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的風剛烈而兇猛,吹得波濤大作,巨浪重重地拍打在船體上,濺起一堆泡沫。
天空陰的像鉛,海水變得更混濁了,不見湛藍、不見天綠,它陰沉沉地咆哮着,翻騰着,成排的巨浪不止停歇地一遍遍撲來,撞得那戰艦在風浪中發出吱吱嘎嘎的慘叫。
“千戶大人,我們發現了一些船舶碎片!”
“快撈上來!”
很快,一張魚網兜着一堆碎木板提到了甲板上,那千戶俯身下去,親手解開魚網,一塊塊認真檢查着,半晌之後,頹然道:“這幾塊碎船板,是我們大明水師艦船上的材料。”
旁邊一個士兵小心翼翼地問道:“大人,您看會不會是……”
“不要胡說!”
千戶大人厲聲制止了他的胡言亂語,剛剛站起,瞭望樓裡士兵大聲叫道:“千戶大人,前方發現三艘戰艦!”
千戶按刀問道:“什麼人?問他們身份!”
旗語在船頭打起,片刻之後,有人回報:“大人,是杭州水師的人!”
千戶大人吩咐道:“靠過去!”
片刻之後,雙方艦船靠近,對面船上一個指揮使官服的人把手攏成喇叭大聲喊道:“是遼東水師的兄弟嗎?有沒有什麼發現啊?”
“我們只找到一些船的碎片!杭州水師的弟兄有什麼發現啊?”
“我們撈到幾具屍體,現在還找不到人來辯認,不知道是不是國公船上的人啊!”
雙方簡單地溝通了一下,那千戶官嘆了口氣,回首望向東方,喃喃地道:“日本國也奉聖旨出海尋找了,希望他們那邊能有所收穫吧。”
旁邊,那小兵說道:“國公那麼大的本事,一定不會死的!”
千戶大人臉色陰霾。輕輕地道:“但願如此……”
大明北上的船隊在日本海峽遇到巨風大浪,重演百年前元朝伐日大軍的覆轍,全軍覆沒的消息已在整個大明迅速傳開。
劉玉珏聽了消息之後如瘋如狂,他到處打聽消息,確認夏潯消息不明之後,不禁大哭,繼之便借酒澆愁,一連三天。一向文質彬彬斯文有禮的劉鎮撫就變成了一個眼睛紅通通的酒鬼,駭得他那些部下沒有一個敢在這時接近他。
夜色已深,劉玉珏猶在借酒澆愁,他緩緩展開夏潯送給他的那副《錦衣伴駕乘輿圖》,慢慢地看着,眼淚一顆顆地落在圖上。
這副畫他一直不敢展開。因爲那固然是楊旭送給他的心意,他卻怕想起羅克敵,然而現在……
畫展開,劉玉珏顫抖着又去拿酒,去因握杯不穩,一杯酒全都灑在畫上。這可是大哥留給他的畫!劉玉珏慌忙灑去畫上的酒水,摸出一方手帕小心地去蘸畫上遺留的酒漬,忽然,他似乎發覺了什麼。
他持着畫軸的兩端。認真地看了看,又舉起來迎着桌上的燈光看了看,然後輕輕摸索着兩邊的畫軸。
“嚓!”地一聲輕響,兩端的畫軸一下子彈開了。
羅克敵和夏潯都傳過他許多門道,既然起了疑心,這區區法門怎麼難得住他。
劉玉珏望着這副畫怔怔地出神良久,才伸出一隻手,輕輕去揭那畫,他有些膽怯。是因爲他已經意識到了一些什麼。
夾層裡的東西呈現出來了。劉玉珏將那薄如蟬翼,疊了三層的名單取出來。緩緩打開,一份詳盡的名單躍入他的眼簾,劉玉珏看着那說明,看着那名單,神情瞬息萬變。
“開國元勳盡已不在人世,靖難六國公碩果僅存,既是皇親又是勳貴,在軍中和朝上都有舉足輕重的地位……”
“這是羅大人離開這個人世之前交給我的,現在我把它交給你……”
“這次回來,怕是要就此封刀,安心享樂了……”
夏潯說過的那些話一一浮現在他的腦海中,劉玉珏突然明白了。
“大哥他沒有死!哈哈哈哈……”
“大哥,你爲什麼不帶我,爲什麼不帶上我?嗚嗚嗚……”
房中一陣笑聲,繼而一陣哭聲,守在廊下的兩個錦衣校尉對視一眼,不約而同地搖了搖頭:“大人與國公兄弟情深,傷心過度,神志都有些不清醒了。”
“爲什麼不帶上我,你以爲,我希罕這個官職?你可知道,我一生最大的幸福就是能陪在你身邊。你不在這裡,我做這些……又有什麼意義?”
劉玉珏眼中淚光閃閃,他低聲傾訴着,將那團帶有名單的絹布移向燭火。
很快,那名單就化成一團烈焰,在劉玉珏眸中映起了兩簇火苗,炙傷了他的肺腑……
陰沉沉的海面上,百餘艘大艦乘風破浪。
這片區域有許多小島,水手們擔心附近暗礁太多,不得不格外小心。
旗艦上,夏潯一家人有的在自己艙裡休息,有的在客艙裡坐着聊天,楊懷遠帶着幾個弟弟妹妹則在船艙裡蹭來蹭去的“擦地板”,夏潯從後艙走進來,看樣子他剛剛睡醒,還有些睡眼朦朧。
楊懷遠一見爹爹,便爬起來撲過去,叫道:“爹爹,我們這是要去哪裡呀?”
夏潯彎腰抱起他,笑道:“一個你從來沒去過的地方,很好玩,要不要去?”
“要!要!整天悶在家裡,好無趣!”
楊懷遠一聽好玩,便興高采烈地拍手道。
夏潯笑着拍拍他的屁股,把他放下,道:“去,帶弟弟妹妹玩去!”
扭頭又問蘇穎道:“怎麼樣,各船都還安定吧?”
彭梓祺搶着道:“自從頭一天殺了些搗亂的、反對的,把屍體拋進大海之後,就再也沒有人敢公開反對了,或許還有些人不情不願,不過……他們翻不了天。”
夏潯點點頭,又問謝謝道:“哦,對了,李景隆怎麼樣了。他還在絕食哭鼻子麼?”
唐賽兒搶過謝謝的話頭,嘻嘻笑道:“他呀,現在正吃東西呢。”
夏潯不禁嘆笑道:“這位仁兄,還真是一個活寶!你們坐着,我到船頭去看看。”
茗兒忙取過一件大氅給他披上,囑咐道:“船頭風大,你剛睡醒,莫着了風寒。”
“嗯!”
夏潯溫柔地拍拍嬌妻的小手。一拉艙門,走了出去。
一出船艙,便是凜冽的寒風,離開溫暖如春的船艙,這感覺格外明顯。
船頭寒風獵獵,船員們正在專注地駕駛着。經過貫通歐亞大陸的海洋遠航的錘鍊,這些水手對這樣的風浪毫不在意,他們在意的只是水下的暗礁,走在最前面的小船正負責引領着他們。
夏潯慢慢走到船頭站定,扶欄四顧,在這艘大艦的四周,一百多條鉅艦乘風破浪,沿着他確定的方向同步前進,非常壯觀。
夏潯輕輕吁了口氣。留戀而惆悵的目光緩緩望向來路,那裡水天一色,早已不見一點陸地的影子。
曾經有人說,大明之亡,亡於氣數。
因爲從明嘉靖年間到清乾隆三十五年,全球氣溫下降,進入小冰河時期,導致這大明的糧食產量驟降,大災之後農民揭竿而起。接着又發生了波及華北數省的大鼠疫。終於導致明朝的滅亡。
夏潯對此不以爲然,明之亡。自然災害的因素肯定是其中之一,但它絕不可能是唯一因素。小冰河時期不是針對大明這一方國土的,整個世界都在它的籠罩之下,受它影響而亡國的還有哪個?
爲什麼朝鮮的李朝沒有亡?爲什麼日本的德川幕府沒有亡?爲什麼印度的莫臥爾王朝正值鼎盛?爲什麼土耳其的奧斯曼王朝和波斯的薩法維葉王朝來日方長?爲什麼俄國日益壯大?爲什麼英法兩國都安然無恙?
政治、經濟、軍事、文化、外部的因素、內部的因素,無數的條件恰好在那個時間交織在一起,矛盾集中爆發,纔是它滅亡的原因。而現在,它的改變已經太多太多,不管是外部的還是內部的。
它將變得更健康、更強壯,導致在本來的歷史上發生的那悲慘的一幕,已經有太多的促因消失不見,他相信這個國家的國祚將更綿長。
幾千年來,它一直走在整個世界的前面,現在它依然會走在世界的前面。而未來,即便這個王朝不在,這個民族也不會因爲在整個世界突飛猛進的時候閉關鎖國而錯失良機,被整個世界拋在後面。
它,將依然走在整個世界的前列!他相信,大明的未來,將不再是他所知道的那個未來,這裡充滿了變數也充滿了希望,這裡將要發生的一切,對他來說,都將是一個從未讀過的故事。
寒風凜冽地吹着,拂動着他的衣裳,夏潯向故鄉深情地再望一眼,又轉首望向他駛去的方向。
有些人以爲日本海以東就是永無止盡的大海了,夏潯卻清楚地知道,不是!
前面不是無盡的大海,而是一片廣袤而富饒的土地。
那裡距大明的距離,遠比他們駛到歐洲更近,也比他們駛到波斯灣更近,甚至比他們從南京駛到滿剌加都要近,那裡是阿拉斯加。嗯,現在那裡還不叫阿拉斯加,以後應該也不叫這個名字了。
他還沒想好給那兒取個什麼名字,或許這種事兒還是交給解縉那些文人去頭疼比較好。
夏潯微微地笑起來……
北京城,乾清宮內,朱棣斜倚在炕上,身下的火炕燒得滾燙,腿上搭了一條駝絨毯子,身前還放着一個火盆,可是那雙老寒腿依舊痠痛入骨。
天津水師都指揮使江巖戰戰兢兢地把他們搜尋大海一無所獲的消息說了一遍,朱棣聽完了沉默良久,輕輕擺了擺手,江巖忙躬身退了下去。
朱棣拿起兩份秘奏用他已顯蒼老的手掌輕輕磨挲着,那是東廠木恩和錦衣衛塞哈智尋方輔國公下落所上的奏章。
皇太孫朱瞻基見他神色不豫,忙道:“國公的意外實屬天意,皇爺爺還要以江山社稷爲重,莫要糟蹋了自己的身子……”
朱棣深深地瞥了他一眼,淡淡一笑,將那兩份秘奏扔進了火盆,黯然道:“天下無不散的筵席啊……”
奏章在火盆中熊熊燃燒起來,朱棣艱難地躺下,緩慢地轉過身去,背對了火盆。朱瞻基忙上前給他展開被子,朱棣喃喃地道:“朕一直喜歡北方的冬天,可是現在,連北方的冬天也這麼難熬了,朕老了,真的老了……”
“皇爺爺?”
朱棣沒有回答,他只是將被子緊緊地裹在身上,這一刻,他和一個普通的體衰怕冷的老人沒有什麼兩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