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之時,陽光正烈。
糜晃走在皴裂的大地上,艱難前行。
這裡原爲一片沼澤地,現在已經完全乾涸,甚至連底部淤泥都曬得邦邦硬,踩着只有鬆軟之感,完全不用擔心陷下去。
乾渴的大地、枯萎的莊稼、哀嚎的百姓,大概就是如今中原的典型場景。
穿過這片沼澤區後,糜晃登上了一處平坦的路面。
路不長,但很寬。
路面甚至鋪了一些碎石子、磚瓦,大概是開山取石、燒磚制瓦後用剩下的。
路另外一面是大片的蘆葦叢。
本應鬱鬱蔥蔥、隨風起舞、野鴨齊飛的景象,大抵是見不到了。留下的唯有矮小、乾癟甚至已經枯死的蘆葦,在風中了無生氣地搖曳着。
糜晃沿着道路前行,路上甚至看到了幾頭倒斃於地的野物屍體。似乎剛剛死去,正有人在切割。
稍遠一點的水泊邊,興許是還有點殘水吧,野獸成堆,紛至沓來。
有人在組織狩獵,所獲頗豐,但這似乎只是另一種竭澤而漁吧。
走到路的盡頭後,一個巨大的陂池映入眼簾。
陂池的水位已經大大下降,不知道有沒有鼎盛時期的四分之一。
陂池內外,大羣人正在忙活着。看他們的樣子,應該是趁着大旱疏浚陂池,拓寬加深,以便將來能存更多的水。
糜晃問了一下帶路的人,得知這是廣成澤第二大陂池,名“材官陂”,僅次於“邵公陂”。
拓寬加深之後,附近還會營建一個莊園,交給南下部曲耕作。
糜晃聽了微微點頭。
即便大旱年間,依然沒有灰心喪氣,一直在爲着明年做準備,這份意志確實讓人驚歎。
過了材官陂後,穿過一片乾涸的沼澤、兩處掙扎中的果園以及大片竹海,眼前豁然開朗。
“好一派麥收盛景。”糜晃手搭涼棚,看向南方。
金黃色的麥田一眼望不到頭。
田野之中,人頭攢動。
有人在刈麥,有人在捆紮,有人在運輸,還有人在撿拾殘留在田間的麥穗。
麥田邊的空場上,有人在打麥,有人在揚麥,有人鋪開了晾曬……
從頭到尾,沒人閒着。
糜晃情不自禁地走了下去。
沒人注意他,所有人都專心致志地做着手頭的事情,臉上帶着嚴肅乃至虔誠的表情。
大災之年,誰能對糧食不虔誠呢?
糜晃很快找到了邵勳。
他戴着草帽,正揮汗如雨地收割着麥子。
此時陽光甚烈,邵勳沒有遮護完全的脖子、手背上全是紅印,但他不以爲意,一邊與人說笑,一邊收割着小麥。
他身邊都是什麼人啊?
典書丞毛邦、侍郎陳有根、柳安之、學官令庾亮、典衛令唐劍、牧長吳前——牧長又稱“廄牧長”,掌知畜牧牛馬事,第九品官。
魯陽公府的一半官員齊聚此處,與吏員、士兵、屯丁們一齊收割麥子,可見邵勳本人的重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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糜晃見了,只嘆了口氣。
魯陽縣公都不辭辛勞,親自下地幹活,其他人縱然心中不願,也要硬着頭皮一起幹了。
再聯想到京中的刀光劍影,他的眉頭皺得就更深了。
司徒與天子爭大權,幕僚們爭女人、爭財貨,渾然不管其他事,若沒得對比也就罷了,但看着眼前一派熱火朝天的場面,糜晃直接不知道說什麼好了。
邵勳一手捏合起來的這個軍政團體,確實有那麼一股旭日初昇的味道,人心齊、會種地、能打仗,領頭人還很有才幹,腦子清醒,將來走到哪一步,委實不好說,但看着很不錯。
“糜公稍待片刻。”邵勳聽到親兵的稟報後,在田野中揮舞着鐮刀,大聲道。
“小郎君自便。”糜晃回道。
他方纔看得很清楚,邵勳的臉曬得有點黑,但透着一股紅潤,說話中氣十足,與京中很多服散縱酒的士人完全不一樣。
那些人皮膚白皙,有的還很俊秀,十指不沾陽春水,比女人還白嫩。
剛剛被殺的尚書郎何綏,乃開國功臣何曾之孫。
何曾奢靡無度,每天吃的飯菜就要花費一萬錢,他還抱怨說沒有值得他下筷子的地方。
何曾之子何劭,日食二萬錢。
何綏、何機、何羨兄弟,在此基礎上變本加厲,比祖父更加奢靡。
何綏死後,家財多半保不住,雖然司徒沒有下令抄家。
這世道,唉。
上面那一羣人但風花雪月,下面的人流血流淚,上下隔絕。連接兩方的,要麼是上層中少數體察民情的,要麼是下層中少數躍升至上層的,但這兩類人都極少極少。
邵勳屬於後者,他帶着一羣屬官下地幹活,未必是要折磨他們,可能是想讓他們多瞭解下農事,知道田舍夫的不易。
有的人完全不在乎田舍夫的死活,死命壓榨。
有的人是真不知道田舍夫過着什麼樣的日子,壓榨起來沒個數。
邵勳大概是想挽救後一類人吧。
庾琛家那小子,本是極英俊一少年郎,現在曬得黝黑黝黑的,被邵勳折騰慘了吧?
糜晃隨意走動,繼續看着。
不遠處的山腳下,有人在打磨石盤,應該是要製作石磨磨麥。
大旱之際,很多水碓沒法用了,畜力磨盤是最好的選擇。
這玩意在士族豪強的莊園內並不鮮見,不然他們也沒法吃胡餅、蒸餅、湯餅之類的麪食了。唯在下民之中較爲少見,因爲他們一般習慣種粟。
不知不覺間,司州部分地區的農業生產習慣開始改變了啊。
有的人,在試圖改變這個天下,造福生民,壯哉!
幾輛馬車順着鋪好的路行了過來。
一位頭戴帷帽的婦人下了馬車,手裡還提着食盒。
她身後還跟着十餘護衛、僕役,這會紛紛從車廂內取出食盒,靜待吩咐。
“噹”聲響起,赫然是軍中退兵的鉦聲。
邵勳直起身來,稍稍捶了捶腰,與屬官們說說笑笑走了過來。
軍士、屯兵們也陸續收工,前往另外一側,排隊領取粟米飯、鹹菜、魚湯。
原來到吃飯的時候了。
農忙之際,一日三餐,非常不錯了。
糜晃與邵勳等人一一見禮寒暄完畢。
邵勳告罪一聲,來到路邊的榆樹下,驚喜地問道:“你怎麼來了?”
婦人掀開帽檐下帷幔,竟然是范陽王妃盧氏。
在看到邵勳一臉驚喜、不似作僞的表情時,心中一暖,暗道我來送個餐,他這麼高興麼?想着想着,竟然有些欣喜雀躍。
“郎君刈麥辛苦,妾在家中做了一些飯食,卻不知郎君喜歡不喜歡。”盧氏仰着臉說道。
“薰娘做的,我都喜歡。”邵勳輕笑一聲,拉着盧氏的手上了馬車。
糜晃瞟了一眼,便不再多看。
竟然是范陽王妃,爲何不是……她?
“糜子恢來找郎君,是不是又要出征了?”車廂內有個小案几,盧氏一邊擺弄着餐碟,一邊問道。
“可能是吧,但我現在走不開。”邵勳接過蒸餅,咬了一口,味道不錯,又連吃兩大口。
盧氏看邵勳非常喜歡她做的吃食,心下忍不住喜悅,旋又想到眼前這個男人要出征了,心中悵然若失,剛找到一個可以依靠的人,結果又要上戰場賣命。
邵勳繼續吃着,也不問盧氏爲何給他送飯——這是第一次。
到最後還是盧氏忍不住了,低着頭說道:“王國舅家的荊氏兄妹三人來廣成澤了。”
邵勳點了點頭,不是很關心,只是讚道:“薰娘手藝這麼好,以後要多嚐嚐。”
盧氏嘴角含笑,一直捏着裙角的手終於鬆了開來。
“劉慶孫遣人來追索荊氏,被我撞見,罵回去了。”盧氏又道。
邵勳訝然。
盧氏忍不住擡起頭,故作輕描淡寫道:“劉慶孫以前在范陽王府爲長史,在我面前還不敢造次。”
“薰娘果然是女中豪傑。”邵勳一臉正經地說道,甚至還放下手中食器,拱手作揖,表示佩服。
盧氏繃不住了,捂嘴直笑。
她知道邵勳在陪她鬧着玩。
她性子活潑,經常被裴妃說三十歲的人、十七歲的心性,意外地感覺與邵勳說話非常放鬆,能讓自己心情愉悅。
邵勳吃完蒸餅和幾碟小菜,已有八分飽。
盧氏麻利地收拾完餐具,又拿出茶鼎,從中舀出茶湯,倒入茶碗中。
邵勳抓住她的一隻手,輕輕摩挲,滿足地嘆了口氣。
范陽王三十七年的生命中,大概都沒享受過幾次這種服務。而他邵某人,如果願意的話,可以天天享受。
倒完茶後,邵勳把盧氏拉入懷中,問道:“你想好了嗎?”
這話是羊獻容問邵勳的,現在被他借過來問盧氏。
盧氏不敢看他的眼睛,只輕如蚊蚋地應了聲。
“那好。”問清楚之後,邵勳點了點頭,道:“今晚住流華院,做水引餅給我吃。”
如果盧氏不願意,他也懶得招惹。
他現在的身份地位,能玩的女人太多了。說難聽點,今晚他去把襄城公主司馬脩褘睡了,只要不聲張,弄得滿洛陽皆知,王衍、王敦都不會和他公然翻臉。
當然,女人心甘情願了,有額外的好處,比如解鎖更多動作,這是邵勳喜愛的。
就像他興致起來,把嵐姬的大白腚拍紅了,也只會惹來嬌嗔。
但如果嵐姬本就很牴觸他,你再這麼做,那就是折辱了,一不小心,美人兒想不開,可能就那啥了。
呃,嵐姬現在似乎有點喜歡被他拍打了,這是邵勳始料未及的……
“郎君,糜校尉來了。”唐劍在車外低聲稟報道。
邵勳應了一聲,將手從盧氏的兩襠衫內抽出,親了一下她的額頭,志得意滿地下了車。
嗯,先戰術調整了一下褲褶的位置,靜靜等了一會後,這才舉步向前。
盧氏臉紅地無以復加,只覺腦袋嗡嗡的,心砰砰直跳,胸前發燙,雙腿無意識絞動着,渾身痠軟無力。
良久之後,馬車外的聲音才隱隱傳了過來。
“我要北上也不會去河內。”這是邵勳的聲音。
“那你想去哪裡?”這是糜晃的聲音。
盧氏靜靜聽着,有些憂慮。
“我在宜陽有塢堡,正合屯兵。若精兵被派往河內,何人來守宜陽?”
“匈奴不一定對你的塢堡感興趣。”
“換個人去河北吧。糜公不妨對司徒直說,我若屯兵宜陽,定然不教匈奴從此輕鬆通過。”
“唉,也就你敢和司徒討價還價。”
“還沒正式討價還價呢。錢糧呢?器械呢?”
“糧是真沒有。大旱之際,太倉內的糧沒人敢動。哪怕只是一千斛,也得司徒同意方可調撥。錢帛倒是可以給伱一些。器械麼,武庫內搜刮一下,總還是有的。如果你要新的,就得等一等了。這兩年少府新制的器械,都優先供給禁軍及豫、兗軍士了。”
“糜公先回吧,司徒什麼時候同意了,我什麼時候再出兵。”
“唉,你這是不打算給司徒臺階下啊。”
“已經很給面子了。照我原本的心思,今年就不該打仗,好好救災不行嗎?”
二人的聲音漸漸遠去。
盧氏也慢慢回過了神。
悄悄摸了摸臉,還很熱。
她又鬼使神差地摸了摸胸口,彷彿還能感受到男人粗糙手掌的力度。
“不對!”盧氏突然反應了過來。
家裡還有人住着呢,今晚不行。
她提着裙襬,慌忙下了車,卻早就不見邵勳、糜晃的身影,頓時有些傻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