,好不後怕,忽又想道:“他說沒捉玉翎,難道玉翎自己走了,她對我那麼好,怎麼會不告而別?”越想越覺疑惑,忽又忖道:“我走之時,月嬋姑娘也在房中,我去問問她,她或許知曉玉翎的行蹤!”

想着精神一振,翻身下牀,推門而出,直奔王月嬋那座小樓,走近時,卻見小樓黑漆漆的,絲毫光亮也無,樑文靖一驚:“莫非月嬋姑娘也不見了。”匆忙走近,卻見樓門虛掩,當即推門而入,忽聽一個嬌柔的聲音道:“是誰?”

樑文靖聽出是止雪的聲息,忙道:“止雪姑娘,是我。”止雪咦了一聲,掌起一盞燈火,望着他皺了皺眉,道:“你來做什麼?”樑文靖道:“我想見月嬋姑娘。”止雪微微冷笑,道:“你雖是天潢貴胄,也不是想見誰就見誰的。”

樑文靖見她神氣冷淡,大覺奇怪,換在以往,勢必知難而退,可事關蕭玉翎下落,他一咬牙,直奔樓上,止雪橫身阻攔,樑文靖展開“三三步”晃過,只一縱,便到樓上,忽見黑暗中火光一閃,點燃一盞紗燈,王月嬋端坐燈下,衣衫整齊,面無血色,秀目暗淡烏光,絕似一尊豔鬼。

樑文靖吃了一驚,忙道:“月嬋姑娘。”王月嬋一動不動,淡淡說道:“請坐。”樑文靖只得坐下,王月嬋又道:“看茶。”止雪正趕上來,聞言憤憤下樓,端來茶水,在樑文靖面前重重一擱,又下樓去了。

樑文靖見她如此怨憤,大惑不解,正要開口,忽聽王月嬋冷笑道:“你不用問,我也知道你想說什麼。”樑文靖奇道:“姑娘能未卜先知?”

王月嬋悽然笑道:“還用未卜先知麼?我始終奇怪,你爲何對我若即若離,敢情……敢情淮安千歲,一代賢王,竟是這麼風流多情。不但金屋藏嬌,藏的還是蒙古的嬌娃……”話未說完,手腕一痛,已被樑文靖扣住,只聽他顫聲道:“你知道她去了哪裡?”

王月嬋見他如此關切,儘管已哭了多次,淚水還是不爭氣地落下來,摔開他手,冷冷道:“我怎麼知道?”樑文靖心頭一急,猛地跪下,砰砰砰對她磕起頭來,口中道:“求你告訴我她在哪裡?求求你了。”

王月嬋又驚又怒,更覺傷心無比,心想男兒膝下有黃金,他爲了那異族女子,不惜向婦道人家下跪磕頭,足見他對那女子用情之深。想着心灰意冷,呆了一會兒,但見樑文靖只是磕頭,終於心一軟,伸手扶起他道:“兩年不見,你、你變多啦,罷了,你去找白先生,一切自然分明。”說完這句,忽又哽咽。

樑文靖一愣,猛然驚悟,轉身衝下樓去,直奔白樸住處,不料未走十步,忽見白樸笑吟吟從一座假山後轉了出來。樑文靖一見他,分外眼紅,嗖地縱上,喝道:“玉翎呢?”

白樸讓開他一撲,笑道:“我見千歲來此,便知道必然泄漏消息,可惜啊,我雖然料到那蒙古女子在你房裡,卻料不到王姑娘也在,呵,千歲昨晚左擁右抱,大享齊人之福,可喜可賀。”他一邊說話,一邊讓開樑文靖的撲擊,兩人左轉右轉,樑文靖盡展“三三步”,也始終抓不住白樸一片衣角,只聽白樸在耳邊輕笑道:“千歲,這‘三三步’我也學過一些,只是學得不全,算起來,我得叫您一聲師弟呢!”

樑文靖越聽越怒,忍不住喝道:“誰是你師弟?”雙掌齊出,拍向白樸胸膛,不料白樸此次不躲不閃,也是雙掌齊出,四掌交接,無聲黏住。樑文靖一怔未脫,忽聽白樸笑了一聲,無儔熱流灌入雙掌,禁不住噔噔後退,被他抵到假山上面,熱流洶涌奔騰,壓得樑文靖百骸欲散。

白樸悠然笑道:“千歲的內功是不錯了,只是還不大會用。再說了,屬下這‘浩然正氣’練了二十年,到底比千歲速成的功夫強那麼一些。不知千歲服是不服?”

樑文靖咬牙抗拒白樸的內力,聽了這話,從牙縫裡迸出兩個字來:“不服!”白樸眼內寒光一閃,笑道:“千歲執迷不悟,莫不是忘了自己的身份?”說着手上加勁,樑文靖渾身骨骼咯咯作響,兀自叫道:“你不放玉翎,我……我死都不服。”

白樸目中涌起一股怒意,正要再加勁力,忽聽一聲嬌叱:“白樸,你反了麼?”白樸一怔撤掌,順手扶住樑文靖,令其不致摔倒,笑道:“月嬋姑娘,我和千歲切磋武藝,讓你見笑了。”

王月嬋面色慘白,纖手緊握門柱,冷笑道:“切磋武藝?也下這種狠手?千歲,他是否圖謀不軌,只需你一句話,我就放出這個。”說着攥緊手中長管,白樸識得那是一支信箭,一旦放出,雷霆巨響,火光滿天,勢必招來守衛,不由微微皺眉,心生遲疑。

忽聽樑文靖喘聲道:“月、月嬋姑娘,他確實和我切磋武藝。”白樸一愣,王月嬋也望着樑文靖,將信將疑,卻聽他又道:“白先生,我們走吧。”

白樸想了想,扶起他向住所走去,走到半途,忽地嘆道:“樑兄弟,你方纔爲何不揭穿白某?”樑文靖擡起頭來,竟已淚流滿面,白樸瞧得一呆,卻聽他澀聲道:“我即便恨透了你,但、但也不能害了爸爸。”

白樸沉默時許,忽道:“小子,你真的喜歡那女子?”樑文靖道:“不錯,她若有不測,我……我寧可死了。”白樸靜靜望他半晌,忽地仰天嘆了口氣,挽着樑文靖向北走去。

樑文靖奇道:“你去哪裡?不回房麼?”白樸一言不發,挽着他來到府北一座石門前,取出鑰匙,打開石門,淡淡說道:“那女子就在門內,你可與她會面,但不要想救她出去,更不可泄露此事,要不然,令尊只怕有些不妙。”

樑文靖見他眼中寒光懾人,不覺心頭打了個突,白樸遞給他一個火折。樑文靖接過,摸入門內,但覺石壁上長滿青苔,似是一個甬道。

樑文靖想到蕭玉翎身在此處,心頭酸楚不已,走了十來步,忽聽有人叫道:“臭書生,是你麼?你不放了我,姑娘作鬼也不饒你。”樑文靖聽出是蕭玉翎的聲音,急忙打亮火折,卻見一個石室,陰森潮溼,料是王堅府中懲戒僕婢的私獄。蕭玉翎坐在牆角,神色委頓,身纏三根粗大鐵鏈,兩根縛住雙手,一根縛住雙腳,身邊雖有飯菜,卻沒動過些許。

樑文靖見此情形,不覺流下淚來。蕭玉翎原本被那鐵鏈壓低了頭,聽到哭泣聲,不覺擡起頭來,這一瞧,驚喜叫道:“呆子。”

樑文靖跪下來,見旁邊有盞油燈,便點燃了。蕭玉翎笑道:“點燈做什麼?還不放我出去。”樑文靖心中矛盾,欲言又止,蕭玉翎瞧出端倪,臉色一變,咬牙道:“你、你不願放我?”

樑文靖忙道:“決無此事。”可是呆立當地,一動不動,蕭玉翎望着他,眼圈兒一紅,淚水滾落下來。樑文靖忙道:“你哭什麼?”伸手給她拭淚,蕭玉翎卻扭過頭去,恨聲道:“我知道,必定是那個蠶兒姑娘作梗,不讓你放我是不是?”

樑文靖連忙搖頭,蕭玉翎卻不瞧他,淚水不絕滾落,嗚咽道:“你們男人都壞得很,只會欺負女人,今天喜歡這個,明天喜歡那個,就沒一個真心!就像我媽,被那個混蛋糟蹋了,生下我這個孽種,那個混蛋後來有了新歡,又百般嫌棄她,媽上吊自盡,留在我一個,若沒有師父,我……我……”說到這兒,再也說不下去,放聲大哭起來。

樑文靖見她哭得哀傷,急道:“玉翎,我對天發誓,今生今世,我只喜歡你一個,若對其他女子稍有異心,叫我萬箭穿心,死於合州城下。”他想到白日裡看到的廝殺慘象,心中一急,發下了這個毒誓。

蕭玉翎嬌軀一震,回頭呆呆望着他,怪道:“呆子,不是因爲那個蠶兒姑娘,你又爲什麼不放我?”樑文靖嘆了口氣,將白樸的脅迫說了,蕭玉翎氣得大罵白樸,繼而又怨怪樑天德不識時務、不知道體恤兒子。

樑文靖道:“是啊,爸爸也不知患了什麼瘋病,硬要我做這個淮安王,真是害死人了。”蕭玉翎想了想,忽道:“呆子,你過來。”樑文靖忙上前去,蕭玉翎又說:“伸出手,挽起袖子。”樑文靖依言照辦,不防蕭玉翎一口咬下,痛得他慘叫出聲,又怕驚動王府,拼命悶聲忍住,咧嘴道:“玉翎,你幹什麼?”

蕭玉翎鬆了口,眉開眼笑道:“蒙古人的馬匹都烙上主人的印記,我也給你烙一個。”樑文靖望着小臂上兩個半月形的血印,哭笑不得,問道:“烙這個要緊麼?”蕭玉翎正色道:“當然要緊,我出不去,難保你不和別的女人在一起,這個烙印既然烙上了,就是說你是我的,誰也偷不走。”

樑文靖不覺笑道:“不烙這個,我也是你的。”蕭玉翎微微一笑,將頭靠在他胸前。兩人依偎片刻,樑文靖忽地想起一事,忙從懷中取出點心,誰知經歷奔波打鬥,點心早已壓扁成團,分不出彼此了。

樑文靖連道該死。蕭玉翎問明緣故,笑道:“不要緊,給我吃好了。”樑文靖道:“這樣糊里糊塗的,怎麼能吃?”正要扔掉,忽聽蕭玉翎道:“別扔,只要、只要是你拿的,不論多糊塗,我都吃。”樑文靖不覺呆住,蕭玉翎卻連連催他,樑文靖只得取了一些,慢慢喂入她口,蕭玉翎吃得眉開眼笑,樑文靖卻瞧得心酸,怔怔落下眼淚。

蕭玉翎奇道:“你又哭什麼?”樑文靖急忙抹淚,澀聲說:“我恨自己沒本事,救不了你。”蕭玉翎怔了怔,嘆氣道:“還說點心糊塗,你自己啊,纔是個糊塗人兒?”將頭枕在樑文靖肩頭,柔聲道,“呆子別哭了,給我說故事吧!”

樑文靖聽她這麼一說,只好收拾心情,說起故事。他此次竭力逗蕭玉翎開心,故事說得分外有趣,蕭玉翎聽得咯咯直笑,一時間,這對男女沉浸其中,渾然忘了身在險境。

不知過了多久,忽聽白樸咳嗽一聲,在門外說:“千歲,天快亮了。”樑文靖無法,戀戀不捨告別蕭玉翎,起身出門,落淚道:“白先生,但求你千萬照顧好她,從今往後,我都聽你吩咐。”

白樸微微一笑,說道:“千歲放心,我一定小心看管,決不令她少一根寒毛。”

樑文靖嘆了口氣,寂寞去了,白日並無戰事,到了夜裡,他又尋到白樸,來見蕭玉翎,這次他帶了許多食物酒水。蕭玉翎見他,自然歡喜無比,只是纏着他說故事。樑文靖強顏歡笑,說了一陣故事,突然嘆了口氣。

蕭玉翎關切道:“呆子!你不高興麼?”樑文靖苦着臉道:“我在想,蒙古皇帝就要來了,這合州城不知道還守不守得住,若是城破了,只怕我們都活不了,我死了不打緊,你有三長兩短,可又怎麼辦呢?”

蕭玉翎沉默一會兒,把頭埋進他懷裡,柔聲說:“別想那麼多!不說蒙人和宋人誰勝誰敗,我倒是寧願呆在這裡,哪兒也不去。只要、只要天天見着你,就算來日挨千刀萬剮也不怕。”

樑文靖急道:“別這麼說!你死了,我也不活!但只要我活着,就決不讓你死。“他說得斬釘截鐵,心裡也下決心,誓保蕭玉翎周全。

蕭玉翎望他半晌,忽地嫣然一笑,啐道:“呆子就是呆子!”樑文靖笑了笑,想起那日戰事,將自己大顯威風、救出父親的事說了。蕭玉翎聽得歡喜,連聲叫好。樑文靖道:“那個藍袍韃子好厲害,以我爸爸的箭法,也幾乎鬥不過他。”

蕭玉翎微微一笑,說道:“那是我二師兄伯顏,他弓馬之術,天下無對,只沒料到你爸爸也厲害,竟能做他的敵手。”樑文靖想了想,說道:“既然他是你師兄,到時候城若破了,料也不會害你。”蕭玉翎笑道:“那是自然,你別瞎操心,屆時我求求他,一定連你也沒事。”樑文靖聽了,心中隱隱覺得不妥,但如何不妥,卻又說不上來。

這麼過了三日,蕭玉翎原本心寬意馳,從無長遠之計,但有情郎相伴,便將生死置之度外,但求今日盡興,不管明日如何。這一晚,兩人故事說得累了,相擁睡了一會兒,忽聽有人叫喚。樑文靖揉眼一瞧,白樸立在身前,神色凝重,異於往時,不覺吃了一驚,忙道:“白先生,對不住,我忘了時辰,竟睡着了。”蕭玉翎啐道:“死呆子,睡着了又怎樣,你何必跟他低聲下氣的?”

白樸瞧了兩人半晌,忽地嘆了口氣,欠身施禮,悠悠道:“淮安千歲,蒙古大汗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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