遙遠的國被包圍在茂密的森林之中,它神秘而古老。
森林是屏障,亦是枷鎖。
年輕的獵人走出城門去森林的深處探險,帶着好奇與期待。
他一路高歌,發出聲音,想要讓結識更多的朋友。
可是走着走着,獵食天真的行爲引來了狼羣,發現自己被跟蹤後,獵人想要擺脫,可他身上的氣味已經被牢牢的鎖定。
白天是獵人最後的掩護,入夜將是他步入死亡的開始……
——《蔚藍新約第四章:森林》
……
“不要溫順的走進這良夜,激情不能被消沉的暮色所淹沒,咆哮吧,呼喊吧,痛斥那光的退縮……”回到量子起源號那無邊無盡的白色世界中,林森聽到的第一句話就是這句來自迪蘭托馬斯的小詩。
林森尚未理解其中韻味就不由得爲之精神一震。
他看着安友人的背影,看着他站在無垠世界中那孤單的樣子。
“你在這多久了?”林森問。
安友人閉着眼,身心放鬆了一陣後答道:“忘記了。”
忘記……大概是很久的意思吧……
林森有些尷尬,他又問:“那,你還記得中心之帷最初被創立的目的嗎?”
安友人這次沒有回答,他默不作聲的向前走去,身旁的世界逐漸轉化爲田園小徑,山花爛漫的世界裡,有一個炊煙裊裊的小房子。
安友人走到那停下來轉身爲林森:“你餓了嗎?”
林森有些莫名,但他知道現在越是着急,就越應該耐心,因爲他絕不能前功盡棄。
“有點。”
安友人微微一笑:“那進來坐吧,米飯已經煮好了,我炒個小菜就可以開飯了。”
是熟悉的感覺,卻又完全不同。
林森走過去,進了屋才發現,這個小房子內部別有洞天。
它從外表看着不大,可內裡卻總給人一種充分的包容感和安全感,那氛圍很模糊,但真的很舒適。
“稍等。”安友人雖然不是那麼的熱情,但他的平淡給人一種更加自然的感覺。
林森在餐桌前坐下,四處看了看,屋子裡並沒有牀,只有許許多多的木質工藝品,和一些簡單的農具,房間裡的溫度略微有些燥熱,但還不算難以忍受。
“你能吃辣嗎?”安友人在小廚房裡背對着林森問道。
林森一怔,隨口道:“還好,別太多就行。”
安友人點點頭,他繼續安靜的做菜。
不多會,兩樣菜品端上了桌,林森像個拘謹的客人始終坐在那,有些手粗無措的感覺。
安友人笑着道:“吃吧。”
林森這才稍稍放下了戒備開始吃飯。
但吃飯的過程中林森想了很多。
他在思考安友人到底是怎樣的存在……起初他以爲安友人是個把自己當成神的至高無上的管理級,但很久現在所見看來,他應該並不是林森想象中的那種人。
但要說他只是個凡人也有點不對……因爲量子起源號的內部世界是由超弦單元構成的,這一點從林森找回自己的顏色和呼吸的那一刻就覺察到了。
而這則完全歸功於曼妮對“火種”的研究,在離開那個基世界之前,林森收穫頗豐,其中關於超弦單元他雖然還是雲裡霧裡,但已經能夠分辨了。
尤其是這一口飯吃下口,咀嚼間那種模糊的,細微的朦朧感越來越強烈,林森的味覺也就逐漸的消失了。
味同嚼蠟的進餐對於任何人來說都是痛苦的,所以林森儘可能的吃了一碗後就放下了,並表示已經吃飽了。
可安友人卻很享受這個過程。
他吃飯的樣子很香,很認真,而且全程都沒有和林森說話。
林森也不便打擾。
飯後收拾乾淨了,安友人給林森倒上一杯茶,兩人來到屋外的,用樹根雕成的小方桌前坐下。
看着原野,安友人道:“你剛纔問我什麼?”
林森一怔,然後道:“哦,我剛纔想問你是否還記得中心之帷最初被建立的目的。”
安友人想了想,微微閉上眼睛答道:“中心之帷只是個代號,我們存在的意義也只是爲了守護這股人類還無法駕馭的力量罷了。”
代號?守護?
林森大概明白了一些東西,他驚訝的看着安友人:“你的意思是說,中心之帷是個守護組織?而製造這種無限循環的世界的力量並不中心之帷製造的?”
安友人看着林森,沉默一陣後忽而笑了:“對,中心之帷只是一個概念,一個願景,它並不是具體的東西,而至於你所說的,無限循環的世界……其實也一樣。”
額……
林森突然又糊塗了……其實也一樣是什麼意思?
“抱歉,我有點糊塗了!你可以和我解釋一下嗎?”
安友人想了想,然後問道:“你還記得你看到過的那個符號嗎?”
那個符號?哪個符號啊……
林森一陣頭大,只能憑着記憶大概猜測道:“你說的是那個蜷縮的人形和破碎的頭顱上如大腦紋路的符號?”
安友人搖搖頭:“不,那只是中心之帷神念化的一種標記,我所說的是那個三角中心包含着一個圓的符號。”
三角的中心包含着一個圓?!
林森一下記起來了,可……那不是金色鳥籠中創造和毀滅的意思嗎?
“我記得,但……”
“那是人類與中心之帷締結的符號象徵,三角代表的是人類,圓是人類侷限的內心世界,這其實才是中心之帷真正的樣子。”安友人的話依然很高深。
但意外的,這一次林森聽懂了。
他怔怔的看着安友人擡起手憑空繪製了一個金色的三角,還有一個蔚藍色的圓。
“侷限……是對秩序的尊重,突破秩序則是對自由的嚮往,這之間的關係很矛盾,不過它們又是相互依存的關係,因此……無論是人類包容着對秩序的尊重,侷限了內心的世界也好,還是人類解放了思維,對自由無限嚮往,把世界的圓不斷擴大也罷,總之它們之間是存在着聯繫的。”
額……
不解釋還好,現在安友人詳細的說明了一下後,林森又徹底的迷糊了。
他有點苦惱的笑了笑:“可以……具體一點的形容嗎?”
安友人點點頭,他道:“就像韓文生和楊語蓉。”
韓文生和楊語蓉?
林森還是沒能清晰的理解。
安友人又道:“韓文生是個勤奮的天才,這使得他在十四歲的時候就順利的從人類第一學府洪哲學院畢業了,也就自然而然的促成了他以與學生相仿年齡的身份成爲了天才班的導師,而表面上開來對世界擁有極深層次理解的韓文生內在的自我卻是個完全的守序者,他把秩序當做信仰,所以他才能被推選爲圖拉雅計劃的具體實施人和負責人,並按部就班的開展圖拉雅的最後一環實驗,雖然……最終韓文生選擇了抗爭,並帶着追隨者衝進了未知的第五維度,徹底淪爲了時間的囚徒,但那也只是逃避罷了……他無力面對世界無限化的真實,也就無力改變這種無限化的趨勢,這……纔是他失敗的真正原因所在。”
林森安靜聽完,可內心卻已波濤洶涌。
安友人的話對林森來說衝擊很大。
因爲他一直以來都把韓文生視作爲楊語蓉的同類人,畢竟他毫無保留的愛上了一個自己永遠也無法接近的愛人。
可現在仔細想來,韓文生從認識楊語蓉以來就是在被利用,這一點在楊語蓉和韓空文的那段記憶片段中,林森已經看得很清楚了。
楊語蓉是衝着韓文生來的,韓空文才是那個意外。
那麼也就是說……韓文生在意識到自己被利用後選擇了抗爭,他在圖拉雅的那些年裡一直在不斷的和自己做對抗,不斷的想要擺脫自己對秩序的依賴,可到頭來……即便韓文生逃進了第五維度,林森追過去的時候,他還是把他的意志連同全部的希望塞給了林森,並將林森送了回去。
‘原來韓文生早就洞察到了世界的真相……可是他爲什麼沒有告訴我呢?’林森有些茫然了,但轉而又記起了那句話……
吾乃萬王之王是也!
蓋世功業!敢叫天公折服!
……
此外無一物,但見廢墟周圍,寂寞平沙空莽莽,伸向荒涼的四方……
‘原來是這樣……他一直在試圖告訴我真相……可惜他不敢……真是……’林森無可奈何的閉上眼睛,他長嘆一聲道:“真是個混蛋……”
安友人聞言笑了:“韓文生是我見過的人類中最聰明,也最孤獨的一個人,在他的世界中看到的是一般人終其一生也看不見的遼闊,他纔算是真正意義上站在了當下人類思考和認知巔峰的存在,只可惜……他就算站在了最高峰,也沒有展翅高飛的或縱身一躍的勇氣,腳踏實地對他來說纔是尊重秩序的最好方式,這種枷鎖讓他裡超越始終差了那麼一點點……”
一點點……
林森品味着這個形容,他念叨着:“一點點嗎……”
安友人肯定的回答:“對,一點點,真的……只是一點點。”
可越是肯定,林森對這個一點點的感覺就越是遙遠。
這種感覺很不好,所以林森換了個話題道:“那……楊語蓉呢?”
“楊語蓉……”安友人捧着杯子看着原野上呼嘯而過的風,風捲起金色的花瓣飄上天空,點綴白雲間顯得那麼美好,又那麼的不倫不類。
“在聽我的結論前,不妨說說你對她的看法,如何?”
“我?”
“恩,我想你現在應該已經很瞭解她了吧。”
林森想點頭,可有了韓文生的教訓,林森決定不那麼自負了,他答道:“都只是一些表面上的東西,內在的……只能算是基於這些表面的猜測吧。”
“那已經很好了,其實這個世界上知道楊語蓉存在的人真的不多了。”
林森有些不太懂這句話,不過他沒在意,直接說道:“在我眼裡,楊語蓉是個很特別的存在,她外表是個活潑的另類的小女孩,但在那軀體之下蟄伏的卻是一個無比蒼老的靈魂!”
聽到無比蒼老的靈魂,安友人的神色微微一動,他的目光收回來放在了杯子裡。
林森對安友人的觀察很仔細,他悄悄的記下了,又繼續道:“這個靈魂在我看來是一個疲憊的,冷漠的,對世界充滿着負面影響的執着的靈魂,她一心想要得到自由,卻連死去的資格都沒有,這讓楊語蓉逐漸的變得瘋狂,變得不知所措,所以她的每一次出現,我想對這個世界而言都是一次災難。”
“災難……”安友人唸叨着這個詞,然後輕輕的笑了,他繼續品茶,沒打算打斷林森。
林森:“對,災難,因爲純粹的自由並不都是美好的,尤其是可望卻不可及的時候,自由就更如毒藥,當然……這並不意味着我對楊語蓉那種嚮往自由的精神感到費解和排斥,相反我今天能夠走到這裡很大程度上是受到她的影響,但來到這裡之後,我又突然開始覺得或許自己一直以來對中心之帷的認知都是錯的,無論是關於我自己的身份,出現的作用和目的也好,還是後來我理解中的,凌駕萬物,促成真理之界的力量也罷,都不是真正意義上的中心之帷……所以我在把楊語蓉比作災難的同時,又相信她只是沉寂在晦暗夜色下的一律等待點燃黎明的光,一道自由的,喚醒一切的光!”
“一道自由的光……”安友人又重複了一下,然後他深深的吸了口氣,放下了杯子,抿抿嘴笑了笑。
對這個反應,林森有些不安,其實他也只是憑着自己的認知去理解和定義楊語蓉,但究其根本,林森仍然不是很懂楊語蓉真正的價值。
尤其是在看到安友人的表情之後更是如此。
安友人沉默了許久,他的目光一直逡巡在原野之上,直到一陣風起,小屋門前的風鈴清脆的叮噹聲把所有的思緒都沉靜下來。
安友人才開口道:“她……是個好孩子,是個堅強的,活潑的,永不言棄的好孩子……”
林森皺起眉,這個她顯然是說楊語蓉,但好孩子……這可不像形容同伴啊?難道說……安友人和楊語蓉之間是長輩和子女的關係嗎?
帶着猜測繼續聽安友人道:“我只是加入了一個很細微的變量,就造就了這麼一個令人驚喜的天使!她給我的感覺太過真實,可本該爲此歡呼,爲此欣喜的我卻意外的很是罪孽……因爲我給楊語蓉的意識中塞滿了對世界的好奇和對自由平等的嚮往,那些東西如你所說……可以是美好的,卻也同樣可以是毒藥,它可以帶給人們發現美的力量,同時也能像異化的細胞一樣不斷的成長,直到完成最終的自我解放……而這種解放在人間界的境地中,其表現卻是形神俱滅的,所以……爲了不讓這一切發生,我給了楊語蓉一個善意的提醒,只可惜……這個提醒最終變成了永生的詛咒,那個孩子爲了追尋自由的覺悟把自己釘死在了永生的十字架上,痛苦的前進着,而這……或許就是你所說的災難吧……”
安友人說罷天空忽然昏暗下來。
陽光明媚的世界轉眼間消沉反應的是否是安友人的情緒林森不甚清楚,但有一點可以確定的是,林森終於開始理解楊語蓉的種種與衆不同,也同時感到深深的悲涼與痛心。
但這些不是林森探尋的重點,他在沉浸於對話的同時始終沒有忘記此行的目的。
而現在正是個好機會。
“楊語蓉……是你創造的?”林森問。
安友人聞言露出一絲莫名的冷笑,他忽然擡起手,指尖正點在林森的眉心。
緊跟着,林森的瞳孔逐漸放大,他臉上的驚訝亦如此……
……
因爲他看到了……
看到了一切的開始……
看到了量子起源號衝破蓋亞星的大氣層來到這片伊甸園的那一天!
……
被衝上沙灘的林森精疲力竭的趴在那,海浪一陣陣的拍打過來,把他的身體變得更加冰冷。
幾次想要起身都失敗之後,林森仍未放棄,他奮力的轉過頭,發出呼喊,想讓那些窺視他的野獸遠離自己!
這辦法奏效了,他的聲音越是兇猛,那些只敢在黑暗中游走的怪物就越是害怕。
但密集的腳步聲雖然離得遠了,卻並沒有真的離開。
林森仍趴在那,努力的呼吸,努力的讓自己恢復,他已經可以感覺到手指,而那將是他活下去的武器!
……
狼羣遊走在黑暗中,它們嗜血的獠牙可以輕易撕開獵人的咽喉。
大自然是殘酷的,是兇猛的,可它並不是邪惡的!
因爲獵人知道,對於狼羣來說,他只是獵物,人類並不能因爲看到狼羣捕食狍子就是邪惡的,也更應該清楚,在自然的法則面前,剝奪生命是爲了延續生命。
所以獵人更加清楚,他不能死!
這溫順的良夜不是他最終歸宿,他要站起來,拿起武器,發出咆哮,揮舞手中的火把,去戰鬥!
因爲只有活下來,獵人才能繼續去探索,才能懂得更多。
因爲只有活下來,這森林纔不會是充滿黑暗的和恐懼的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