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胡這樣的邊城,霄禁時間比太原還早,剛聽到一更梆子聲,全城行人便已是蹤影全無,只有一隊隊的巡邏兵丁,打着火把在街巷裡出沒。
按理說,在這般嚴密巡防的陣仗下,不會有哪個不知死活的霄小頂風作案。只是,世事無絕對,二更剛過,定胡城這唯一的客棧裡,就出現了一羣黑乎乎的身影。
在昏暗的夜色中,這羣行動敏捷的不速之客面目難辨,唯有手中的弓矢利刃,不時泛出陣陣砭人肌膚的寒意。
一進入客棧的院子裡,這羣黑影立即分散開來,有的守住門口,有的攀上房頂,有的跳上院牆,有的溜門撬鎖,彼此配合無間,一副撒下天羅地網的架勢。
店門撬開,五、六條黑影奪門而入,守門的店夥計瞪着驚恐萬狀的眼珠子,嘴巴還沒張開,就被一根哨子棒塞住,咿咿唔唔之間,襠下淋漓……
這羣黑影動作嫺熟,目標明確,控制店家後立即飛撲上樓。來到狄烈三人住下的那兩個單間,停下腳步,耐心等待後援聚齊後,一聲唿哨,嘭地一下踹開房門衝進去。
夜深人靜,萬籟俱寂,如此驚人的巨響與動作,非但是整個客棧,就連左右居民都被驚動了。就在客棧亂作一團,驚叫一片之際。突然院牆內外火把通明,人影幢幢,數不清多少人將客棧團團包圍。
隨即一箇中氣十足的聲音響起:“諸位宿客莫慌,我等並非霄小。乃是本城官軍。某家折恩中,乃定胡城正將。今日有太行匪流竄城中,圖謀不軌,本將職守有責,決不容賊人肆意進出,危害地方。請各位宿客安居房中,無令不得妄動,不聽號令者,殺無赦!”
這時店家也披衣秉燭,挨門挨戶忠告。證實確實是官兵抓賊。大夥稍安毋躁。
安撫得差不多之時,先前衝上樓踹門入戶的那羣人倉惶跑下來,倒提手刀,在院子裡跪滿一地。向一衆護衛環護着的那名盔明甲亮的宋將稟報道:“將軍。不好了。那廝並不在房中。”
“什麼?跑了?”那宋將暴怒道,“那廝一投店,你們便安插十數人於四周盯梢。怎麼可能跑了?”
“折將軍無須動怒,那賊首入住後並未外出,想必還在店內,只是不知何處露出破綻,被其察覺,因此躲藏起來,待某與衆軍士一搜便知。”說話間,一名身材高大壯健,手持大弓,揹負四尺長黑匣的人從暗處現身,正是狄烈追擊一整天,遍尋無果的韓常。
這名宋將正是定胡城守將折恩中,也不知是怎麼回事,一個金將,一個宋將,本應是不共戴天的死對頭,居然聯手對付天樞城起來。
折恩中恭恭敬敬行了一禮:“都使身份尊貴,如何能行此險要之舉,還是讓小將手下兒郎……”
韓常搖頭道:“不是我小看你這百名親衛精銳,論戰力,未必比得上昨夜我所率的那二、三十名精騎,可還不是在今日就被……算了,既然暗襲不成,只能明戰。記住先前我們商定的戰術,周圍院牆、屋頂上一定要多佈置弓弩手,其餘軍兵隨我一起入內搜查,一定要將他與那兩個女子趕出來。”
折恩中沒敢再多說什麼,揮揮手,讓跪在地上的十餘名軍兵起來,跟隨在韓常身後,聽命行事。
韓常箭在弦上,正準備上樓,剛踏上木階,目光左右逡巡,掃到那店家臉上,見其似乎面有異色。當下緩緩鬆開弓弦,向店家勾勾指頭:“你有什麼話要說?”
那店家哈着腰,小心翼翼道:“小的在想,各位將爺說的賊人,是不是甲字四、五號房的一男二女三位宿客?”
韓常目光一閃:“沒錯,你知道什麼?”
店家萎萎縮縮道:“那位男宿客在傍晚對小的說,要換到對面的乙字二、三號房,若有人問起,絕不可說……”
韓常回頭對院中的折恩中嘆道:“此人果真機警,咱們也不知何處露出了破綻……也罷,既然如此,大家打開天窗說亮話。”
韓常邊說邊向身後的軍兵擺了擺頭,那十餘名軍兵會意,挽刀拾階而上。韓常則退回院子,對着客棧樓上高聲道:“狄城主,我知道你在裡面。沒想到吧,我韓常日間被你追得無路可逃,而到夜裡,卻反將你包抄。哈哈哈……你更沒想到,我雖進不了石州,但在這定胡城,一樣可以收拾你!”
雖然沒有聽到任何反應,但韓常卻很是篤定,依然在縱聲大笑:“你一定很納悶不解,爲何同爲宋人,定胡守將卻與我這金人一併聯合對付你……那好,我不妨實言相告,也讓你死心麟府帥折可求,已正式接受我大金冊封,易幟輸誠,麟、府、豐三州之地,盡爲我大金所有。太原城將成爲河中孤石,朝不保夕,你的所謂天誅軍也將在我大金天威之下,灰飛煙滅而這一切,就從你今夜伏誅開始!”
配合着韓常驚人之語,那十餘名軍兵已衝上二樓,包圍乙字二、三號房間,砰嘭將門踹開,一擁而入。
“無人!”
“稟報將軍,無人!”
連續兩次撲空,折恩中怒火攻心,舉手一劈:“給我搜!挖地三尺也要搜出來!”
話音剛落,砰砰兩聲槍響,店內一陣大亂。隨即就見樓上一個窗框爆開,一道人影躍出。
韓常早有準備,弓弦急張,望空一箭射出。
噗!鐵箭穿胸,血雨漫空。半空中的人影如中箭大雁,慘叫着蜷曲跌下,正落在折恩中足下。
折恩中大喜,拔刀低住那人脖頸:“好極。都使大人好箭術,賊人授首矣!”
“不對,這不是狄烈!”韓常悚然一驚,飛快伸手入囊拈取第二支箭。
“是我手下兒郎……”折恩中也看清了中箭者的穿着。
破損的窗櫺再度飛出一道人影此時韓常剛剛取箭,折恩中驚怒收刀。
人影從空中躍下,着地一滾站起,足尖勾起一根長長的晾衣竿,如風撲至。人尚在丈外,竿已先至,啪地一記斜拍。將韓常手中的弓矢撩飛。再大喝一聲。竿端前刺,抵住韓常胸部,發力前推,杯口粗的竿身竟彎成弧形。
韓常牯牛一般的身體。竟被推得踉蹌後退。嘭地一聲撞在院牆上。震得灰土簌簌而下。
“呀”韓常發出嘶裂般地吼叫,身軀猛地向前一頂。本已彎成弧形的竹竿被兩下一擠壓,咔嚓折斷。
“狄烈!”韓常剛吼出這兩個字。那人影便已撲到跟前火光映照之下,奇盔異服,面目剛毅,正是狄烈。
狄烈給對手的回答是凌空而下的一記暴肘加重膝,肘擊天靈,膝撞胸腹。
轟隆!韓常被兩記重擊打得幾乎陷入土牆,夯土築成的圍牆吃不住強大的衝撞力,轟然崩塌出一個大缺口,狄烈與韓常一併跌入騰騰煙塵中。
迅疾如風,侵略如火,彷彿就是狄烈此刻的寫照。
在折恩中與衆軍士目瞪口呆之際,煙霧中飛出一條人影,揹負槍盒,飛快閃入客棧,消失不見。
“放箭!放箭,給我放火箭,燒!”折恩中又驚又怕,咬牙切齒下令。
一時間,弓弦繃繃之聲大作,火蛇飛舞,流光如電,整個客棧被火舌吞卷。當哭喊連天的店家與衆宿客衝出來時,卻盡數被亂箭射殺。
“殺!統統給我射殺,莫讓賊人混水摸魚,有殺錯無放過……”
折恩中正躲在護衛所組成的盾牆後面,口沫橫飛地叫得帶勁,忽見流光一閃,他那芭斗大的腦袋突然噗地爆開,碎骨、腦漿、血液四下飛濺,無頭之軀還抖動了好一陣,才栽倒在地。
突如其來的劇變,將那些放箭的軍兵嚇得呆了。還沒等他們想明白怎麼回事,噗噗兩聲,另一名副將與護衛隊將的腦袋也接二連三地爆裂。
這驚悚弔詭的一幕,令現場上百軍兵膽寒股顫,驚駭欲絕。
“無端殺人放火,天君降罪了!”
黑暗中不知誰驚恐無比地大叫一聲,正放箭的弓手們爭先恐後從院牆、屋頂跳下,院子裡的護衛折恩中的親衛更是嚇得魂飛魄散,一齊衝向客棧大門。門庭窄小,數十人一擁而上,頓時發生踩踏事故,哭爹喊孃的慘叫着響成一片。這慘叫與混亂場面,更是令在院外包圍客棧的上百軍兵心膽俱喪,在正、副將俱喪,無人號令的情況下,一鬨而散。
幾乎在定胡守軍剛被嚇跑得精光的一瞬,三個捂着被褥的人影從濃煙烈焰飛躍而出。隨即布被掀開,露出狄烈、葉蝶兒與趙玉嬙的身形。
狄烈仰天大笑,拍拍身後失而復得的槍盒:“一槍在手,便是有千百人重重圍困,又能奈我何?”
葉蝶兒與趙玉嬙喜笑顏開,正想說話,狄烈突然將二女撥到身後,矮身拔匕,驀然轉身火光明滅中,黑黝黝的院牆下升起一條高大的人影,那中間禿頂的光頭上,裂開一道大口子,鮮血汩汩冒出、流下,將一張大毛臉染得血紅可怖。一雙映着熊熊烈焰的如狼碧眸死死盯住狄烈,更令人泛體生寒的,是搭在那張嘎吱吱拉成滿月的大弓前端的鑿子箭!
鐵骨爲杆,鋼鏟爲鏃,這樣一支重型鐵骨鑿子箭,足以將一匹烈馬剖腹斷首!
“狄賊授首!”
“去死!”
間距不過十步的兩人同時暴吼,鑿子箭與野戰匕首同時射出,在半空中奇準地碰撞了一下,然後一上一下交錯而飛,直奔各自目標。
噗!鐵骨鑿子箭射入狄烈左大腿。
哧!野戰匕首摜入韓常左眼。
韓常仰面倒下,狄烈單膝跪地。
“殿下!”
“殿下!”
二女左右扶住,花容失色。
“快取馬來,立刻離開此地!”狄烈雙手握住箭桿,生生拗斷,那張古銅色的面孔已變得煞白。他心裡清楚,這一次的傷,絕對是有生以來最重的一次,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支撐到衝出城門的那一刻……
快馬如風,奪門遠去。
沖天火光之下,韓常蠕動爬起,顫巍巍舉手,生生將匕首從眼中拔出,鮮血隨着匕首滋滋往外噴濺……韓常五指深深摳入土裡,猛抓一把摁入眼中,負傷野獸一樣的嚎叫聲,響徹全城,聞者無不毛骨悚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