弩身只是微微一震,平衡極好。三枚鐵矢一次全部射出,軌跡平直,釘入土牆,連尾部也沒了進去,只濺起一片淡淡的飛灰。排着隊領取弩弓的軍士也被吸引了,有人叫起好來,已經拿到的則躍躍欲試。
“不錯!”謝誠讚了一聲,“方便有力,是件好武器。”
“好在實用,若說有力,比紫荊長射還是差得太遠了。不過,”金吾衛統領笑笑,“任何一個人拿到,無須什麼訓練,就可以上陣。”
“還有別的令諭麼?”
“謝將軍請率部和其餘九營一同出發,金吾衛一萬人,羽林天軍一萬人,目標是當陽谷谷口。”
“當陽谷谷口?”謝誠點頭,“離軍殘部還在那裡和淳國華燁對陣吧。”
“其餘的,只要到時候聽從將領就可以了。”金吾衛統領高深莫測地笑笑,“此次要做的事情,很簡單,以謝將軍年少成名,這些年在羽林天軍升得如此快,做這點小事是舉手之勞。”
“又是加官晉爵的機會呢!”他拍了拍謝誠的肩膀,“還有事,就此告辭。”
金吾衛統領帶着一隊屬下,策馬狂風般離去了。這些日子帝都金吾衛忽然煥發了活力,各級軍官出入扶風大營和各處衛所,帶來皇室的軍令。原本只是皇室儀仗的軍隊,此時耀武揚威,看起來已經掌握了帝都全部的軍機權力。
謝誠看着金吾衛們遠去的背影,默默地從袖子裡抽出一條兩指寬的白布條來。
他這些天不知多少次讀這封信了,想從每個字裡看出它是否可信,此時他重在心裡默讀了一遍:
吾兄如晤:
我聞事發突然,聯軍以屍亂被困殤陽關。此術是屍蠱之法,傳自雲州,東陸識之者少,唯太卜博學,或有所聞。屍蠱噬人精魄,可用於屍體,亦可用於活人,重傷之人若爲屍蠱所噬,則失卻本性,與死者復甦無異,皆喪屍也。屍蠱至難拔除,然有破綻。以屍蠱起萬餘死者,是秘術大陣,謂屍藏之陣。有陣則有陣主,陣主猶在殤陽關內。陣主死,秘法破。此事我告於兄,或爲加官晉爵之機會。憑兄自決。
弟沐手謹奉
他計算着收到這封信的時間,想起那個曾於朗月之夜在帝都城牆上白衣高歌的年輕人。無論這封信是從哪裡發出的,都令人驚異。甚至在皇帝都還不知道殤陽關中出現了異相的時候,這隻信鴿就落在了謝誠的桌子上。謝誠有種強烈的感覺,在殤陽關那幕慘劇上演的一刻,他那個白衣的朋友正揹着雙手,在遠處觀望。
他不知道這樣一個人是否可信,但是他已經沒有選擇,他能感覺到那個龐大的陰謀在穩步推進,而殤陽關裡那些人就要死去。他決定冒一次險。
“信鴿。”他低聲道。
屬下送上了一隻青灰色尾羽的信鴿,謝誠摸出早已寫好的信,塞進信鴿腳下的竹筒裡。他揚手把信鴿放上青天。
九月十日,當陽谷谷口,凌晨,天邊剛有一線輝光刺破了黑暗。
離國左相柳聞止漫步在大營之中,出了輪值的軍士,柳聞止兩萬赤旅步卒中的大部分還在沉睡,營中剛剛開始生火做飯。柳聞止帶着一名親兵四處查看,早晨的軍營中一片靜謐,老兵揮舞着鐵斧劈柴,把木片塞到鍋下。天氣已經很涼了,鍋燒得極暖和,柳聞止站在鍋邊烤手,聞着肉粥的香味。
柳聞止是文臣,懂軍陣而不能廝殺。但是他治軍嚴謹,每日起得比士兵還早,在營中巡查,風雨無阻。離國將士頗多來自南蠻部落,本來不喜歡他的行事,卻也不能不佩服他的威嚴和勤勉。這兩萬赤旅中,柳聞止命令所到,無不奉從。
“真安靜啊。”柳聞止輕輕嘆息。
“大人,”親兵湊了上來,“我們還要在這裡守多久?”
“只怕還要些日子,”柳聞止搖頭,“昨日有確切消息傳來,謝玄所部正在殤陽關和白毅二度對陣,我們必須守在這裡,否則華燁的風虎若是支援白毅,謝玄絕沒有勝算。”
“可我們怎麼撤離呢?腹背都是敵人啊。”親兵也不無擔心。
“路雖然遠了一些,可是想回家,總還是有辦法的。”柳聞止笑笑安慰他。
又一名親兵按着佩刀奔了過來,跪在柳聞止面前:“大人,淳國華燁有使節來!”
“這麼早?”柳聞止詫異,“那麼請他進來。”
立刻有數名柳聞止的親兵簇擁着一名風虎騎兵裝束的精悍男人而來,那名風虎雙手捧着一件青布包裹的東西。風虎站在柳聞止面前,微微躬身行禮,將包裹捧了上去。
“這是什麼?”柳聞止拍了拍那隻包裹。他和華燁之間經常有所饋贈,這樣的事情不算稀罕,只是對方使者清晨趕來,還是第一次。
“是我們將軍奉還柳相的東西。”
柳聞止打開包裹,裡面是三本古卷。柳聞止翻了翻,恰好是他贈給華燁的《韶溪通隱》、《海蒼誌異錄》和《冼山知聞筆記》三種。
“這些是我贈予將軍的,怎麼還了回來?”柳聞止搖頭。
“將軍說,這些書太珍貴,只敢說借來一觀,不敢說佔有。所以無論如何,這些書是他欠柳相的,要歸還。”風虎彬彬有禮地回答,“此次還書,也說明一件事。”
“什麼事?”
“柳相請聽!”風虎向着身後比了個手勢,忽然露出傲然的神色。
柳聞止集中精神,神色忽然變了。他聽見千萬馬蹄敲擊地面的聲音,那聲音海潮般撲來,很快就驚動了營裡所有的軍士。軍營前預警的銅鐘響了起來,軍士們提着武器鑽出帳篷,前方防線處值守的軍士中有人放聲咆哮起來,卻聽不清是在喊什麼。
地面開始微微地震動了,騎軍距離他們不會超過三裡。
“華燁將軍讓我告訴柳相,兩軍決戰就在今日開始,日上三竿,再也不必於陣前相見!”風虎凜然道。
柳聞止驚駭地退了一步,長嘆:“終於還是躲不過!”
“柳相本該知道,貴國在殤陽關設下了陷阱,謝玄軍團的一萬赤旅去而復返,這是聯軍存亡的關頭,華燁將軍讓我告訴柳相,白將軍不死,是他不動兵戈的底線!”風虎大喝。
“是說他和我終於還是被逼上了戰場麼?”柳聞止仰面向天,神色悲惶,他忽地大笑了幾聲,對風虎揮手,“你可以走了!”
“不準備留難我麼?”風虎傲然不懼。
“你是使節,等你離開我的軍營,你就是敵人!”柳聞止雙目中銳光一閃,“你能不怕我而來這裡,我憑什麼不敢放你走?你叫什麼名字?”
“風虎騎軍,二旅三營,原鶴!”風虎行了一個有力的軍禮,他回頭狂奔而去。
整個赤旅大營像是猛虎甦醒,越來越多的軍士套着赤色的皮甲、持着方口蠻刀列隊。有人牽上了柳聞止的戰馬,風虎鐵騎的旗幟已經可以看見,灰塵瀰漫起來,彷彿要遮蔽天空。前方的防線無法承受這樣忽如其來的進攻,潰退的戰士們已經退入了軍營。
“扶我上馬!”柳聞止大吼。
“柳相!不宜在這裡決戰!敵軍來勢太快,我們應該後退結陣,再行作戰!”一名親兵拉着他的戰馬勸阻。
“愚蠢!”柳聞止扭頭大喝,“這樣的局勢下,華燁鐵了心要跨越王域,沒有任何人能阻擋他。兩萬赤旅,擋得住兩萬五千鐵騎兵麼?”
親兵愣了。
“我在這裡,只是賭華燁敢不敢下定決心不經皇帝許可而穿越王域。那頭老虎已經下了決心,那麼說什麼都沒用的了!”柳聞止喝令,“第一旅隨我出擊!其餘的人退走,如果能夠擺脫華燁的追擊,解散所有人,扔掉武器鎧甲,從山路向離國撤退!憑着腳,也可以走回去,不必死在這種地方!”
“扶我上馬!”他又下令,“我也許老了!但是還有用!”
他被推上了戰馬,坐在馬鞍上,他得以看清楚那支越來越近的騎軍,他們的鍛鋼鎧甲和馬甲映着早晨的陽光,融爲一片森嚴的鐵灰色。爲首的年輕人竟然着上身,揮舞着厚重的闊刃巨刀,追殺潰退中的赤旅步卒。他年輕的臉因爲殺性而扭曲,沒有人能阻擋他的衝鋒。
“是東陸最昂貴的軍隊啊,”柳聞止長嘆,“若是我們離國有這樣的鎧甲和戰馬,就不用耗費那麼多子弟的鮮血,我們早已是東陸的主人!”
風虎鐵騎爲首的年輕人遠遠地看見了這個老人,也看見了他身後被豎起的戰旗。他將巨刀收在馬鞍上,抽出一張大弓拉開,一箭射出。他的弓也巨大,箭比普通的羽箭長了一尺,箭鏃比普通的鐵劍還寬闊。柳聞止聽見箭嘯的時候,胸膛已經被洞穿。
他栽下了戰馬。被親兵接住的時候,他用盡最後的力量抓住親兵的胳膊:“傳我令!第一旅殿後,其餘人,回國!王爺還在離國等我們!”
“縱然沒有那些昂貴的武備,我們一樣會稱雄東陸!”他說完這一句,眼睛裡的光芒才渙散了,手慢慢地鬆開了親兵的胳膊。
離國左相柳聞止死於當陽谷谷口的大戰之中,此時距離離國右相李桐的去世,已有十四年。這兩個老臣均在離國奪嗣的鬥爭中選擇了十七公子嬴無翳,最終也都用自己的生命爲霸主鋪平了道路。正像他們的政敵曾經詛咒的那樣,他們必將因爲對嬴無翳的支持而不得善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