祈年宮中,一壺烈酒,一隻杯子,一個孤獨飲酒的人。
舉杯邀明月,對影只一人。
裘千夜這幾年中從未想過他會淪落到這般悽楚的境地,到頭來,身邊竟無一個知心人了?
自從喜歡上童濯心,他便覺得自己在金碧哪怕渾渾噩噩一世,總算不會孤獨終老。縱然最終大事不成,但只要有童濯心,至死都會安然恬靜。這甚至比在飛雁當皇子,與兄弟們勾心鬥角要強上千百倍。
但是,如今他倒覺得還不如自己留在飛雁,過着和二哥大哥心計周旋的日子,起碼那時候他還深信金碧會有個人在癡癡地等他回來。
心中有希望,便能自信地面對每一日。
但若心中希望已死呢?萬念皆空,心如死灰。
轉眼間,他已經喝光了第二壺酒,他本來酒量不錯,但是此時刻意灌醉自己,喝得又快又猛,眼前漸漸變得迷濛起來。
“一切有爲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
他不知怎的想起兩句《金剛經》上的話,一手撿起折斷一根樹枝,在土地上隨意地寫寫畫畫這句話,另一隻手端着酒杯,又飲幹了一杯。
“獨自莫憑欄,無限江山。別時容易見時難。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
那筆下的字越寫越草,恣意橫行,字與字疊加在一起,根本看不清彼此,而他寫的醉意酣暢,將酒杯丟下,一手又拿起酒壺,索性仰首直接從壺嘴灌飲而下。
“醉別西樓醒不記。春夢秋雲,聚散真容易。斜月半窗還少睡。畫屏閒展吳山翠。衣上酒痕詩裡字,點點航航,總是淒涼意。紅燭自憐無好計,夜寒空替人……”
他一闋詞沒有寫完,忽然有道人影似是展翅雄鷹一般從夜空中高處撲落,拳風挾着夜風迎面打來,在他“人”字的一捺還未出筆時,那拳頭已經打到他眼前。
他猛地向後一倒,整個身子像是折斷了腰肢一樣倒了下去,樹枝卻在地下一戳,身子並未跌落塵土之中,一雙腳陡然踢向那人的小腿骨……眼看這一踢力道十足,一般人的雙腿都得因此踢斷,但那人騰空而起,在空中轉身變招,從虎虎拳風變成擒拿手,自高空抓落,抓向裘千夜的肩膀。
裘千夜的右手點戳樹枝,彈身而起,那樹枝作劍,斜刺向對方的胸前。樹枝本來是軟脆之物,但在他手中使出卻似是名劍出鞘,劍風破空之聲清晰可聞。
那人反手來抓樹枝前端,他一劍化三劍,點出一朵桃花形狀的劍花,分刺那人的手肘、胸前、面門三處大穴,變化之快,劍招之精妙,已經到達匪夷所思的地步。
那人緊握雙拳,從左右兩側以最普通的雙拳貫耳之招打出,卻有開山裂石之威,雙拳之下,那木枝不堪拳風之威猛,倏然折斷,但是裘千夜手中剩下的半截樹枝卻被他如弩箭一般揚手射出,直取那人咽喉!
那人側頭一閃,躲過斷肢,身子向後一飛,哈哈笑道:“不打了!不打了!總算逼出你的真功夫來!看來五年之約一到,我們還有的好打!”
他笑聲朗朗,在夜空之中響徹四面八方,裘千夜卻渾身一軟,倒在石桌之上,懶懶說道:“你這會兒來找我做什麼?還不陪你的公主殿下去?”
那人坐在他身邊,看了眼這一地的亂字和歪倒的酒壺,皺眉道:“我聽錦靈說了童姑娘和越晨曦的事情,所以過來看看你。這事兒來的莫名其妙,錦靈又說得吞吞吐吐,我怕你想不開,所以先來看看你這邊的情形。”
這突然出現的人竟然是胡錦旗。
裘千夜苦笑道:“連你都覺得莫名其妙,更何況於我?”
“你這是一醉解千愁呢?”胡錦旗晃了晃酒壺,“和童姑娘見過面了麼?”
“何止是她,連越晨曦我都見了。”
“那他們怎麼說?”
“還能怎麼說?兩情相悅,心甘情願。”裘千夜哭笑不得:“我倒像是個局外人了。”他睜着醉眼看着胡錦旗:“錦旗,你說我不過回飛雁幾日,怎麼就天下大變了?”
胡錦旗沉聲道:“別人不好說,但童姑娘不該是那朝三暮四,心性善變的人。這裡面一定另有緣故。”
“我怎麼會不知道這裡面另有緣故?問題是這緣故到底是什麼,童濯心不肯說,越晨曦不肯說,我要去問誰?”裘千夜說着又去抓酒壺。
胡錦旗擋開他的手:“你喝再多的酒也沒用。看你是個挺精明聰明的人,連飛雁內亂,二皇子篡國這種事你都談笑之間解決了,怎麼遇到自己頭上的事情就理不清了?”
裘千夜哼笑道:“現在輪到你笑我了?是,如今抱得美人歸的人換成你了。我該對你說聲恭喜纔是。”
胡錦旗皺着眉:“我可不是來笑話你的。今天在宮裡,你對我爹和伯父說過,咱們飛雁這一趟下來也算是生死之交。我和錦靈有事,你還想挺身而出救我,如今你有事了,我也不可能躲在一邊看熱鬧。你現在好好理理思緒,想清楚,童姑娘爲什麼會變心?若是她不肯說,又能找誰去問清楚?”
裘千夜握着酒杯,“有一個人,我應該能問出緣故。”
“誰?”
“越晨曦的母親,越夫人。”
裘千夜今天聽到越夫人和越晨曦說的話,顯然越夫人對自己很是忌憚,也知道這件事的背後會讓兒子和他結下樑子。童濯心變心的根由越夫人一定也知道,否則怎麼會這麼坦然地就接受皇帝的悔婚又賜婚,還熱切地幫兩人佈置新房?難道以越夫人向來的爲人謹慎,不會想想爲了童濯心惹惱了他裘千夜,越家也是在招惹是非嗎?難道除了童濯心,越家就不能再娶別人了?
“濯心的情緒好點了沒?”
“濯心是個明事理的姑娘。而且我們倆這麼多年的感情不比一般人,她想通了之後就不會再和自己糾結了。”
這母子倆對話中所說的“情緒”、“想通”、“糾結”背後,是否隱藏着一件事,一件讓童濯心突然態度性情大變的大根由?
胡錦旗看他眉宇中陰鬱之氣很重,便提醒道:“越夫人可是手無縛雞之力的女人,你可不要爲了探聽真相對人家動什麼粗啊。而且她好歹是前丞相的夫人,身有誥命,可不是隨意動得的。”
裘千夜冷笑道:“越晨曦都已經逼破我的底線了,我還有什麼不能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