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見着彎月升起, 夜色漸濃,街上行人紛紛散去,四處安靜下來, 偶爾聽得見幾聲狗吠。
回春醫館門外, 老者焦急不安的來回踱步, 不時歉意的回頭望望廳中握着書卷閒坐的藍服男子, 月華穿過窗沿灑在他的臉上, 原本就溫和俊美的容顏宛如天神,靜謐柔和,屋中燭火隨着屋外吹來的風搖曳, 隨侍的太子府侍衛高大的影子幾乎將整個地面佔滿。
“咚!——咚!”,“咚!——咚!”, “咚!——咚!”
已經一更天了, 深秋微涼的季節, 老者擡袖擦着額際的汗,心中抱怨, 昨日那位公子明明說好了今日過了午時便來換藥,怎的這麼晚還沒來,那公子傷的嚴重,沒有道理不來,如今太子殿下都等了一下午了, 這可如何是好。
好在殿下待人溫和, 愛民如子, 不然, 也不知自己會遭怎樣的罪。
正不安之際, 聽得遠處似有打鬧聲,老者猶疑的望向廳中, 只見坐於正中的太子也站起身來,吩咐着侍衛隨行走了出來。
見姬丹走近,老者忙伏跪在地:“殿下,下臣實未料那位公子今日未能來,還望殿下恕罪。”
姬丹揚手,示意老者噤聲,周圍又安靜下來,只聽得幾人的呼吸,還有……隱隱約約的打鬥聲。
“走,去看看。”姬丹下令。
“是。”
皎皎月光下,男子白衣上的鮮血格外觸目,一雙細長的美目警惕的盯着出沒在他周身試圖靠近他的黑衣人。
“左三,右五,前七,後二。”凝神聽着周身的呼吸,男子在心中默默盤算要如何脫險。
劍光乍起,白衣飄動,潛伏在他周身的黑衣人也迅猛的向他攻來。
“還真有點難呢!”白衣男子搖搖頭,靈巧的掠過幾人同時刺來的利劍,黑衣人皆不語,只是一個勁兒的欲將白衣人擒住。
“嘖嘖,王兄派來的人可是愈來愈厲害了。”聽似玩笑的話,卻讓人聽出一股子懾人的冰寒,而李斯是何許人也,由他培養出來的死士,又豈會輕易懼怕,完不成任務,便是要以死謝罪。
成蟜深知這一點,儘管他已力不從心。
“嬴政,既然你如此趕盡殺絕,就休怪我來日不仁不義!”心中氣盛,成蟜只想快快結束了這場戰鬥,其實他很想抓個人來問問,泠兒到底怎麼了,爲何還不來,可這些人,明擺着爲打碎他的念想而來。
苦澀的笑意浮上那張絕美的臉上,月光下,雪白的面容,沾染着點點血跡,卻是甚於女子的魅人妖冶。
姬丹循着聲音趕到的時候,只見淡淡的月光下,男子雪白的衣衫被夜風吹拂着鼓起,而他正揚起劍,轉身刺穿了身後欲突襲的黑衣人的胸膛,血液噴灑在他的臉上,隨意挽起的髮絲在風中飛舞,月光下,本應該猙獰恐怖的一幕,姬丹卻突然覺得很有美感,這樣的美彷彿曾經見過,他怔怔的望着不遠處打鬥的身影許久,才恍然明白過來,那一日,陽光和煦,少女輕笑着從他身邊走過,那樣的笑,溫暖,可愛,天真,似從未見過,卻明明是每日追着自己的女孩,只一夜之間,全然不似原來模樣。
“殿下……”
“黑衣人。”
侍衛領命,加入打鬥之中,突然多出這麼多幫手,黑衣人見形勢不妙,脫離打鬥沒入林中遁走。
敵人盡去,成蟜強撐的氣力瞬間被抽空,整個人翩然倒地,對着遠處的姬丹輕聲道:“謝謝!”
張醫師本是隨着姬丹等人一起過來,奈何年紀大了,行的慢,此時也趕到了姬丹身後,見地上躺着的人,忙跑了過去,驚喜道:“殿下,就是這位公子,是他將匕首交予下臣的。”
“帶他回去。”見到這位公子,卻讓他想到了泠兒,姬丹心中生出一股莫名的失落感。
第一日,望着牀上面色蒼白如紙的男子,姬丹問:“張醫師,情況如何?”
張醫師搖頭。
第二日,姬丹問:“張醫師,可有好轉?”
張醫師搖頭。
第三日,姬丹問:“張醫師,還消幾日能醒?”
張醫師搖頭。
第四日,……
第五日,……
第六日,……
第七日,……
第八日,陽光下,飄灑的落葉金黃金黃,最後一次綻放着絢麗的光彩,生命在落幕的時刻也可以美輪美奐。
姬落用浸溼的軟布輕輕潤着男子乾枯毫無血色的嘴脣,即便一張慘白如紙的臉,也是她此生所見之人中無人能比的美貌,王兄姬丹是她見過最俊美的男人,而他,似乎比王兄還美,甚至比她同室宗親里美豔的姐姐們還美上好多倍。靜靜的望着牀上雙目緊閉的男子,姬落輕輕的笑出聲來,笑着笑着,姬落清亮的眸子黯淡下來,將軟布放入盆中,手探入被中,悄悄的握住被中冰冷的大手。
“公子,醒過來,快醒過來,你一定還有心事未了,一定有人在等你醒來。”
如此重複數次,見牀上的人依舊毫無反應,姬落聳拉着手臂泄氣的坐在凳子上,望着屋外明媚的陽光,又陷入了美好的幻想裡。
“落兒,你何時來的?”見姬丹帶着張醫師走入房中,姬落忙收回握住男子的手,擔憂道:“王兄,這位公子何時才能醒過來。”
已經是這麼多天了,仍無起色,姬丹望着沉睡的男子面露擔憂:“張醫師,他……可還醒得來?”
張醫師細心的替男子換了藥,搖頭道:“連續重傷,又疲憊過度,醒的來否只能看他的造化了。”
————
轟隆——轟隆——
昏暗的天空,雨水伴着雷聲傾盆而下,赤裸的腳踩在街道上,小石子咯的腳掌鮮血直流,雨水打落在身上,模糊了視線,身前的人影不停的向前快步走着,任關泠怎麼追也追不上。
周身有人不約而同的倉惶跑過,關泠被撞在地上,驚慌的擡頭去追隨那個熟悉的人影,卻怎麼瞧也瞧不見。
“這是哪裡……”支起身,艱難的爬起,除了厚重的雨幕和倉惶奔逃的人影,什麼也看不見。
“姑娘,要乘船嗎?”
關泠回頭看去,是一位幾近七旬的老人,臉上佈滿了皺紋,卻笑容猙獰的望着她,一句有一句重複:“姑娘,要乘船嗎,姑娘,要乘船嗎……”
“去何處?”關泠顫抖着問道,只覺得整個世界陰森冷怖。
“黃泉……呵呵……”
“不,不……”關泠快速的奔跑,腳上的血液被雨水沖刷乾淨復又流出,背後陰森恐怖的聲音卻沒有散去。
“黃泉……呵呵……”
這是哪裡,這是哪裡,隔着雨幕,關泠仔細辨認着周邊的房屋,卻不知何時面前多出一條河來,烏雲散去,熾烈的陽光曝曬着整個世界,空氣中是濃濃的血腥味,耳邊充溢的是不絕的喊殺身,漫天火光在陽光下將關泠眼中所見的一切景物毀滅。
這是哪裡……
緊抱着雙臂,明明有汗水滴下,關泠卻只覺冷的瑟瑟發抖。
那個身影!
關泠又瞧見了。
“等等我!”怎麼奮力呼出的聲音卻連自己也聽不到?
光着腳,關泠奮力的追了上去,下一刻,竟然是走入了一艘船上,先前所見的面目猙獰的老人笑容詭異的瞧着她,雙手搖動着船槳,木船離了岸邊,駛向河水深處,原先的身影卻早已不見。
“你是誰,你要帶我去哪?”關泠高聲驚叫,卻發不出任何聲音,腳下也使不出絲毫力氣,無法挪動一步。
“泠兒,你何時回我身邊來!”
“成蟜?”關泠訝異的四處張望,整個世界迷迷濛濛一片,什麼也看不見,唯有老人猙獰陰森的面孔格外清晰。
“泠兒,我怕等不到你了。”
“你說什麼,什麼等不到了。”關泠對着蒼茫的江面大呼。
“等不到了……”
“不,你不能走,成蟜!”
“成蟜!”
“泠兒,做惡夢了?”
“我……”望着殿中熟悉的景物,屋外正下着小雨,趙姬正擔憂的幫自己擦着額際的汗,“是做惡夢了。”
“姑姑見你睡的不安,便過來叫你,不想你自己被嚇醒了,可是做了什麼夢,是不是最近碰上了不乾淨的東西,總是見你睡不安穩,先前是夜間如此,如今白日裡也這樣了,這樣下去可對身體不好。”
“哪有什麼不乾淨的東西,不過是泠兒平日沒事喜歡瞎想,日有所思夜有所夢,沒什麼事的,姑姑就不用擔心了。”回憶着夢中的情景,關泠卻是難以安心。“姑姑,我想出宮。”
趙姬無奈的望向門外的侍衛,蹙眉道:“不曾想你跟政兒也會鬧到今日這樣的地步。”
關泠也嘆氣,湊近趙姬耳邊,輕聲問:“姑姑,若我想離開這秦王宮,可還有機會?”
“明年四月雍城祭祀。”想了想,趙姬低聲道,“不過……”
“不過什麼?”
“定是護衛衆多,政兒若不想放你走,你是如何也走不了。”
夜漸深,雨聲清晰入耳,望着高掛的火紅燈籠,關泠十指交握,閉目祈禱:“成蟜,你一定要平安無事,我一定會來找你!”
燕太子宮,張醫師搭上男子的脈搏,眉頭越蹙越緊,“殿下,不知這位公子可有什麼執着之物,若能借之刺激,興許還有一絲希望。”
執着之物?
望着男子沉睡的俊顏,這樣一幅即便沾滿了鮮血依舊清雅絕塵的相貌,他見到的第一眼便想到了泠兒,低頭看了看腰間的匕首,姬丹走至牀邊,靠近男子耳邊,輕聲道:“公子,您可認識泠兒。”
“殿下,殿下,動了,動了,他手指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