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邵勳巡視廣成澤的時候,三月的七里河畔,一場遊藝盛會正在舉行。
邵慎作爲太學生、材官將軍邵勳之侄,悄摸摸地混進了會場。
在太學掛名兩年了,也去聽過幾次講學,老實說——不懂。
兩年下來,他只記得了一句話:“絕聖棄智,皈依自然。”
問叔父這是什麼意思,叔父只回了句“解放天性”,便沒有再多說。
邵慎百思不得其解,最後只能來了一句“什麼破課”,再不去上學了。
與其那般浪費時間,還不如在邵園外騎馬射箭、衝刺搏殺來得爽快。反正叔父對他文化上的要求不高:會寫一般的文章就行。
遊藝會場內很熱鬧,有人在玩圍棋,有人在玩六博,有人在玩彈棋,有人在喝酒,有人在高歌,有人在射箭……
邵慎一時間看花了眼,差點走不動路。
“這裡。”旁邊有人輕聲呼喚。
邵慎猛然轉過頭去,原來是裴十六。
“跟我走。”裴十六低聲說道。
說完,前面引路,邵慎醒悟過來,默不作聲地跟上。
兩人一前一後,很快便來到了七里河畔。
這裡聚集了好多大家閨秀,正在嬉笑閒聊。
魏晉以來,對禮教極其蔑視,不但男人放浪形骸,女人也經常拋頭露面,甚至與男子混雜在一起下圍棋、玩六博。
眼前這十幾個士女僅僅只是在品茗聽琴,卻算是比較文雅矜持的了。
邵慎不敢多看,但耳朵一直豎着。
“庾家小妹真的要嫁給邵材官嗎?”有人用驚訝的語氣問道。
“惜邵氏沒有門第,也不夠俊美,不是很般配。”又有人說道。
嗯?邵慎不由自主地擡起頭,悄悄掃視一圈,但見滿眼鶯鶯燕燕,也不知道哪個是“文君”。
他下意識覺得是那個年紀最小的。
沒什麼根據,純憑感覺。這裡大部分婦人,怎麼說呢,和他前幾天在樑縣見到的樂氏差不多,唯有那位小女孩看樣子沒嫁過人。
就國朝而言,一般十三歲就開始出嫁了,十四五歲基本嫁完了,十六歲再出嫁的就少了,十七歲朝廷就要強制婚配了。
你若想尋個沒嫁過人的女子在身邊服侍,大部分情況下只能在十四五歲(13-14週歲)的人裡找。
“邵勳乃越府名將,將來或許還要王妃做媒呢。”
“那卻是一段佳話。”
愚蠢的婦人!邵慎心中冷哼,都只會看表面,懂個屁!
和這些婦人攪和在一起,早晚要壞大事。有那工夫,不如回家練練刀矛之術。
他很快低下頭去,跟在裴十六身後,來到了裴妃面前。
裴妃坐在胡牀上,臉色不是很好看。
她身旁還有一人,乃十九歲的樑蘭璧。
作爲太弟妃,梁氏身份尊貴,儼然是裴妃之下的第二人。時而笑着與人說話,聲如鶯啼婉轉,十分動聽,再配上一襲淡色長裙,又如優雅的天鵝,貴氣逼人。
見到裴十六後,裴妃告了聲罪,起身來到了後面,避開衆人。
打扮成一副小廝模樣的邵慎立刻上前行禮,並遞過了一封信。
裴妃和藹地客套了幾句,然後接過信,檢查了一下密封,便收了起來,並不當場拆閱。
邵慎稍等了一會,見裴妃沒話說,便告辭離開了。
離開之時,心中暗忖,王妃卻是落落大方,美豔高貴,若能改嫁,當自己叔母,不比庾文君強?那還是個孩子呢。
裴妃在河畔立了許久。
三年前的這會,皇太弟司馬穎縱馬驅馳,幾乎要撞到她身上。
當是時也,心都快要從胸中跳出來了。關鍵時刻,邵勳擋在她身前,面對不可一世的司馬穎,橫劍而出,彷彿下一刻就要斬殺權傾天下的皇太弟。
女人是感性的,有時候甚至是不理智的。對一個獨守空閨多年的怨婦而言,更是如此。
在此之前,沒人肯爲她做到這份上。
裴妃輕輕嘆了口氣。
七里河默默流淌着,彷彿寄託了女人的無限怨念。
收拾心情後,她回到了胡牀上,耳邊再度傳來嘰嘰喳喳。
“可惜嵐姬不在此,風和日麗的,若能撫琴一曲,唉。”
“嵐姬遭逢不幸,聽聞被邵勳擄去樑縣了。”
離了繁華的洛陽,去到窮鄉僻壤,終日面對粗魯而不解風情的軍頭,怕是用不了多久就能聽到嵐姬香消玉殞的消息了。
裴妃的心情愈發不好了。
樑蘭璧嘴角含笑,默默聽着。
她四年前與邵勳有過一面之緣,當時和庾家小妹在一起。
邵材官的模樣確實談不上俊俏,臉上日曬雨淋,一副古銅色的樣貌,完全不像士人那般白淨。
不過說話還有幾分門道,倒不是全然粗鄙無文之輩。尤其是對天下大勢的看法,基本都說中了,比很多士人的眼光還毒辣。
本人又驍勇善戰,在禁軍中名氣極大,若能拉攏過來,爲夫君效力,倒是對抗司馬越的一把好刀——他的出身,也就只能當刀子了。
正想說些什麼時,突然有婢女走了過來,附在她耳邊低聲說了幾句。
樑蘭璧臉色驟變,慌忙起身。
衆人都訝異地看向她。
樑蘭璧也不解釋,告罪之後,匆匆離開了。
裴妃看了她一眼,眉頭皺了起來,心中已有所猜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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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后羊獻容無力地軟倒在地,眼中滿是恐懼。
她想起身,但渾身忍不住地顫抖了起來,怎麼都止不住。
宮人連忙將她攙扶而起。
天子司馬衷吐了一口鮮血,無力地伏在御案上。
案上散落着一份奏疏,兩三個胡餅。
奏疏上寫的是陳敏授首,江東叛亂被平定的好消息。
胡餅則已被鮮血染紅,異常刺眼。
所有人都慌神了,不知道怎麼辦纔好。
天子“呃呃”了幾聲,卻口不能言,最後又吐出了一大口血,再無聲息。
已經有宮人在哭泣了。
羊獻容默默流着眼淚,身軀又顫抖了起來。
殿中將軍陳眕很快得知了消息,匆匆入內,見到天子情狀,亦不知所措。
弒君這種事,誰遇到了都得懵。
不過他很快反應了過來,又匆匆出殿,召集帳下軍校,下令封鎖宮城,只許進不許出。
他心中清楚,這其實是徒勞無益的。
做下弒君之事的兇手,怕是早就逃之夭夭了。更別說,就算抓着了又怎樣?他都不一定清楚具體是誰找他做的事,又是針對誰的。
這事情,陳眕不太想插手,更不敢插手。
太傅的勢力太大了……
最近幾個月,他得到了王衍的全力協助,並引其爲軍司,朝政大事幾乎一言而決。
不是沒有人對太傅不滿,事實上是有的,還很多。但沒有人將他們組織起來,他們更不知道團結在誰的旗下。
皇太弟或許是一個人選,但他畢竟不是天子,被立爲皇太弟的時間也短,一時間聲勢不振,遠不如太傅、王衍之輩。
短短數月之間,司馬顒被殺、周穆被殺、諸葛玫被殺,周馥被踢到壽春,邵勳被趕到樑縣,整個洛陽都雌伏在太傅的淫威之下。
陳眕不是那種捨生取義之輩。
天子對他不錯,他不曲附權臣,盡力做事回報天子就是了。
爲天子報仇?對不起,他做不到。
不過,唉!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天子駕崩的惡劣影響,他稍稍一想就明白了。
洛陽全靠天下諸州養着。
今上雖然純質,但卻是先帝指定的太子,正統性無可置疑,大家都是認的。
皇太弟熾就差遠了。
他若登基,天下諸州方伯們會怎麼看?短時間內出於慣性,或許還會繼續解送錢糧賦稅入京,但時間長了,會不會對新君不以爲然?
這個——或許就要看皇太弟的本事了。
就有限的接觸來看,陳眕覺得不太樂觀。皇太弟完全就是太傅的傀儡,態度十分恭敬甚至近於諂媚,指望他來重振朝綱,與太傅爭鬥,可能嗎?
殿內匆匆出來一人。
陳眕瞟了一眼,那是羊皇后的親信。他想了想,決定親自去一趟端門,就當爲天子、皇后做最後一件事吧。
陳眕走後沒多久,皇太弟司馬熾在王延、何綏、高堂衝等人的陪同下,匆匆入了宮,直奔太極殿而去。
天子中毒駕崩,誰殺的可以先放一邊。而今最重要的是先把名分給定下來,如此方可進行下一步的謀算。甚至於,只要利益交換到位,追查兇手之事都可以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就當沒發生過這事。
這個世道,本就如此,沒有誰對誰錯,一切都是利益。
天子尚未完全斷氣,新君之位已經開始爭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