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炎三年,正月初一,江南狼煙四起,晉中、晉西卻是一片喜慶祥瑞。
就在這傳統春節的喜慶之日,太原府衙也匯聚了天樞城勢力範圍內,所有知縣及指揮使以上的文武官員,以及特邀士紳代表,舉行新春年會。
此次新春年會,將是狄烈首次檢閱自己手下所有中層以上的文武官員,他將在會後一個一個接見會談。光是這個約談,時間表就排到了的上元節之後。
這一次年會,最令文武官員們激動的,除了本勢力之主狄烈的接見外,更有淵聖皇后,也將於年會之時,親自現身,與臣民同歡。如此盛事,但有接到邀請之官員士紳,無不懷着激動之情,欣然前往。
新春之夜,太原府衙內,前後三進院落,再加左右六個側廳,近五百文武官員及士紳代表,濟濟一堂,氣氛熱烈。間或有絲竹樂聲,在宴席間悠然響起,亦有士子或哦吟、或論策,搏來陣陣喝彩。
室外喧囂熱鬧,而室內卻氣氛莊嚴——這是太原府衙內堂,此時在堂中正立着一扇白絹屏風,屏風之後,一盞柔光宮燈投影着一道風冠霞披的倩影。
銅爐炭火,暖意洋洋,鶴嘴銜枚,斗室流香。
屏風之側,狄烈坐在錦墩之上,一身寶藍軍禮服,身姿筆挺,一副恭敬嚴謹之狀。
能讓狄烈在公衆場合保持這種姿勢的,天樞城中,唯有一人——朱皇后。
這間內室,便是狄烈與朱皇后共同接見一個個文武官員的靜室。而在靜室之外的中堂,則由越王趙偲與相國公趙梃拱衛作陪。
一個王爺,一個皇子,也只能在中堂陪坐,光是這架勢,就足以令覲見的官員們氣爲之奪。受寵若驚,又深感榮幸了。這就使得狄烈的威壓收心之舉,事半功倍。
要見什麼樣的人,說什麼的話,都是狄烈事先安排好的,朱皇后遵循照做而已。比如現在覲見的這位,原東京留守司前軍統制、現任太原軍校騎戰術教官。岳飛。
一個非天樞城系統的建炎朝軍將,區區軍校教官,也值得她堂堂皇后接見麼?朱皇后很是不解,但這是狄烈安排的,她只能接受,並且認真履行一個皇后對臣子的嘉勉。
岳飛早前在太原軍校觀演《解放太原》首映式時。也遠遠見過皇后的垂簾,那時他不過是邊上一無人注意的小人物。似眼下這般,以天家之尊,專程接見勉勵,對於一個二十多歲的年輕軍將面言,實在是激動得無以復加的無上榮光。
從進入內堂那一刻起,就算面對狄烈逼人眼神。也能毫無所懼對視的岳飛,一直拘謹垂目,誠惶誠恐,就差淌汗了。在岳飛一番殺賊報國的剖心之誓後,皇后溫言嘉許。然後狄烈適時開口:“嶽教官,可願加入我天誅軍,共擊金賊?”
“飛敢不從命。”說實話,岳飛也早閒得骨頭髮癢了。反正對他而言。打到黃龍府,迎還二聖是第一要務,至於是給建炎天子賣命還是給皇后賣命都沒差。
此時的岳飛,還遠遠沒進入趙構的眼界,建炎朝壓根就沒他這一號人物的影響力;而天樞城卻向他拋出橄欖枝,更有皇后這尊大神親自出面,可想而知岳飛的選擇。
搞掂!狄烈暗比了個v指。再道:“近日河北義軍流民大量涌入,青壯過十萬衆,我軍擬再擴軍五萬。如此,嶽教官有兩個選擇。一、直接上任,擔任乙級旅旅長,軍銜中郎將,操練軍兵;二、入太原軍校速成班,接受爲期三個月的軍官養成訓練,合格後,任甲級旅旅長,軍銜車騎中郎將。嶽教官,你選那個?”
岳飛好歹也在太原軍校呆了那麼長一段時間,對天誅軍甲、乙兩級旅的裝備軍制略有所聞,哪裡肯當乙級旅的旅長?當下不假思索道:“飛願入太原軍校,接受軍官養成訓練。”
狄烈會心一笑,果然不出所料,任你岳飛再“盡忠報國”,過不了軍官養成的洗腦關,你就甭想畢業。一旦你合格畢業了,就是一個全新的岳飛,要盡忠,也只能對我盡忠;要報國,也只能報我的國!
搞掂岳飛,接下來是王貴、徐慶、張憲。
王貴、徐慶都很容易搞掂,一個性格中本就帶點投機成分,皇后一接見,當即信誓旦旦,大表忠心;另一個則常年養成與兄弟同進共退的理念,兩位大哥都幹了,自家當然沒得說。
朱皇后一連接見了幾個粗鄙軍將,本已挺鬱悶了,再來一個張憲,就更令她對狄烈的安排暗惱不已:前面幾人,好歹還是統制級別的,多少算得上是中級軍將。可是這張憲,卻不過一副統領,低級軍將而已,竟也要自己這皇后親見。再這麼下去,是不是連都頭、都虞侯這樣的大兵頭都要自家接見了?我這皇后在他眼裡,就這麼不值當麼?
朱皇后惱是惱,但該做的“工作”,還是一絲不拘地完成。好在,這位張副統領,卻也年輕英挺,比前面幾位看得順眼。或許是因爲這樣的心理,所以當朱皇后聽到狄烈許諾,待張憲從軍校畢業後,即授予車騎中郎將,準帶甲級旅時,倒也不甚驚訝。
事實上,若讓王貴與徐慶聽到,多半合不攏嘴——就連他們兩個,狄烈的許諾也只是車騎郎將銜,副旅級而已。
張憲也異常驚訝,他來天樞城時日尚短,卻也細心研究了天誅軍的軍制,當然知道這樣的任免意味着什麼。對於天誅軍主狄烈的極度重視,即感動,又不安,唯恐將來幹不好,有失厚望。
狄烈卻比張憲自個還有信心,張憲是什麼人?岳家軍的副帥,堪稱岳飛的左膀右臂,有勇有謀,獨當一面。這樣的將才,只要政治上過關,軍事上完全可以放心大膽任用。
接下來晉見的,還是一方大員,如晉寧帥徐徽言、副帥孫昂、府州帥折可求、子折彥文等等。
這幾位前朝遺臣。此前雖降伏於天樞城,心下仍有少許不安。此番籍新年入太原,朝覲皇后,終於吃下一顆定心丸——不管怎麼說,至少沒當貳臣,還是大宋臣子。
除了這些出身正統的武將與統帥之外,陸續還有原河北義軍中的一些重要頭目。如李貴、丁進、張用等十餘名統制與統領級別以上者。
不消說,能得以覲見皇后,這天大的恩澤,令這些原本不過普通軍漢,或者山野獵戶出身的義軍頭目,無不惶恐激動得手腳沒處放。有的從進門、施禮、問答、受賞、出門……整個過程,身體都在哆嗦。
至此,原河北義軍諸頭目終於定下心,死心塌地跟着天誅軍幹了。
武臣的接見到尾聲時,朱皇后最擔心的事還是來了——本次接見中,職位最低的一個人出現了——殺胡堡守將,指揮使級別的孫佔功。
孫佔功幾乎是滾跌起來的——沒辦法。腳軟。在此之前,若有人告訴他,會得到皇后接見,估計他會用冰雪澆人一頭臉,醒醒吧,發什麼夢。但是當狄城主的親兵,親自將那邀請貼發給他時,孫佔功暈菜了。
孫佔功今早出門時。冒着嚴寒洗頭淨身,平常亂蓬蓬的鬍鬚也讓自家婆姨好生梳理整齊。還被婆姨好一陣取笑,說是成親那會也沒見他如此打扮過。
孫佔功帶來了很多禮物,因爲現在的殺胡堡,已今非昔比。天樞城與夏國在銀州城外開榷場貿易,原來並不起眼的殺胡堡成爲一個重要的中轉站。因爲與天誅軍主在堡中有過一段不同尋常的交往,孫佔功得到了徐徽言重用。升爲指揮使,仍任堡中主將,部隊擴充到五百人。城堡也擴張了東、北兩面,常駐這裡的行商和居民二三千人。太原的許多生意也由這裡做暫住點,大量硫磺、硝石與岩鹽從此運往河東西路、太原府城。
由於有衆多行商在此中轉銷貸,陝西的各軍也常來這裡購買急需物資例如食鹽。許多中下級軍需官佐便和孫佔功交往密切,天誅軍銀州大戰繳獲了大批精良的青黨甲,孫佔功也被贈與一副,這使他與同級的軍將們見面時非常自豪。
狄烈從各方彙報中,敏銳地察覺到,這殺胡堡,或許可以在他日用以撬動陝西軍之關鍵。孫佔功此人,完全可以訓服成爲一位極忠心的下屬。既如此,狄烈當然不吝恩賜,順便把皇后也拉來陪綁,反正是惠而不費的人情。
果不其然,孫佔功在皇后與軍主之前,恨不得剖心以誓,但有所示,蹈湯赴火,在所不辭。在得到皇后賞賜一銀束帶後,歡天喜地而出。
接見完武將之後,再到文官——嗯,先武后文,這是狄烈的習慣。亂世當中,最能指望的首先是拳頭,然後纔到舌頭。
在一衆覲見的文官與士才當中,最令朱皇后印象深刻的,卻是一年輕士子。此人五官清奇,身量極高,足有六尺四寸(一米九),雄偉健壯,氣度儼然。面對皇后與有諸侯之氣勢的狄烈,面色從容,侃侃而談,言辭慷慨磊落有大志。
朱皇后頗爲讚許,當即賞賜一魚袋,而後詢問狄烈此人可任何職。
狄烈欠身答道:“虞君剛從蜀中至太原,可到陳知府幕中任屬吏,待熟識各項事宜之後,當有適宜任用。”
此人拜謝而出。
朱皇后讚賞道:“虞君言動有則度,望而知之爲任重之器。”
狄烈微笑不語,他當然知道此人可擔重任——無他,只因爲他的名字叫虞充文。
此時的虞允文年方弱冠,正是朝氣勃勃的時候,按正常的歷史,這位居於蜀中的大能,爲避戰亂之禍,過幾年就要遷居荊南之崇仁(今江西崇仁)。不過,天誅軍之太原奇蹟(不足一月奪太原),已漸漸在關中、蜀地傳開。一連串大快人心的戰役,吸引了許多宋地軍民的目光。不管是深信,還是存疑,在這個胡塵漫天,建炎朝節節敗退,晦暗無光的歲月,能有這樣一支屢戰屢勝的軍隊,在戰亂區與淪陷區的民衆眼中,不啻於一道曙光。
由此。不少與河東毗鄰的如關中、關西、蜀地的士紳百姓,已開始通過各種渠道與路徑,紛紛涌入河東之地。而虞允文,就是其中一員。
狄烈來到這個時空已經兩年了,通過切身體會,很多事情都有了獨到的看法。至少不會輕易迷信某些歷史名人,比如岳飛、虞允文之輩。他們都還很年輕。遠遠沒有達到後世所讚譽的高峰,都還需要歷練,玉不琢不成器。所以,一個被扔進太原軍校,一個被安置幕僚佐吏。只要他們真如歷史所載那般璀璨奪目,則必有大放光華之時。
終於不再聽到堂外那沒完沒了的宣進之聲。朱皇后輕輕一嘆,揉捏了一下眉尖,道:“總算應付完了。”
狄烈笑笑:“還有最後一個。”
“什麼?還有……”朱皇后有點崩潰的感覺。
“放輕鬆,這一個絕對可以讓你輕鬆起來。”狄烈面朝堂外拍拍掌。
然後,門扇推開,走進一名童子——岳雲。
岳雲一進內堂,便睜着一雙大眼。四下張望,半點不怯場,更無半分之前文武官員的那種拘謹之狀。大概覲見之前,有人專門教導過,因此岳雲很伶俐地向屏風後面的麗影叩拜下去,口稱拜見聖後。
朱皇后果然輕笑道:“這童子倒也英武,不知是誰家的將門子。”朱皇后倒是有眼力,一眼就看出眼前這童子骨架粗壯。步履沉穩,當是出身武人世家。
“就是適才那嶽教官之子,將門虎種。”狄烈毫不吝惜對少年岳雲的讚譽。
岳雲則在叩拜完皇后之後,一直瞪大眼睛看着狄烈,忽道:“你就是‘狄兇靈’?”
狄烈一怔,哈哈大笑:“金虜是這麼叫我的。”
朱皇后與宮女們在屏風後也不禁莞爾。
“我看你不一定打得過俺爹爹……”
狄烈笑聲不絕:“這我也不知道……不過,我能打得過金虜就行。”
“那倒是……”岳雲猶豫一下。期期艾艾問道,“你可以給俺一支那種火槍嗎?”
狄烈眼睛裡掠過一絲“拐帶”的光芒:“你若願給我當個勤務兵就可以。”
岳雲大喜,也不去問什麼是勤務兵:“能當天誅軍士兵,而且還能有火槍?”
“正是。”狄烈回答得乾脆而肯定。
“行!俺就給你當勤務兵。”岳雲喜不自勝。
狄烈此舉雖然有點拐帶未來猛將種子的嫌疑。但想想歷史上,岳雲十二歲就從軍,稍微早一點,也不算過份吧。
朱皇后看着開心的一大一小兩個人,呡脣一笑,輕輕揮手,示意身後的兩名宮女帶岳雲出去,顯然有話要與狄烈說。
“等一下。”狄烈指了指白絹屏風,“撤下去,我不習慣隔着這玩意跟人說話。”
兩名宮女惶然回首看向朱皇后,後者無奈一笑,點點頭。
屏風撤除,宮女施禮而退,攜岳雲而出,小心將門掩好。
“我配合你一整天了。”朱皇后一張口,說出的話,估計讓先前那些文臣武將們聽到,眼珠都要掉一地。
這話,真是太隨意了。
其實這也怪不得朱皇后,在狄烈面前,她真擺不出半點皇后的架子——自己這架子,還是眼前的男子一番拳打腳踢,生生支撐起來的。還擺的哪門架子?
所以她對狄烈的態度,很有幾分象是對趙梃——她從不知、也沒打聽過狄烈的年紀,女性的直覺,令她感覺這個看似強大的男子,必定較自己小一些。
狄烈卻感覺很自然,男女平等交往,本應如此,沒啥不對勁的——當然,他也知道,給外人看到這般情景,那就太不對勁!不對勁到極點!所以在公衆場合,他還是極給朱皇后面子,一派忠臣之態。
“謝了,可惜我沒啥好賞賜給你的。”狄烈攤攤手,“要不,我把打火機給你,挺好玩的。”
朱皇后噗哧一笑,趕緊以手背掩口,別有風情,妙目流盼:“你當我是寧福麼,還喜歡玩火。”
似乎感覺自己有點小兒女之態,朱皇后臉色微暈,趕緊端坐身軀,神色一整,道:“我知道你要收文武之心,也一力配合你。眼下你已掌控河東半壁,麾下文武,人才濟濟,更有數萬虎狼之卒,常勝之師。只要你願意,隨時可以輕取整個河東,更可北擊雲中,南渡黃河,揮師關內。你只在等一個絕好時機,一舉爆發,一氣呵成,奪取中原半壁……屆時,或許天下又多一國。”
這是第一次有人在狄烈面前提到立國之事,而且這人還是前朝皇后。
狄烈卻很泰然,已經走到這一步了,再往前邁一步,也是理所應當的吧。不想當帝王的諸侯,都不是好屠夫。既然幹上了屠宰敵人這一行,踏着敵人的屍骨,總要往上走。金國一定要滅!奪回的萬里江山,總不可能拱手相讓——這樣“高風亮節”之人,上下五千年還沒誕生過。
狄烈毫無“無禮”覺悟地緊盯軟椅上的那雙明媚鳳眼,糾正道:“天下不是又多一國,而是隻有一國。”
朱皇后玉容一白:“康王的建炎朝,你也……”
狄烈淡淡道:“這天下就好比一個鐵籠子,我也好、吳乞買也好、趙九也好、甚至包括李乾順……都只不過是窮鼠而已。籠中之鼠,必然要鬥到最後一個,誰也不能停止撕咬,誰停誰死!”
朱皇后性子再和善無爭,畢竟也是從宮裡出來的,很快明白狄烈的意思。是啊!天下之爭,豈有婦人之仁?中原之主,歷來只有一個。
朱皇后不知道建炎朝的戰鬥力,但她深切瞭解天誅軍的戰鬥力。建炎朝軍隊被金軍打得一潰千里,金軍又屢屢敗於天誅軍手下,那天誅軍打建炎朝軍隊……
“我願意一直配合你,直到你走到最顛峰。”朱皇后一眨不眨直視狄烈,“我只有一個要求,請務必答應。”
“說!”
“儘可能不要多造殺傷,江南塞北,都是漢家兒女。若有可能……留九王一命。”
“這算是約定嗎?很好,我答應你。”狄烈站起,微施一行,“天誅軍的口號就是‘驅逐韃虜,復我漢土’,我的槍口,總是對外的。”
走到門前,推門而出,合門之時,一句話從門縫擠入:“至於趙九……女真北虜猶能善待二帝,難道我還不如女真嗎?”
朱皇后怔怔發呆,被勾起傷心舊事,遙想天寒地凍的北國,那對淒涼的父子,淚珠噗簌而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