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大人的話,正是。”郗浮薇抿了抿嘴,說道,“前幾年,屬下的兄長還在時,屬下也曾在書房裡給兄長打過下手。那時候屬下年紀小,懶,不願意跑來跑去的找典籍,就把兄長常用的典籍都背了一遍。這些日子大人要查考諸書冊,屬下想起來往事,就也又偷了一回懶,還請大人莫怪。”
沈竊藍怎麼會怪?
他有些驚異的看着這女孩子:“你這天賦……不是男子實在可惜了。”
“以前看我哥哥寒窗苦讀太辛苦的時候也遺憾過,我要是男子,多少可以給他分分憂。”郗浮薇整理着文房四寶,說道,“因爲我是女孩子,想要光宗耀祖的話,只能他努力了。不過我爹爹在的時候,倒說還好是一兒一女,不然兩個兒子成天心思撲在念書上,沒人幫他分擔家計事小,平時沒人承歡膝下到底遺憾。”
這當然是場面話,如果可以選的話,郗浮薇寧肯是男子。
畢竟在這個時代,女孩子的限制實在太多了。
“古往今來名傳後世的才女也是很多的。”這個道理沈竊藍明白,微微頷首,道,“好些才女的才華其實不在當時一等一的才子之下,至今都足以令大部分讀書人汗顏。”
郗浮薇對此只是微微一笑:“問題是大部分才女都出身勾欄。”
“……”沈竊藍被這話堵的有點哭笑不得,正在批閱公文的手頓了頓才說,“詠絮之才,說的可是名門淑女。”
見郗浮薇笑而不語,他哂問,“聽你這語氣,對於‘才女’似乎有些不屑?那你爲什麼還要學功課?哪怕是爲了打理家業,能看懂賬本也就差不多了吧?”
據他估計,郗浮薇的才學,距離正經的舉人當然是有差距的,畢竟女孩子不能考科舉,她學那麼仔細也沒什麼用。
但秀才卻是綽綽有餘。
這不是隨便學學就能有的成果,必然也是花了一番時間精力的。
而郗浮薇雖然出身不算貧困,卻也不是那種可以成天遊手好閒風花雪月的大小姐,是從小就當着家的,空暇有限。
這樣還把功課弄的不壞,顯然要麼有目的,要麼是真心喜愛。
“大人說笑了,屬下不是不屑‘才女’,而是覺得朝廷一日不用女子爲官員,我們女孩子家縱然天資卓絕,又學滿腔詩書,到底也是沒什麼用武之地,實在遺憾。”郗浮薇整理好書案的一角,拿起墨條研着墨,淡淡說道,“至於說屬下明明覺得學這些無用卻還堅持了,歸根到底也不過是因爲之前父兄都在,且與聞家有婚約。既想一直跟兄長談今論古,又想在聞家面前不墮了父兄聲名,如此而已。”
沈竊藍說道:“你說沒有用武之地,這個卻也未必。且不說你之前能夠進入鄒府做女先生,主要也是有着真才實學。就說女孩子總要嫁人的,所謂王化出自閨門,家利始於女貞。你這樣才貌雙全的女孩子,將來教養出來的子女,豈是大字不識一個的村姑能比的?”
郗浮薇笑着說道:“大人,說來說去,我們女孩子學的滿腹才學,歸根到底還是隻能在閨閣裡打轉,而你們男子,卻可以在朝堂上揮斥方遒,這差距實在太大了。若是不去想,也許還能自得其樂。但是一旦想到了,卻只有百味陳雜了。”
“這話可是功利。”沈竊藍道,“學的滿腹詩書,難道都要做官,都要大權在握麼?豈不見古往今來的高士,大抵醉心山水之間,便是天子再三徵召,也有辭而不受者?”
“大人,那麼終南捷徑怎麼說呢?”郗浮薇挑眉道,“真正的高士到底是少的,屬下只是個俗人。”
這話說的沈竊藍笑了起來,道:“大家都是俗人,若不然,爲什麼會在這裡?”
他要是跟那些醉心山水的高士一樣,且不說沈家會不會抓狂,自己首先也不會在這裡爲皇命奔波了。
“令尊很會教養子弟。”將最後一份公文批閱完,他放下紫毫,接過郗浮薇遞來的帕子擦了擦手,端起面前的茶水呷了口,道,“令兄的才名,我是才進山東就聽說了,雖然未曾在他生前會晤過,想來也是個風流人物。至於你,起初其實沒怎麼在意,如今瞧着,亦是特立獨行之輩,非俗人可比。”
郗浮薇微笑道:“不過是生活所迫,大人不笑屬下不夠賢良淑德就好。”
沈竊藍這會兒談興不錯,聞言搖頭道:“賢良淑德的女子自然是好的,不過老實說,不管賢愚,只要願意,想賢良淑德還不簡單?倒是聰慧的人,不論男女,到底是少。”
他起了愛才之心,沉吟片刻,道,“你若是不急着出閣的話,將來這邊事了之後,可以同我回應天府。”
見郗浮薇神情驚訝,他解釋,“太子妃除了皇長孫之外,尚有二子一女,很願意尋覓才德兼備的女官教誨皇孫及郡主。”
又說,“太子妃性情柔和,素來待下寬厚。”
“大人好意,屬下銘感五內。”郗浮薇基本上沒怎麼猶豫就答應了,畢竟她對於出閣真心不急,這種抱上太子妃大腿的機會可不是什麼時候都能夠有的。
就算沈竊藍推薦的不是更加前程無量的皇長孫身邊,但只要是太子妃的親生骨肉,不管是皇孫還是郡主,都是皇長孫的同胞手足,且如今年紀都還小,正是容易養熟的時候。哄好了小祖宗,哪怕將來郗矯文不成武不就,姑侄倆小富即安的生活是肯定穩了。
至於說太子的地位目前雖然還算穩固,而且是看着越來越穩固的那種,但永樂帝畢竟春秋正盛,將來如何也未可知。
郗浮薇也是無所謂。
畢竟她都在沈竊藍手底下做這麼久的事了,哪怕沈竊藍是錦衣衛,按說是屬於永樂帝的人,憑他跟太子妃的關係,也肯定被漢王、趙王劃在太子那邊。哪怕不接受沈竊藍的這份推薦,難道將來漢王、趙王得勢,就會放過她嗎?
“宋尚書已然抵達碼頭,他打算儘快前往汶水實地查考。”接下來幾日,沈竊藍完成工作之餘,都會同郗浮薇討論一些詩書經史,對於這女孩子的才思敏捷越發欣賞,態度愈加溫和不說,言辭中間也有了不少指點,關於應天府,東宮之類。
郗浮薇學的非常認真,畢竟郗矯才那麼點大,將來如何還看不出來,而她也不是那種覺得既然還有個侄子在,那麼振興門庭的事情就應該是侄子的人。
如此相處,兩人之間的談話雖然還是恪守着上下級不曾逾越,卻多了好些默契。
於克敵等人忙的團團轉,一時間卻沒發現。
這天郗浮薇早上起來,收拾好後,才進書房,卻見沈竊藍案頭沒了尺高的公文,倒是換了一身簇新的官袍,對她說,“我得過去跟他見個面,你同我一起去。”
郗浮薇有點詫異,雖然兩人因爲這幾日的交流,關係拉近了不少。但沈竊藍不是那種會把私人感情混入工作的人,他之前外出都是喊於克敵,或者其他校尉,從來沒有帶上她的,尤其去見的還是宋禮。
這可是差點成了沈竊藍岳父的人。
沈竊藍帶被宋稼娘當情敵的女孩子過去,都不尷尬的嗎?
“這是宋尚書的要求,跟宋小姐的婚事有點關係。”沈竊藍說道,“不過應該不是壞事。”
郗浮薇一聽說宋禮要見自己,嚇了一跳,聽到後面一句才稍微放鬆下來,本來想旁敲側擊點消息的,然而沈竊藍道:“我也不是很清楚,只是從宋尚書來信的語氣以及爲人推測的。”
“……”郗浮薇才放下來的心頓時就又有點提起來的意思,轉念想到又不是自己一個人去,沈竊藍也過去的,宋禮倘若要強人所難的話,沈竊藍應該不會坐視,這才稍稍鎮定。
小院距離碼頭不遠,如今積雪未化,宋禮也沒有很催促,沈竊藍就決定步行過去。
這決定讓郗浮薇慶幸之餘,也決定接下來必須找機會將騎術練起來了。
畢竟這段時間於克敵他們出入都是快馬飛馳。
這會兒沈竊藍選擇步行,八成還是爲了照顧她……兩人乃是上下級,如果不步行的話,總不能沈竊藍騎馬,給郗浮薇僱個轎子什麼的跟在後面吧?兩人都乘馬車或者轎子也不合適。
她心裡做着接下來的種種打算,不知不覺就到了碼頭。
碼頭這邊很是冷清,這不僅僅是因爲節令以及季節的緣故,也是因爲如今的會通河運載能力有限,好多地方在這季節甚至壅塞的緊,舟船行進艱澀,不是迫不得已,還是走陸路方便。
宋禮乘船過來,八成還是爲了沿途觀測水文。
“宋尚書讓你進去。”兩人到了宋禮的船上,稍微寒暄了下……主要是沈竊藍跟宋禮寒暄,末了就是揮退左右密談。
密談的時間不算很長,前後也就兩盞茶時間,沈竊藍就從艙房裡出來,對正託着腮看雪景的郗浮薇說,“我在外邊等你,你且去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