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後,蘇瑾與敏君兩個卻是默默相視。各有思量,頗有些說不出話來。雖然沒有細說,但此時兩人的心境都不大平靜,一時間,竟是你望着我,我看着你,偏生連咳嗽聲都沒有一下。
屋子裡頓時安靜下來。
到底,敏君想着自己好歹多活了幾年,哪怕眼下那幾年似乎是白活了,還是拉下臉面咳嗽了一聲。誰知蘇瑾也是一般的想法,又有女孩子嬌弱臉面薄,以及先前敏君受傷一事夾雜在裡頭,正也是開口:“敏君……”
兩人同時開了口,聽的對方也是開口說話,當下俱是一愣,方又幾乎異口同聲着道:“你先說吧。”話音落地,兩人對視着眨了眨眼睛,爲着兩次的巧合之舉,由不得微微露出幾分笑意來,竟將心裡頭存着的顧忌猶豫之心去了大半。
“眼下時辰不早了,我們還是早些回去。陪着馮姨說幾句話吧。”到底,還是敏君先說了話,不論馮嫺的心計到底如何,她對自己還是不錯的,而且自己也已經得罪了蘇曜顧紫瓊那一方,就算不考慮蘇瑾這個因素,也沒的什麼旁的選擇。也是因此,她方選擇說出這麼一句話表明心跡。
蘇瑾的眼神微微亮了一亮,他略顯得豐潤的雙脣翹起,鼻翼邊便有點凹陷下去,倒是透出平素不怎麼常見的一點孩童的稚氣:“嗯,你的傷到底要有個說法的,否則日後只怕孟姨說什麼也不敢讓你過來。”
“不過一道擦傷罷了,只說我在假山石那裡想摘花兒,誰想着下頭有個小洞,便扭了腳,連着脖子也被劃了一下。”敏君隨口編了個幌子,又問了那邊假山石載得什麼花,將話給編得沒有什麼紕漏,方有些踟躕着道:“蘇瑾,你說,先前那個人真真是要對我下死手的?我現在想了想,總覺得有些問題。畢竟,我雖不過是個小姑娘,但真的喪命在這裡,哪怕錦鄉侯府再有權勢,這青天白日明目張膽地鬧出來。只怕也要折騰得很,而結果如何,也是說不清的。”
“趙柏是府中精幹之一,除卻祖父、父親之外,再無旁人能命他做事。便是大哥,只要還不是世子,也是使喚他不得的。”說到這裡,蘇瑾沉默了半晌,纔是伸出手摸了摸敏君的頭髮,繼續道:“不過,你的話或許也有些道理,我記得,他的騎射功夫極好,弓箭上頭更是數一數二,出了名的眼疾手快,勤奮苦練,加之祖父十分看重,特特將祖宗傳下來的弓箭絕技教授與他,莫說什麼百步穿楊,便是百步之內穿個蝨子也是輕而易舉的。只不過,這一份手下留情。也不曉得是依令行事,抑或是他刻意如此。”
敏君微微一笑了笑,沒再在這個話題上說什麼猜測的話,只是直起腰站起身,握住蘇瑾的手往外走去:“那我們就不要理會這個了,兵來將擋水來土掩,也不過這樣而已。”她說着話,一雙眼睛卻閃爍着別樣的光芒——哪怕現在抽身,也已經太晚了,那索性就一路走到底,你想要我難過,你也別想舒坦過日子!
在她身邊的蘇瑾看着敏君臉上沒有多少笑容,但身形筆直,步伐也是極穩當的,原本緊繃的心也悄悄放鬆了許多,只緊緊握住手掌中的女孩柔軟小巧的手,隨着她一路慢慢地走回去。
此時,天色早已不是清晨那會,還透着一點寒氣與涼爽,略顯熾熱的日光灑落在庭院中,風聲蕭蕭,水聲隱隱,蘇瑾與敏君交握的手漸漸有些溼意,但兩人都沒有在意,只是一路慢慢走着,一路說着些隨常的小事。
比如,敏君今日帶過來的一點東西,其中一個香囊用了石青色的綢緞料子,繡了雪竹的紋樣。那是送與蘇瑾的東西。自然,孟氏仔細吩咐了要敏君好生準備的,原有好些,但她說起這個香囊,卻是因爲記憶深刻——爲這個紋樣,耗費了好些精神,方纔做出來的。
蘇瑾原還只是隨意聽幾句,見着敏君如此說來,彷彿裡頭還有一段緣故,便問緣由:都是一樣的荷包香囊,哪裡就在那個上頭費勁?
聽了這話,敏君雖然知道蘇瑾並不是不領情,但也有些悻悻然,當下就皺了皺眉,道“歷來衣裳配飾之類紋樣,都是講究個寓意,因此,多半有些常有的花樣兒。比如玉蘭、海棠、牡丹三樣湊成的玉堂富貴,流雲蝙蝠湊成的流雲百福,喜上眉梢,福壽如意等,莫不如是。但我想着,你素來不喜繁雜。也不大喜歡花卉之類的,性子又倔,倒不如選個恰恰好能形容的。思來想去,方照着往日見過的一副雪竹圖,慢慢做了來。”
蘇瑾雖不曉得這些花紋樣式之類的,卻是頗爲了解敏君的,看着她對自己的話略有不滿,便也鄭重謝了兩句。只是他心底仍舊有大半精神放在先前發生的兩件事上頭,面色少不了露出幾分鬱結來。敏君將這些看在眼中,暗歎在心,臉上卻還是一派自然而然的神色:“到不稀罕你這一句謝。只望綠竹含籜,新梢出牆,雖遇數九寒冬,雪重風急,也能勁節剛姿,凌雲直上。”
這個香囊是孟氏吩咐敏君做一點東西的時候,敏君第一個上手的,不但精細地挑了綢緞絲線,紋樣寓意,當初還是怕蘇瑾因着父母的事情產生什麼嚴重的心理問題,想着借這香囊勸說蘇瑾兩句,方特特尋思出這麼一番話。今日她雖然在經歷過碧痕的瘋狂與愚蠢,孟氏的驚慌與隱忍,繁君三言四語間的藉機設局,蘇嫺所受的羞辱A,蘇曜肆無忌憚的生殺予奪,馮氏凌厲致命的釜底抽薪之計等等後,早不同先前那一番心情,但先前既然已經思慮良久,又沒什麼不好的,自然還是將這話說了出來。
“勁節剛姿,凌雲直上……”在聽了敏君這麼一番話後,蘇瑾停下腳步,眼神裡有些微恍惚與茫然,反覆唸叨了幾次,他眼中的光彩方如濃霧中躍然而上的紅日,一時璀璨之極:“原是我想差了,拘泥內宅方寸之地的鉤心鬥角,將疾風知勁草,自己拼搏出個局面,方纔是大丈夫的能耐!勁節剛姿,凌雲直上!”再一次將這八個字咀嚼了一番,他轉過頭看向站在一邊愣住的敏君,伸出手將這個自己眼中的小女孩抱了起來連連轉了幾個圈,再將她緊緊抱住,湊在她的耳邊喃喃道:“此言此情,誓死不忘!”
啊?
敏君還沒回過神。蘇瑾已經將她放了下來,兩人四目相對,呼吸相應,也不知是熱着了,還是別的什麼,臉頰也如雨中新桃,天邊虹霞,都是一片紅潤。一時間,連風聲也輕了些緩了些,遠遠的,彷彿有些微淡淡的芳香與水聲洇潤而來。
就在這相對默然的時候,忽然有一陣說笑腳步聲漸漸傳來,將這一刻安靜的局面打破。敏君與蘇瑾立時回過神來,幾乎是同時都有些莫名的慌張,連頭也不敢擡,只面紅耳赤地背過身或是伸手整理衣衫,或是胡思亂想。
其中,敏君尤其懊惱:剛纔是怎麼了?蘇瑾還不過是個小孩子,自己楞個什麼神,紅什麼臉?一個比奶娃娃稍微大一點的男孩,自己面紅耳赤心慌意亂個什麼勁!難道還真被孟氏等人的話給洗腦了,連一點獨立的判斷都沒有,趕着老牛吃嫩草?
這麼一番建設與整理後,她方鬆了一口氣,有些侷促地發現方纔還站在眼前的蘇瑾沒了個蹤影,也沒注意到自己先前轉過身的舉動,竟如同團團轉的無頭蒼蠅一般,帶着些焦急慌張,轉過頭就想喊。沒想着,這才轉過身,她就看到蘇瑾也是緊張焦躁地轉回身。兩人都是張嘴欲喊,但看到對方後,一個動了動脣,一個眨了眨眼,倒連一個字一個詞都沒喊出來。
“敏君。”蘇瑾側過眼,目光遊移,乾巴巴叫了一聲。
“嗯。”敏君輕輕應了一聲,尷尬僵直,連着脣角泛起的笑容也有些抽搐起來。
而這個時候,原本還有些距離的腳步聲已近,不等兩人再說什麼,錦鷺並幾個丫鬟已經擁簇而上了,或是着蘇姑娘好,或是道小少爺萬福,還有的夾雜着一併問了好,方纔安靜下來。
敏君扶着錦鷺的手,自避了一步,等着蘇瑾說話。而蘇瑾看着敏君往後走了一步,竟伸出手將她拉得更近了一步,一面還自然而然着向馮嫺的丫鬟珊瑚道:“珊瑚,母親有什麼吩咐?”
聽得着一聲,他所問的那個丫鬟珊瑚笑了不說,連着邊上幾個也都忍不住抿脣笑了,蘇瑾皺了皺眉,略略咳嗽,那珊瑚方忍住笑意回了話,原來是馮嫺瞧着時辰不早,該是用飯的時候,便令廚下備菜設餚,並打發丫鬟尋敏君蘇瑾。
蘇瑾見不過小事,便點了點頭,也沒多說什麼,只轉過頭看了敏君一眼,就握住她的手一併往馮嫺的屋子裡走去。邊上的幾個丫鬟倒沒在意,畢竟雖有句七歲不同席的話兒,但多半的人都不會真個將八九歲的孩子手拉手看做什麼曖昧的。
可她們見怪不怪,敏君想着先前的事,自然無法真個當做沒事人一般的。她在面紅耳赤之餘,由不得將被握住的手扭了幾下,可在人前也不好死命掙扎露出行藏,折騰了半天竟也無法掙脫出來,只得狠狠瞪了蘇瑾一眼,蘇瑾的脣角微微翹起,故意捏了捏她那被被包裹在自己掌中的手。見着他如此,敏君倒是有些哭笑不得,只得隨了他去,權當自個什麼都不曉得。
這一番暗地裡的交流,旁人倒也罷了,錦鷺卻是扶着敏君的,她雖瞧不出這裡頭的暗流,可也察覺到幾分古怪來,當下看了看敏君,又瞧了瞧蘇瑾,頗有些踟躕:姑娘與蘇公子怎麼了?又不大像和和氣氣,又不大像生分拌嘴,只讓人瞧着臉紅。
她心裡頭想着,便更仔細地打量了幾眼,沒想着別的沒看出來,就看到敏君略略側過臉的時候,領子邊一閃而過的紗布,血色洇潤開一片淡淡的胭脂紅。
“姑娘……”饒是錦鷺素來沉穩,此時也是臉色大變,禁不住瞪大了眼睛喊了出來。恰在這時候,孟氏的屋子已經到了。敏君聽到這一聲轉過頭,看到錦鷺只盯着自己脖子,便知道方纔露出了一點,便摸了摸那裡,笑着安撫兩句話,就回頭與停下步子的蘇瑾,另外幾個丫鬟道:“錦鷺一時大驚小怪罷了,不過一點子事,沒什麼大不了的。”
蘇瑾自然知道怎麼回事,點了點頭,見着如此幾個丫鬟雖然有些疑惑,但也沒出聲詢問,只是與裡頭通稟了一聲,便打起簾子讓蘇瑾敏君兩個先進屋,自己跟隨在後。
馮嫺聽到了通報聲,起身從內室走了出來,擡頭就瞧見自己小兒子蘇瑾拉着敏君正迎面走過來,兩個雖還是孩子,卻都是好模樣,瞧着金童yu女一般招人喜歡。她便笑着站在那裡招了招手,道:“真真是孩子,頑鬧着連時辰都忘了,想來眼下肚子也餓了吧,快些過來吃點細點,喝口茶。”
兩人聽了這話,自然應承,隨着到了內室吃茶,閒話家常。及至敏君吃了兩盞茶,方纔正到了飯時,馮嫺只道今日蘇曜外出有事,不曾回來吃飯,令丫鬟將飯菜擺在小廳裡頭,到沒有注意到,在聽到這一句話後,蘇瑾與敏君兩人都是一怔,交換了一個眼色。
而後,蘇瑾低頭,敏君垂下眼,兩人都有些沉默,好在食不言寢不語原是古訓,馮嫺倒也沒在意,只是笑着看他們用了飯,漱口敷臉,方纔帶着兩人又重頭回到屋子裡說談。敏君心裡略略有些不自在,但在馮嫺的笑顏之中,那一絲尷尬不安也暫且壓下。
陪着說了些話,敏君從話題之中抽身回來,方纔發現不知不覺間也過了個把時辰,她想着蘇瑾先前的言行舉止,倒像是要直接與馮嫺說清楚的,也不欲在這裡平白耗費自己時間之餘,還沒得妨礙這一對母子的談話,便直接起身告辭。
她來這錦鄉侯府的次數並不少,馮嫺蘇瑾開口留了幾句,見着敏君堅持要走,也就起身相送。敏君再三推辭,兩人到底送到了門口,見着車子起行,漸漸沒了個蹤影,方纔轉回去。
呼呼,終於碼完這個章節了,這一章真是受罪,卡得什麼似的,總共四千字,今天加上昨天足足寫了六個多小時,還不包括查資料的時間。悲催的某人在馮嫺彪悍後如何處理蘇瑾、敏君之間的關係上折騰了半天,怎麼寫怎麼不對,總算憋出了一些,順便讓蘇曜更陰暗一點……下一章不知道等會能不能折騰完,要是折騰不完,莫怪莫怪,明晚的效率不會那麼低的,淚奔爬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