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劉鮮把這份筆錄帶回去後,所裡又研究了兩回,又再去案發現場重新堪查,以期能發現新的、突破性的線索。但一切都是徒勞的。而當日在魚頭溝的學生和村民中間,僅有這三份筆錄是有價值的。與摔死的霍原同行的同學們幾乎都是結伴而行,而且對同車的同學竟然都不怎麼熟悉,有人連同車時坐在自己前後左右的人叫什麼名字,是哪個年級的都能說錯。

在沒有新的證據出現後,調查只得結束,以意外結案。

隨即霍原家長對學校和同行的滑雪社學生們提出民事告訴,要求學生承擔連帶責任和民事賠償。這個在法理上是說得通的,當日去旅行的同學人人都在嘆倒黴,沒去的全都連呼幸運。滑雪社完蛋了,學校直接將這個社團除名了。童桐這個副社的最後一項任務是收錢,他們打算請學校的律師一起代理他們的案子。

“律師費要先交嗎?學校不墊付?”貝露佳過來交錢時問童桐。

童桐看起來特別糟糕,他打電話通知大家,不是不接,就是接了就跟他吵架。就算願意來交錢的也對他沒個好聲氣。

聽到女朋友的問題,他特別愧疚的說:“你們就別交了,這個錢應該我來替你們出。”

貝露佳恍然大悟,怪不得她沒有接到童桐讓交錢的電話,“那怎麼行呢?”姑娘豪邁的把錢放桌上了。

季笙和姚東海也跟着交錢,季笙交了雙份,她連宋陽的也一起交了。

童桐還是不肯收,悄悄跟他們說:“老師讓我先把錢收了,省得打完官司大家不肯給錢。”

原來如此。還有這一層顧慮。貝露佳輕輕翻了個白眼,小聲說:“真夠可以的。”

童桐等到七點看不會有人來了,鎖了門跟她們一起出去,邊走邊說:“老師說趁着現在還沒開庭才能把錢收過來,而且到時賠償數額下來了,學校肯定不會替我們出的……”先收一部分,省得到時有人敢不給錢。

事實上現在就有人不給錢了。大多數人都認爲憑什麼給呢?雖然法律是這麼規定的,同行的人有求助義務,霍原出意外,他們是有責任。可法律歸法律,人心歸人心。那麼大一個人,誰也不是他媽,還能一直看着他?

學校論壇裡就有這樣的議論。不過很快就有法學院的上來解釋了。

這裡頭比較倒黴的是焦達和童桐,他們倆一個社長一個副社,還是組織者,告的肯定是他們倆大頭,剩下的人才算連帶。

季笙他們更是連法庭都不必去,全交給律師就行了。

開庭了後很快達成了和解。學校賠三十幾萬,學生們只需要賠三萬多,焦達八千,童桐五千,剩下的一個人兩千。

這個錢不算多,不過還是有人不想交,但焦達回到學校後說這個錢他全掏了,很痛快的一手把三萬八千塊全拿出來交給律師送到了霍家,引來不少讚揚,都說他仗義,有擔當,是個當頭的樣,微博還吸了一些粉。

學校賠錢也很迅速,這件事就這麼結束了。

一月十三日,這天是個陰天。

早上天還沒亮,季笙和姚東海、貝露佳、小蘭四個人就去了多麗娜家。

今天送她出門。

據說送人走要在天還沒亮的時候。

多家給小蘭打了電話,她不敢一個人去,特意找了季笙她們,昨天晚上甚至是跑到季笙他們這屋來住的,“我不敢一個人在那邊,我怕她回來。”小蘭躲在姚東海的牀上抖着說。

“她回來也不找你,放心吧。”姚東海雖然是個妹紙,卻很有俠義心腸。在一堆妹子中間時,她一般都是擔當漢紙的角色。

小蘭用“我有一個大秘密”的神情小聲說,“對了,你們聽說了嗎?現在外面都說是焦達把霍原給弄死的!”

這個話題其實以前就很有市場。

不止是警察能看到多麗娜的自殺和霍原的意外之間的聯繫和疑點,想像力豐富到一逼的學生們也能看出來,並且立刻腦補出前因後果,並廣爲傳播。

前因自然是霍原欺負了多麗娜,致使多麗娜自殺,更有人認爲多麗娜流產其實是霍原搞的鬼,所以焦達纔會在多麗娜流產之後沒兩個月就提出分手,多麗娜藏着這個秘密痛苦不已最終無奈自殺。焦達在事後才查清真相,就爲她報了仇。

前因的版本太多,後果卻都大同小異。所有人都認爲焦達組織旅遊時就暗藏殺心,他約霍原到那個山坡上,不動聲色間就把人給推了下去。他像《金田一》中的殺人兇手一樣設計了一個天衣無縫的陰謀將霍原殺害,並僞造成意外。因爲沒有目擊者,所以他成功逃脫了。

不得不說,這個結論更符合大衆的心理預期。而對焦達“脫罪”一事,更有黑暗中的正義這種爽感,很有市場。

小蘭說完以後,連貝露佳和姚東海都有點拿不準霍原意外這事到底有沒有……問題?

“其實霍原這個挺討厭,他特別煩人。”小蘭她們這些以前常去滑雪社的女生沒有一個對霍原有好感的,這人特別不尊重女生,嘴上愛犯賤,有時吃飯好灌女生的酒,玩個遊戲也喜歡佔女生便宜。

“難道真的……”姚東海。

“警察都查了說是意外,要是真有問題,肯定會查出來的。”季笙說。

“也有查不出來的,警察也不是萬能的啊。”小蘭說,她更相信大家說的這個版本。

另外,霍原剛意外去世,一直不肯給多麗娜下葬的多父多母也改主意了,深思一下,這裡頭說不定就有什麼……

季笙四個到多家時天還沒亮。

多母在家等着她們,“快進來吧,謝謝你們能來。”多母好像整個人都失去了精氣神,灰暗,茫然,衰弱,但還能從她的眉眼間依稀看出她是個嚴肅認真的女人,可能在家裡擔任着嚴母的角色。

她把她們讓進來,在客廳原本放電視的地方擺着放大的多麗娜的照片,下面有香爐和供的水果、點心。

多麗娜在照片裡笑得張揚、驕傲、快樂。

說真的,哪怕只是從這張相片上,多麗娜都不是季笙喜歡結交的那種女生。可此時此刻,一個年輕鮮活的生命就這麼沒了,輕飄飄的,讓人都沒反應過來,任誰都不能不感到遺憾和不解。

季笙回憶着那個跳樓前的身影。她不瞭解當時多麗娜心中在想什麼,也無從體會她當時有多絕望纔會跳下去。可她真的很想說:再等等,事情說不定沒那麼壞呢?

她還記得她跳下去時害怕的緊緊擠着眼睛。

季笙四人都給多麗娜上了柱香,再把白包遞給了多母,不多,一人出了一百。

“謝謝你們。”多母拿出很多零食,她們拿在手裡都沒有吃。屋裡沒人說話,好像所有人的嘴都被粘起來了。

直到樓下打了電話,車到門口了,她們才扶着多母一起下去。樓道口擺着花圈,等季笙她們坐上車後,放了一掛鞭炮,多母的眼淚瞬間就涌了出來,“乖乖……孩子……跟媽走吧……媽把你送走……”

這是季笙第二次來火葬場,她發現這裡好像一直是陰天。

這裡到處都是戴着黑袖箍,披麻戴孝帶的人,哭聲、唸經的錄音聲,還有瀰漫在每一個角落的香味。

葬禮進行的很快,來的人只有二十幾個,多數是多父多母的親朋好友。多麗娜的同學只來了季笙她們四個。

小蘭還被推上去講了幾句話,講得顛三倒四,哭得泣不成聲,下來後說腿都軟了,都不知道自己說的是什麼。不過這姑娘恢復得也快,等工作人員進來送他們出去時,她還小聲跟季笙她們說:“焦遠沒有來。”

焦遠應該來。

不過季笙能理解他爲什麼不來,近情而怯吧。

出來後多家人商量是不是先讓來的人中一些不方便的先走,他們還要等骨灰出來,這個估計還要等上一個多小時。

多母就來問季笙她們,要是想先走,他們這邊就找個車先送她們出去。從這裡回去可不算近。

季笙她們都看小蘭,這裡頭只有小蘭跟多麗娜最好。

“來都來了……送到最後吧。”小蘭說。

“我們跟着一起。”季笙對多母說。

“謝謝你們。”多母微微笑了。她就在這裡陪着季笙四人,慢慢的她也開始跟她們聊天,問一些學習緊張嗎?平時功課怎麼樣?考四級了嗎?這些問題,問得大家就像面對的是個老師。

多母笑着搖頭說:“職業病。”她再問就是最近喜歡什麼歌星?喜歡什麼影星?有什麼喜歡的衣服牌子?好像她很不習慣跟學生聊這個,話題轉合間有些僵硬,搞得大家還是很緊張。

恰在這時,小蘭突然看到童桐了,“那不是……!”她指過去,童桐也正好看過來,兩邊都震驚了。

“你們同學?”多母也很吃驚,火葬場這地方不一般,不是通常能偶遇的地方。

童桐戴着黑袖箍,震驚的看向貝露佳她們一羣,還有旁邊的多母。

貝露佳立刻上前去把童桐拉開問他:“你怎麼會在這裡?”

童桐一問就答:“霍原的事,我們認識的來送送。”

貝露佳脫口而出,“焦達來了嗎?”

“沒有,他怎麼來啊?”童桐也聽過那個流言,他也覺得焦達出現在這個場合不合適。事實上他都吃了不少霍家父母的冷眼。不過該來還是要來啊。

童桐聽說貝露佳她們是來送多麗娜後,都認爲這兩邊不適合碰面,所以童桐也沒過來打招呼就竄了。貝露佳回來後也是語意含糊不詳。

她只跟季笙她們悄悄說:“是霍原。”

四人面面相覷。

這可真是……太讓人意外了……

送走多麗娜後,就快要放假了。季笙在忙碌的考試中聽到兩個消息。

第一個消息是有兩個男生找到自己的班主任坦白了一件事,之後這兩人被勸退。據說如果不走的話就要背處分,走的話找個學校再讀就沒處分了。

至於他們坦白的是什麼事,倒是沒人知道。

第二件事就是焦達休學了。

他走的無聲無息,考試都沒參加就走了。有幾個跟他要好的哥們還替他辦了一場送行酒,據說喝醉後的焦達拿着酒瓶子衝上馬路喊我對不起你!我賠給你!被他驚嚇的司機差點報警。

春天來了以後,季笙和宋陽再次去了魚頭溝。在霍家列民事被告時,魚頭溝因爲始終談不攏,在律師的勸解下沒有列在上頭,就是怕官司再有變化。畢竟跟學校和學生之間達成調解一致很順利,跟村裡就沒那麼容易了,爲了減少時間,免得變成拉鋸戰,就沒有告魚頭溝。

季笙和宋陽跑過來還是住那個農家院,老闆娘看到他們臉色就很精彩,不過倒是沒把生意往外推。

第二天,季笙他們去了那個山坡。此時山坡已經返綠,尺長的青草隨風搖擺着。

季笙蹲下來摸着草葉子,慢慢沉浸進去,當時的一幕幕倒映在她的腦海中。

“一開始,是這樣。”季笙站在山坡靠近峰頂的地方,“他是爬着跑的,整個人向前趴。”越向上越陡,霍原用手輔助抓着地上的枯草。

“他跑一段就回頭看。”回頭看他們有沒有追上來。

季笙模仿着霍原,站在他當時站的地方,“再往前跑,跑一段再回頭看。”

“到這裡時,他看不到我們那邊了。”角度問題,“所以他踮着腳尖一步步後退,往山下看。”是的,霍原當時在找可以看到他們的位置。

“他走的是條斜線。”季笙跨了兩大步,“從這裡到這裡。”

此時在她身後就是一個接近十米長的,向下的坡,坡度從一開始的5度,最後一兩米的傾斜足有30度。再往下就是垂直的五十多米了。

“他是摔下去的。”宋陽忍不住抓住季笙的胳膊。

“是滾下去的。”季笙說,“當時地上的草都枯了,他沒來得及抓住。”而且人也有個心理預期,山肯定是有上坡也有下坡的,誰會想到這山直接被人挖空了一半呢?這邊的地勢地貌也不是會有懸崖的啊。

“這真的是個意外。”季笙說。

當時她沒來得及到這片山坡來看。霍原到底是怎麼在離開他們後就摔下去的?這個她也很想知道。

在知道所有之後,她也像回答了自己的一個問題一樣。

“因果報應吧。”宋陽說。如果沒有前因,霍原不會跑,他要是不心虛,他也不會跑都跑了,還擔心他們會追上來,不會一心要看到他們,不會背對着懸崖往後走。

他們牽着手下山,春光明媚,將這一片山坡映成了金色。

“我覺得……”季笙在下山途中說。

“什麼?”宋陽聽着沒下文了,追問說。

季笙搖了搖頭。

她只是突然想明白了一件事。

就算是普通人也有可能突然起惡念,普通人沒有絲毫特別的力量也能做出讓人難以置信的壞事。作惡,不需要門檻,也沒有什麼天生就是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