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如玉,素手彈琴;琴聲繚繞,如癡如迷。西湖畔人聲俱靜,皆聽少女鳴琴,忽只見琴聲起處轟然一聲震響,猶如火起。
百姓聞聲驚看,卻見高臺上一蓬火焰騰空而起。眨一眨眼,那火焰就分出眉眼,轉眼翎羽分明。揉揉眼再看,那赫然便是一隻浴火的鳳凰,碩大無朋,沖天而起!
以往只在年畫中看到的神鳥鳳凰,此刻就在自己不遠處的天空翱翔;黑色的夜空彷彿忽然飄舞起一片數畝大小的彤色雲彩,鳳凰之羽的色彩金紅燦爛,高飛低徊拖曳出一道道柔曲的光華,絢爛而輝煌。翱翔之時,那一根根炫麗的羽毛火焰流離,不停播灑着熱烈燦爛的焰火,煊煊赫赫,堂堂皇皇,照亮了浴鵠灣的湖山。
乍見異景,大家以爲這是神蹟;稍緩過神來,卻發現夜西湖上空的神鳥卻只在彈琴少女的上空徘徊。那羽翼翂翍、尾羽拖曳之間,還十分符合少女琴曲的節拍。這時人們才如夢初醒,知道這光之凰羽乃是這少女催發,不免一片驚疑。
炫麗神奇的火焰鳳凰正是月嬋有感而發。手揮清弦,她望一望身前少年,正是青衫磊落、挺立如標;想一想自己來歷,有些感慨,有些傷懷,不由得琴聲一變,輕啓丹櫻之脣,婉轉鳴玉歌喉,在這春深的夜西湖邊唱一首傷春的古曲:
“悲芳時兮惜春陽,
開明鏡兮照春裝。
百花離亂隨風落,
鳴環曳帶下華堂。
和鳴禽鳥猶有匹,
何事煢獨守空軒。
歌復歌兮人不識,
徒使雙淚溼羅裳。”
和着落霞驚濤的清音,公主娓娓唱來,入耳有如仙歌。餘音繞湖,久久不絕,此時不僅臺下的百姓聽得如飲醇釀,不能自持,立在一旁的少年更是動容不已。
“噫……”
見月嬋施展出如此華彩手段,臉色卻不喜反憂,張牧雲便有些驚異。
“月嬋爲何如此感傷?”
細細揣摩方纔歌中的含意,張牧雲只覺得辭意實在感傷。
“這樣傷情的歌兒,恐怕不合鴛侶大會之意吧?”
心繫賽事,張牧雲對月嬋歌中的寓意也不及細審,轉念之後,只在一旁暗暗皺眉。
想了一會兒,他靈機一動,忽想起那回大王莊拌出神形滅妖之事,便立即催動溟海水神之法,腳下忽生銀光,朵朵皆成蓮花之形,繽繽紛紛,繚繞足下。他自己則凝神躡足,萬花叢中聳身一躍,和空明之水凝成的蓮形花朵相配合,剎那間恰似足踏玉蓮,嫋嫋升於天際。
“外行看熱鬧,內行瞧門道。”對於瞧不出門道的圍觀百姓而言,那鳳凰焰火之形固然驚世駭俗,但少年弄噱頭的真人升空障眼法,效果卻絕不亞於公主真刀實槍催發的燎原火鳳。
足採蓮雲,冉冉升空,儘量優雅從容地拔劍,張牧雲便在鳳凰火影的燦烈輝耀下悠然耍起了洞庭劍術。當此之時,一眼望去,皓月星空之下,張牧雲與那火焰鳳凰一起轉折飛翔,鳳羽熠熠,劍光閃華,襯托得少年就如乘龍駕鳳的神人一樣——那些愚男善女何嘗見過這些?當即便有許多人咕咚跪倒在地,朝着張牧雲伴鳳舞劍的身影頂禮膜拜。
而少年之技並不止於此。舞劍之時,他剛纔便想好,一定要謅個慷慨之歌掩飾妹子的傷春之曲。急智之下,他便在圓月光中、鳳凰影裡浩然高吟:
“我問往來風,何事太奔忙?
手握三尺劍,起舞勸飛光。
莫要匆匆去,留得英雄俠士、鬢髮已凌霜!”
一法通,萬法通,縱然並非精通文學,張牧雲出口之句也絕對氣勢不凡。尤其與之前洛靈嵐大不相同,張牧雲這短辭文不艱深,用詞淺顯,倒反而討那些江湖豪俠和市井小民的喜歡。豪邁俗歌,沛然吟唱,配合上浩蕩灑脫的洞庭劍舞,一時間氣勢如龍。
而公主聽聞此歌,更是心動魂搖。她用眼角的餘光偷偷地瞥看,見到張牧雲傲然凌空、舞劍如龍的英姿,欽慕之餘,便想起前天青鸞、幽鷺二使來訪之事。心念及此,便是黯然。“爲什麼越近別離,越發現難捨難離?”昔日視天下人如無物的天香公主百感交集。
心情愈加複雜之際,所有的心緒只匯爲指尖琴曲。貌比嬋娟的美貌公主,手揮七絃,仰望颯然凌空的張牧雲,無限深情地唱了一曲:
“火鳳燎原墮彩雲,
月落洞庭洗華裙。
此身去後如相問,
一點丹心傾向君。”
歌聲低徊,如慕如訴;雖唱於高臺,卻只像對一人傾訴……
聞此歌聲,張牧雲心下忽然坦然。
“這纔對嘛!”
“‘一點丹心傾向君’,這才合鴛侶大會的主題嘛!”
欣然之餘,他只顧着着急:
“媽呀!這半柱香時間咋這麼長?還沒燒完嗎?快撐不住啦!”
好在就在這時,月嬋歌聲停住,琴聲也稍歇;閒閒勾抹幾下,最後一縷琴音臨風搖曳,由強漸弱,逐漸散於風中。張牧雲如聞大赦,吸一口氣,趕忙連耍了三朵劍花,也便飄然落地。
曲終鳳逝,琴劍入匣,張牧雲和月嬋並立臺上,等候最後的評級。
“甲中”
……
“噓……”
這時再聽到這個甲中之分,臺下所有人都再也忍不住,一時間噓聲四起,仿若沸騰。而聽得如此評級,張牧雲也是勃然大怒!
“混帳!”
月嬋聽得分明,身旁少年正在低聲叱罵:
“莫非都是睜眼瞎?方纔我和妹子這番賣力,便給超等也不過分,爲啥卻是甲中?莫非……”
市井打滾多年,張牧雲顯然不是傻瓜。他看了一眼臺下那位也有些愕然的夏侯小侯爺,心中想:
“方纔東方振白和洛靈嵐只得甲中,我便已有些奇怪。現在再看我與月嬋分數,此事便十分分明。可笑可笑,杜老爺子寄予厚望的這武林盛會,冠軍卻早已內定在一人身上!”
張牧雲少年英俠,嫉惡如仇,想通此節,根本不想什麼利害關係,一按手中劍器,便直奔臺內評判席而去!
見少年按劍而來,臺上之人個個驚惶,臺下民衆卻都覺快意。霎時間高臺周圍“好!”“好!”的喝彩聲不絕!而這時那兩個應該與世無爭的道家英傑,想一想這前後兩個“甲中”,也忍不住覺得不平,十分關注和支持這少年的舉動。
閒言少敘。轉眼之間,張牧雲便到了近前。直面評者,張牧雲握劍之手卻已鬆開。立定後,他對着長案後那些面露驚恐之色的名宿名流們一抱拳,不緊不慢說道:
“諸位前輩先達,張牧雲斗膽請教:也不知你們心目中的甲上之選,究竟是何模樣?”
這時月嬋也跟着少年奔到近前,她卻沒這麼好聲氣,那把長大琴匣直抱在懷中,呈“懷中抱月”之勢,只等那些傢伙跟張牧雲一言不合,就使出吃奶的力氣砸過去,橫掃一片!
“若不給牧雲哥哥一個好說法,本公主今日便拆了這座高臺,讓你們都跌死!”
天香公主在心中兇惡想道。
“咳咳!”
這時,那些前輩名流們也有了反應。這些人,根本沒料到今日這些參賽的毛頭小子中,還真有人敢來直接質詢,剛開始時他們也有些措手不及;聽張牧雲猛然問起,剛開始時個個面面相覷,作聲不得。
不過這些人都是老江湖。很快其中兩三個主事之人互相一使眼色,那個身形精瘦的杭州知府師爺便站了出來,咳嗽一聲,朝眼前兩人拱了拱手,滿臉堆笑道:
“張少俠,您果然是武林豪傑,連說話都這麼爽快磊落。好,真人面前不說假話,老夫也不說客套話,直來直去。坦白而言,剛纔見二位俠侶演藝,老朽確實驚豔,心道從此不敢小覷江湖綠林之人。不過——”
老師爺話鋒一轉,一臉正氣凜然地說道:
“不過縱使我等衆人心中不願,這‘甲中’之評,卻是中肯之極!”
“嗯?!”
張牧雲按捺住心中火氣,盡力平靜說道:
“那晚輩倒要聽聽,到底如何中肯。”
“你聽我說,”面對一觸即發的少年,那師爺卻不動聲色,依然靄顏相對,“少俠啊,別的都無事,只是方纔你這位月嬋女俠施展的障眼術,變什麼不好,卻偏偏變出個鳳凰來!”
“變鳳凰怎麼啦?”
張牧雲很不高興,言辭不善地說道:
“我這妹妹自幼入深山拜名師,前後七八年就只學一個變鳳凰,怎麼啦?”
“唉,那你妹妹卻是學錯了。籲,看來小哥兒你還是不懂呀。”
師爺語重心長,擺出一副大人教導晚輩的模樣,跟張牧雲諄諄說道:
“你不知本朝輿服典儀有明文規定,鳳凰爲仁德神鳥,除民間婚嫁彩服,只有當今皇后和公主能夠使用鳳凰之形。其餘人等,甚至包括皇家貴人、夫人、貴嬪這三夫人,及淑妃、淑媛、淑儀、修華、修容、修儀、婕妤、容華、充華這九妃嬪,均不得采用任何鳳凰之形。你看看,剛纔你月嬋妹妹變出鳳凰模樣,還那麼鮮明,絕對地大不敬之罪;如此僭越,治罪也是本分。現在這麼多雙眼睛看到,我們卻憐惜你們才能,不僅不準備追究,還給你們甲中,還不算我等仁至義盡?”
“……那我謝謝你們!”
明知託辭狡辯,但被他說出這番道理來,張牧雲也無言以對。沒好氣地“謝”得一句,一轉臉,恰看自己那個月嬋妹子一臉哭笑不得的樣子,張張嘴好像還想說啥,他便趕緊拉住她,一起下得臺去。
下臺之時,他卻還聽到那個多嘴的師爺在身後說道:
“小哥兒啊,回去後,還是讓妹子跟師父再學點其他法門吧。變雞變狗都行!”
“哼!”
閒言少敘。就在張牧雲、月嬋之後,便輪到最後一對、也就是關外侯和賀蘭媚兒上臺。
只不過,聽了司儀之言到了臺上後,那雄健不凡的夏侯侯爺,卻並未像前面那些人一樣,談情演武,而是虎目四外一掃,猛抱一抱拳,張口說出一番石破天驚的話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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