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錮深宮, 關泠的世界裡,仿若一切都失去了生命的活力,就連時間, 也似停止了流動, 唯有略顯枯黃的樹葉告訴她, 入秋了, 又一個秋季即將來臨, 又是一年即將過去。
秦國發生的什麼,關泠不得而知,嬴政每日來宮中看她, 都是安靜的坐在她的對面,不再像她透露任何信息, 關泠從他的眼神裡, 也只看到愈來愈難以明白的幽深莫測, 很多時候,關泠看着他, 彷彿自己跌入了深潭,而他莫名的眼神是自己唯一的救命稻草,唯有緊緊抓住,才能呼吸到能給予生命延續的空氣。
關泠不知道嬴政對自己是太有耐心,還是隻是累了來到這一處由他自己造就的幽靜處舒緩心情, 如果是以前, 關泠想, 這樣的嬴政, 她會心疼的, 姑姑也會心疼的。
如今宮中守衛愈發森嚴,要離開秦王宮, 只能期待下次的祭祀之行嬴政會帶上自己,手上微微的使力,握緊拳頭,聽得一聲悶響,展開手掌,看着茶盞赫然裂開的痕跡,關泠幾月以來第一次勾起嘴角淡淡的笑了。
如今,她再也不會浪費時間,變強,才能給自己多一絲機會離開。
“夫人,您是已經知道了嗎?”青禾歡快的從門外跑來,一絲涼風也隨着她的跑進帶到關泠面上,秋日的淺淺涼意最是能讓人從混混沌沌中清醒過來。
“知道什麼?”
“夫人您剛剛明明笑了,難道是奴婢看錯了。”看着臉色轉瞬漠然的關泠,青禾很是詫異。
“我……許久沒笑了?”關泠想要擺出一個笑容,卻發現沒什麼值得令人發笑。
“是啊夫人,您都快半年沒笑了。”青禾撅撅嘴,又展開笑顏來,“夫人您不知道嗎?”
“什麼事情?”
“王上要迎接太后回咸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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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尋着出宮的機會,沒想到來的這麼快,當嬴政來到她的面前告訴她隨他一起前往雍城迎接太后回宮時,關泠很樂意的答應了。
一路上,嬴政依舊握着她的手不放開,關泠也沒有刻意去掙脫,做無用功總是吃力不討好的,只是想起年少時,他們總這樣緊緊握着對方的手,給對方力量,想着自己將要離開,關泠擡起頭望了望嬴政,他看起來很疲憊,幾乎一上馬車就一直閉眼休息。
擡起手撫了撫他蹙起的眉心,卻怎麼也撫不平,關泠沒來由的心中一疼,嬴政不管再怎麼殘忍冷血,卻終沒真正的傷害過自己。
“泠兒。”
近在咫尺的人突然睜開眼來,關泠心裡一跳,不動聲色的將手收回,卻在剛要離開的那一刻,又被冰冷的大手按了回去。
關泠不自然的笑了笑,低頭輕聲道:“謝謝。”
“泠兒謝我什麼?”
“謝謝你饒了姑姑。”
按住自己的那隻手鬆了,關泠收回自己的手,沒有再去看嬴政的表情,也沒有看到此時那位不可一世的君王面上是怎樣的自嘲和痛苦。
同是秦王室在雍修築的宮殿,與蘄年宮相比,棫陽宮卻也太過蕭條冷寂,而與這蕭條冷寂相對應的,是三三兩兩的守衛,這一點與關泠而言,無疑是最好的狀態。
此次同行的,不僅有大大小小的文武官吏,亦有簡,亦有茅焦。
聽青禾言,茅焦,齊國名士,以死勸諫,才得以說服王上恭迎太后回宮。
在侍者的攙扶下下了馬車,關泠打量着不遠處那個一身淡灰儒衫的身影,這樣的身影給關泠一種熟悉之感,彷彿第一次見到李斯時,也是這樣的感覺。
清淡素雅,卻又滿腹經綸。
一個能在看着二十七個勸諫之人慘死過後,依然能勇猛上前的人,關泠心中佩服,也萬分感謝,因爲他救了姑姑。
前面的人停下讓開道來,隨嬴政路過茅焦身邊,關泠突然停步,彎腰行了個禮:“多謝先生。”
茅焦長駐稷下學宮,見過的名人雅士不盡其數,自身亦是自有一番高潔,不畏權貴,不懼財勢,如今見強秦的君夫人竟親自向自己行禮,不免動容,忙握拳道:“夫人言重了,此乃焦之幸也。”
關泠微笑着搖頭:“天下人如先生者,能有幾人呢?”
天下人若都能都如茅焦這般明事理,重道義,又怎會有那麼多人處於水深火熱?
嬴政自然能聽出關泠的話裡有話,並未多言,仍是神色凌然,一身尊貴的黑色袍服透着無上的威嚴,讓人不由自主的俯首臣服。
半年未見趙姬,關泠記憶裡還是離去時她消瘦頹廢的樣子,沒想到這次一見,雖剝去了華麗的外皮,除去了昂貴的首飾,洗盡了濃厚的胭脂,一臉素淨的她站在宮門外迎接王上的到來,那雙美目中澄澈淡漠,微風拂動她素雅的裙裝,藕荷色的絲帶在風中輕輕拂動,看着她,關泠彷彿又回到了邯鄲,那時的趙姬,便是如此的素淨美麗,不染一絲雜質的美麗。
經歷着愛兒的慘死,又面對親身兒子的殘忍,她是不是又一次看淡了一切。
冷寂蕭瑟的棫陽宮因着王上的親臨,轉眼間便似從一個貧窮的小女人被宮人裝扮成華麗高貴的宮廷貴婦。
傍晚的天空夕陽如血,宮中紅色宮燈在四處高高掛起,金黃的樹葉在陽光映照下夢幻而悽美。
觥籌交錯的酒宴上,關泠沒有看到趙姬的笑,她只是禮貌的謝過茅焦,禮貌的像嬴政問好,禮貌的對自己再道一聲好好照顧自己,而後,作爲主角的她,再無多言,只是平靜的看着突然燈火輝煌滿是喜氣的宮殿,紅色宮燈的光輝映照下,那張經過歲月洗禮的容顏,依舊風華絕代,令人窒息卻不敢大膽直視。
看着這樣的趙姬,關泠心中不知是是何滋味,嬴政啊嬴政,當你用那樣殘暴的方式將你同胞弟弟摔死的時候,你可有一刻意識到最後的結果?
亦或許,你根本從不在意。
從此以後,你立了威,你握了權,你得到了你要的一切,可你若有一天感到孤獨,那都是自找的。
握緊雙拳,關泠已打算離開。
站起身,一身嬌豔如火的紅裙散了開來,寬大華麗的裙襬上繡滿了精緻的孔雀羽紋,魅力的紅色映照中,那張原本就美麗的臉顯得愈發的嬌顏魅惑。
“王上,泠兒頭有些暈,可否先行離開?”
望着嬴政注視着自己的眼神,關泠藏在袖中的拳頭越攥越緊,他緊緊鎖住她的目光,彷彿隨時能看穿她的計劃,她不怕他派人跟隨,就怕他當面將自己的謊言戳穿。
然而,嬴政回給關泠的是一個輕輕的頷首和他突然站起在衆目睽睽之下解下自己身上的披風溫柔的圍在她的身上。
“謝王上。”關泠提起裙襬輕輕下拜,卻不敢去看嬴政的臉,擡腳故作鎮定的離開,身後傳來侍衛的腳步身,關泠挺直脊背,步調不急不緩的走着。
“簡。”
“王上有何吩咐?”
“不用跟着夫人了。”
“是。”
跟隨自己的腳步身沒有了,談笑的聲音遠去了,關泠走至迴廊暗處,回過頭,去看那方明亮的燈火,注意力高度集中的情況下,嬴政的話也傳入了她的耳中。
他是相信自己,還是早已將自己的計劃看透?
可無論如何,這是離開的最好機會,錯過了,便不知要待到何日。
進入棫陽宮的那一刻,關泠就留意了每個經過的地方,棫陽宮本就守衛鬆懈,這次隨王上駕臨,也只在常進出的門口布上了侍衛,其餘的出口只是掛上了大紅宮燈,以顯喜慶,並無人看守。
收拾好行李,將一身豔紅的禮服脫下,換上一襲簡單素淨的淡藍長裙,見和豔紅禮服混在一起的黑色披風,關泠撿了起來,裹在身上,這才準備出發。
殿門外有侍女,關泠推開窗看了看,窗外是一片長滿枯草的空地,四周看不見一個人影,不遠處有個小門,出了小門應該就是宮外了,想着,關泠便攀上窗沿利落的跳了下去。
不知道今天是什麼日子,傍晚的雍城街上依舊繁華,街道上還有許多小吃,不少商販擺着攤賣着小玩意兒,紙壺的燈籠上畫上了古意的情景畫,關泠裹緊身上的披風,拍了拍手,心情大好,沒想到出宮會如此順利。
成蟜,我來了,燕國,我來了,姬丹,我來了,嬴政,撒由那拉!
關泠在心中大呼一遍,感覺自己有點得意忘形,忙斂了誇張的笑,想着如果嬴政發現自己離開了會不會來追,如果追不到他會不會當沒有自己這麼個人,如果追到了……
關泠不敢想,急匆匆的就往城外走。
夜色深沉,酒宴正歡,嬴政的腦海裡全是泠兒一襲紅裙的嬌媚身影,回想白日裡在車上她的舉動,許久未有任何表情的面上也浮出笑來。
母后大概是恨極了他,如果泠兒能原諒自己,母后有一天,也會明白自己,想着,嬴政再次飲盡爵中烈酒,走至趙姬身邊,向她道別,趙姬亦是起身回禮,生分的彷彿兩人是沒有任何關係的陌生人。
“母后,你爲何要怪政兒,政兒沒有錯。”大概是醉了,纔會流露出如此心酸的感情。
趙姬淡淡的笑了笑:“王上怎會錯,錯的不過是哀家,王上何需多尋煩惱。”
“母后,你會明白政兒的,你會明白的。”
望着嬴政離去的身影,趙姬擡起手,觸到眼角,溫熱的淚水淌在指尖,晶瑩明亮,望久了,眼角被刺的澀澀的疼。
“夫人呢!”冷然憤怒的聲音嚇得殿外的侍女慌忙跑進,見到散落在地上的紅裙皆嚇的跪在地上不敢說話。
紅裙落入寬大的掌中,布帛柔順的滑過,剎那間,碎裂成片,在那個尊貴高大的王者周身盤旋落下,如同綻放的曼陀羅,妖冶美麗,懾人心魄,卻又詭魅的讓人懼怕。
“泠兒,你又在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