息轅爲首,騎隊奔馳着轉過街角。他們來得很急,激起的風捲得街上一陣塵土飛揚,後面的半支隊伍都必須以手臂遮在面前,免得嗆到和迷了眼睛。呂歸塵帶馬跟在息轅背後,不知道這是要往哪裡去。他只曉得這是個極秘密的任務,他本沒有差使,就在輜重營的駐所照顧重傷不起的姬野,可是一早醒來息轅忽然來傳了息衍的命令,讓呂歸塵武裝出發,卻沒有說往哪裡去。出發時候息轅命令從親兵營調出的五十名精騎卸去肩上的金色菊花軍徽,也不像以往出行那樣奉息衍的墨色大旗,在外人看來,這支騎隊便只是一隊裝備精良的下唐武士而已。
呂歸塵瞥了一眼息轅肌肉緊繃的面頰,握了握腰間影月的刀柄。殤陽關破關兩日,諸軍卻只在離國蘇元朗摔下城牆沉重落地的時候,爆發了一陣潮水般的歡騰,而入城之後,將軍們沒有慶祝,軍士們也沒有鬆懈,本來並肩作戰的聯軍重又分歸劃分下來的各國營區,整頓軍械輜重,治療數量巨大的傷員,彼此之間並不太往來。忙碌的平靜中有一種隱隱的隔膜。這時候忽然出動,呂歸塵心中滿是揣測,他已經不是草原上那個坐在黃花間吹笛的孩子,也明白各國之間的貌合神離。
騎隊轉入一處尚未啓用的空營,剛剛馳過一列拴馬的石柱,忽然呂歸塵聽見了兵器出鞘的聲音。呂歸塵立刻反應,猛扯繮繩停住戰馬,按刀四顧。看起來空蕩蕩的營地,一隊黑衣步卒卻忽然閃現,是下唐軍服,約有百人,爲首的百夫長面色白淨,神色警惕,直直地逼視立馬在他面前的息轅。
親兵營騎兵們各自按住馬刀,列陣和步卒們對抗,彼此是同袍戰友,此時相遇,卻都抱以敵對的眼神。
息轅打量了那名百夫長:“你不認識我?”
“你們從哪裡來?”百夫長也打量着息轅。
息轅微微點頭:“是你送的信?”
他緩緩拔出自己的重劍,劍僅僅出鞘半尺,靠近劍柄處的一枚金色印紋閃了一下,息轅便迅速地推劍回鞘。
“知道我的名字了?”
百夫長愣了一下,上前一步,半跪下去:“少將軍!”
息轅的劍是下唐國主百里景洪的賜物。百里景洪在息轅十六歲生日那年以名劍賜予,劍身上雕琢一枚下唐國調動兵馬的菊花金符,滿朝臣子私下議論,一是讚歎國主對於息衍的看重,澤及侄兒,二則預感到百里景洪對於籠絡年輕將領的迫切。於是朝中有猜測向來重商輕武的下唐國政怕會有劇烈的變動,以便應付日漸混亂的東陸時局。息轅也因此成名。
“前鋒營百夫長德秋?”息轅問道。
“屬下是德秋!”
“帶我前去。”息轅躍下馬背,低聲道。他回頭招了招手,示意呂歸塵和他同行。
呂歸塵走在息轅身邊,兩人隨着德秋一路深入營地。兩側均是夯土而建的兵舍,向北擋風的一面則用石材,此時營地裡空蕩蕩的,規模卻比呂歸塵見過的幾個營地都要大。呂歸塵心算,這裡在滿員的時候足以容納上千人。而他也知道殤陽關中這樣的營地不下一百處。
“建制很龐大吧?”息轅注意到他在四顧觀察。
“以前以爲在北方防禦我們蠻族的唐兀關是東陸第一雄關,也是最大的關隘。現在覺得這裡的規模,更甚於唐兀關。”呂歸塵道。
“唐兀關成名,是因爲風炎皇帝。不過東陸歷來都是內戰多於外敵的,殤陽關號稱‘帝都之鎖’,是宗社重地的前門,建造規模可容納十萬守軍。從這點上說,唐兀關比不上它,”息轅淡淡地說,“如果東陸諸國是一心的,北陸七部不是對手。”
“是。”呂歸塵心裡動了動。
“不過這些諸侯,即便你砍了他們的頭,也休想叫他們一心對外。但是你若只是把刀放在他們的脖子上,他們倒還能一時做出和睦的樣子來。”息轅笑笑。
呂歸塵心裡忽地輕鬆了,也對息轅笑笑。
走了幾步,他的神色復又凝重起來:“東陸和我們瀚州的敵對,還是很難解的吧?”
“是啊。”息轅淡淡地回答,“瀚州還是太荒涼,不適合耕種,叔叔也說歷來的戰爭,主要是瀚州沒有足夠的土地養活人口。只要一天還是如此,便難保不會再敵對起來。”
“那我們有朝一日是不是會變成敵人?”呂歸塵走在他身邊,他已經長得和息轅差不多高了,肩並着肩。
息轅愣了一下,笑了起來:“你說姬野會帶兵去踹了你家的帳篷麼?”
呂歸塵也發愣,想了想搖頭:“怎麼會?”
“那我也不會,姬野和你是朋友,我和你也是朋友。”息轅笑呵呵地說,“你們北都那麼遠,一路上跋涉艱難得要死,爲什麼我要千里迢迢去踹你家的帳篷?”
兩個人彼此對看了一眼,笑笑便不再說了。呂歸塵的心裡徹底輕鬆下來,他一轉頭,卻看見德秋站住了,指着地上一張滿是灰塵的竹蓆:“少將軍,就是這裡了。”
“這裡?”息轅蹲下去,按了按那張席子。他感覺到下面不着力,似乎是個空洞。
德秋小心地掀起席子來。呂歸塵往下面一看,吃了一驚。竹蓆下面覆蓋的,是一個不見底的深洞,水氣很重,有股漚在水裡時間太久的酸氣,和着青苔和水生植物的涼腥,一起涌了出來。
息轅伸手在洞口探了一下:“下面好冷,查探過麼?”
德秋搖頭:“還沒有。這件事情關係重大,屬下查到了線索,立刻就引兵封鎖了這個營地,派人送信給息將軍。其他的,不敢輕舉妄動。少將軍來此之前,陳國和楚衛國都有人經過門口,有人過來詢問,屬下沒有回答,只是不許人踏進。”
息轅點了點頭;“你做得很好,逢着大事能冷靜如此,不該只是一個百夫長。”
德秋聞言,壓抑不住,忽地喜上眉梢,憋着沒有說什麼,可是一張白皙的臉上現出激動的血色。息轅的話裡已經明明白白在說要提拔他,以息轅的身份,德秋絕不懷疑這話不會兌現。
“別急,”息轅笑笑,“晉升不難,不過你得等我真的從洞裡挖出一個小公主才行。”
“小公主?”呂歸塵忽地明白了。
“是,叔叔說,不到這裡,對誰也不能說,一路上就沒有告訴你。根據兩日來的各種消息,嬴無翳根本沒有把那個千嬌百媚的小舟公主當回事,帶兵突圍的時候既沒有帶她走也沒有就地處決,所以公主應該還在這裡某處藏着。德秋的情報如果準確,這個味道不好的洞裡可能就藏着嬌貴的小美人兒。”息轅試着伸頭往裡面張望,可是一片黑漆漆的,他什麼都看不見,只聽見隱約的滴水聲。
“你見過公主麼?怎麼知道是小美人兒?”呂歸塵也跟着他張望。
息轅想了想:“公主嘛,自然是小美人兒。我們下唐國的繯公主也是美人的,我想但凡諸侯,必然不會娶相貌醜陋的女人,這麼就算父親再難看,女兒也不會醜到哪裡去。這小舟公主是皇室分家的後代,楚衛國主的孩子,歷代都是漂亮媽媽漂亮奶奶漂亮曾祖母,所以必然是美人了。”
呂歸塵聽他這麼說,不禁笑了出來,他想不出息轅這些奇怪的想法都是從哪裡來的。“不過聽說楚衛國可是女主。”他說。
“那女主的老公也許就是絕世之美男了,”息轅轉而去跟德秋說話,“下面到底是什麼地方?”
“是廢棄的水井,屬下找到了這裡的一個雜役,問了話。他說殤陽關七百年前修築的時候,井水的水位高於現在,殤陽關下地下的水脈位置很深,當時用盡人力也只打了十二口井,這是其中之一。後來水位下降了,這口井便抽不上水來,於是被廢棄。不過井下面還是連着水脈,所以夏日裡也很涼,就有人提議從井壁上開鑿了倉庫,用來儲存生鮮蔬菜和肉食,據說一個月也不會腐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