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
淒厲的風鬼哭狼嚎,一點溫度都感受不到了。
那冰冷的槍管子好像黏在了皮膚上,只是手已經凍的發黑了,感受不到,也就不覺得疼了。
……
“開槍啊!”老爺子看李紹安在發呆,有些着急了。
李紹安其實沒有發呆,他在猶豫,食指壓在扳機上遲遲不肯開槍。
最終,狍子注意到了人氣,它逃了,很快就消失在大興安嶺的茫茫樹海中。
“哎呀!你怎麼讓它跑了呢!”老爺子很生氣。
李紹安卻有些委屈了……尤其是當爺爺把獵槍交給他,讓他來親自打獵的時候,他才發現沒有想象中那麼容易。
尤其是傻乎乎的狍子,它分明已經很早就看到了他們爺孫倆,但卻好奇的靠近過來,瞪着大大的烏黑的眼睛,像是很好奇。
“你就跟你那個爹一樣!沒用!”老爺子罵起人來一點不留情面。
李紹安身子一顫,差點委屈的哭出來。
老爺子瞧見了,罵的更兇了:“哭你奶奶個熊的!就知道哭!孃的……昨晚你吃鹿肉的時候怎麼就沒心疼這畜生?啊?非得咱倆餓死了,你就滿意了?”
這下李紹安真的哭出來了,他纔多大啊……剛剛小學畢業就被母親送到了山裡跟着爺爺,說是要去去他在城裡慣壞的脾氣。
起初李紹安的父親是堅決不同意的,李紹安也特別害怕見到住在這深山中的爺爺,可最終還是被強勢的母親送了過來。
那天下着大雪,車子到了村口就開走了,留下李紹安自己站在村頭,一直凍到發抖才被人瞧見,若不然怕是要被凍死在那。
“對不起……爺爺……”李紹安邊哭邊說着。
老爺子瞪了他一眼道:“少跟我整這些沒用的!你要是再哭,我非得打的你皮開肉綻!”
李紹安頓時不敢哭了,可委屈堵在嗓子眼裡更是難受的很,才一小會臉就漲紅並開始發紫了。
老爺子卻權當沒瞧見,他抓着李紹安的袖子帶着他往森林更深處走。
雪踩在腳下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響,天也開始越來越黑了。
……
當晚,他們沒能打到孢子。
回到家的時候,老爺子自己找了點吃的,喝了酒就睡了,根本沒去管李紹安。
才十多歲的孩子在這麼冷的地方受了寒氣和委屈,現在又吃不飽飯,頭就開始發昏,身體一陣陣的發冷,打哆嗦。
那一夜,李紹安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麼熬過去的。
到了第二天天光大亮,李紹安醒來時發現自己躺在熱炕上,頭頂還擱着毛巾。
側過頭一看,正瞧見一個女娃帶着笑容盯着她。
那姑娘的眼睛可真好看,就像那山裡的狍子一樣,純澈像沒有星星的夜空。
“嘻嘻!”女孩瞧見李紹安醒了,笑着下了牀,然後推開門喊道:“娘!娘!他醒了!”
“醒了?”屋外傳來婦人的迴應,那聲音聽着耳熟,李紹安記起來了,就是她在村口發現了他,卻沒想到這一次又救了他。
婦人進屋時,李紹安正掙扎着起身。
“哎哎哎!你燒還沒退呢!先躺着吧!”
李紹安口乾舌燥的哼哼了一聲後,感覺渾身的力氣都被抽空了,他又復躺下來。
“餓了吧?”
李紹安抿抿嘴,不敢說話,但眼神中透露着渴望,肚子也一陣陣的咕咕叫。
小姑娘聽見了,又捂着嘴發出“嘻嘻”的笑聲,就像開春飛回林子裡的那些小鳥一樣清脆。
“嬸子去給你熱點粥,再弄塊熱饃饃,啊?”
李紹安眼睛紅紅的,他努力看清婦人的樣子,卻被淚水朦朧了雙眼。
“嗯……”
……
在牀上又躺了半天后,李紹安才能勉強下地自己走動。
倒不是他身體太弱,而是這天氣實在太冷了。
小姑娘一直陪着他,還給他找來小凳子讓他坐在院子裡曬太陽,說曬曬太陽發發汗病就好了。
到了太陽底下坐好,很快李紹安就感覺到渾身上下暖洋洋的,很是自在。
可是剛眯着眼享受了一小會,一股子血腥氣就從牆頭瀰漫過來。
同時李紹安還聽到一聲淒厲的慘叫!
那聲音很是可怕,但不是人發出的……而是老爺子口中的“畜生”。
李紹安的小臉陣陣的發白,可是小姑娘卻歡喜的道:“哥,李爺爺是不是又抓到狍子了?”
李紹安也不清楚,但聽這聲音應該是沒錯了,但他卻一點都高興不起來。
小姑娘繼續道:“真好啊!這樣又有肉吃了!”
李紹安咧咧嘴,他忽然記起爺爺說的那番話……不忍心開槍……吃肉的時候卻又沒想過狍子是怎麼死的……這讓李紹安感覺自己是個很虛僞的人。
但那時的李紹安還很小,他沒有那麼細膩的心思,只是覺得心裡頭怪怪的,臉上陣陣發燙,也不知道是因爲燒還沒完全退,還是因爲感到羞恥。
在院子裡又坐了一會後,李紹安便想着回家去了。
小姑娘卻有些捨不得,她說平時都很少有人陪她玩,希望李紹安多呆一會。
李紹安其實也沒有和她多說話,所以覺得有些奇怪,但最後還是選擇留下來。
而這邊剛坐回去,老爺子就扛着半扇狍子推開了姑娘家的門。
那一幕,李紹安畢生難忘。
一個七十多歲的老人在這零下十多度的中午打着赤膊,鬚髮上還沾着血水,肩抗着血淋淋的半扇收拾好的狍子,這給李紹安帶來的視覺衝擊可想而知。
只是他的注意力並不在爺爺強健的身體上,而在他肩上扛着的那狍子的屍體上。
明明只是最尋常的東西,這山裡人更是對這些畜生司空見慣,可李紹安卻總是覺得那雙眼睛還在看着它,帶着善意,帶着好奇。
恰好這時那姑娘興奮的抓住了李紹安的胳膊,李紹安一回頭,看到姑娘的眼睛的時候,心底一陣陣的害怕,竟然乾嘔了起來。
老爺子瞧見後,面色一沉,冷聲道:“丫頭,你娘呢?”
姑娘被李紹安這突然的嘔吐嚇到了,她一邊幫着李紹安拍拍後背,一邊答道:“啊?額……我娘,我娘去鎮子裡買東西了,一會就該回來了!”
“哦……那這狍子我給你放桌上了,你回頭讓你娘再給剁剁,分開放,啊?”
姑娘高興的很,也不管李紹安了,跑過去道:“嗯嗯!謝謝李爺爺!”
老爺子笑了下,然後走進院子到了李紹安面前道:“咋的,還要我抱你回去啊?”
李紹安身子一顫,慢慢的起身道:“不……不用。”
老爺子看着李紹安這樣子,表情更是不快,他一把抓住了李紹安的衣領就給他拽出門去。
姑娘本來想攔着的,可是看到老爺子那凶神惡煞的模樣,也嚇得不敢說話了。
……
晚上,鍋裡燉上了肉,老爺子靠着鍋臺抽着煙,李紹安坐的稍遠一些,他本來想把作業寫一寫,可是這屋子裡的燈光太暗了,加上他病還沒好透徹,拿着筆一直沒動。
過了一會,肉出鍋了,老爺子熟練地拿出一個小盆把肉盛了,然後又摸出一個熱饃饃。
“吃吧。”
東西是擱在了李紹安面前,李紹安也早就在咽口水了。
可是那股子血腥氣卻一直在李紹安鼻子裡作怪。
分明是幾天前剛來這時讓李紹安饞的舌頭都差點咬掉的美味,現在卻總能讓李紹安想起一些本不該屬於他這個年紀該想到的畫面。
老爺子不怎麼關心李紹安如何想,他也盛了一塊帶骨頭的,然後摸出了油桶裝的白酒,倒上一碗,咕咚咕咚兩口後,心滿意足的笑道:“啊!帶勁!!來,趕緊吃啊!別涼了!”
李紹安卻悄悄的把肉給推開了,拿起饃饃吃了一口。
老爺子愣住了,跟着冷下臉來:“咋的,這肉沒煮熟嗎?”
李紹安搖搖頭,悶在那默默的啃着饃饃。
老爺子把筷子一撂,嘿了一聲道:“你咋就這麼像你那個慫爹啊!啊?是我李文元上輩子造了孽了還是咋的?老子夜裡拿着繩子活捉回來的狍子你也不吃?”
李紹安又搖搖頭:“不是……爺爺……我……我就是覺得……”
“覺得啥?啊?”
“我就是覺得……這些狍子太可憐了……它們都不知道怕咱們……咱們卻……”
“啪!”
李紹安話沒說完臉上就結結實實的捱了一巴掌。
這一巴掌打的乾脆利落,李紹安都被打蒙了。
“什麼可憐?可憐什麼?!啊?你跟我這說啥呢?啊?”
也不知道是被這句話激到了,還是越乖巧的孩子一旦被逼急了就越容易失控。
李紹安突然就把小桌子掀了,然後大喊道:“我就是不想吃了麼!那個肉沾着血!看着就噁心!那狍子那麼可憐!我們爲什麼一定要殺它啊!啊?!”
老爺子驚呆了,他看着地上被打翻的碗,還有沾滿了草灰的肉,愣了一下後,連連點頭說了三個:“好!”
隨後……
“啊!!啊!!!!”
白天的慘叫又從牆頭冒出來,不過這一次慘叫的不是狍子,而是李紹安。
十多歲的孩子被用鞭子那樣抽,就算穿的厚又如何。
李紹安捂着屁股滿屋子的跑,老爺子就跟住了打,一邊打一遍罵:“你個小崽種!我叫你浪費糧食!我叫你浪費糧食!看我不得打死你!~!你別跑!!!”
“啊!~~~~爺爺!別打了!!!疼啊!啊~~~~~!!!”李紹安一邊跑,一邊哭喊着。
很快鄰居都聚過來開始敲門,尤其是隔壁的嬸子。
“老李!老李!!!!你咋回事啊!你是不是又發神經了你!啊?!你再這樣我可要報警啊!!聽到沒?!”
然而老爺子根本就不理會外頭的人,鞭子起起落落,李紹安身上穿的衣服都被抽成一綹一綹的。
等到外頭人撞開門進屋的時候,李紹安已經躺在角落裡沒動靜了。
而老爺子卻好像還沒有解氣,他的鞭子攥的緊緊的,胸口一陣陣起伏。
隔壁嬸子跑過去抱起李紹安的時候,發現孩子已經沒氣了。
“娃兒?娃兒?!!!你別嚇嬸子啊?娃兒?你說句話?!”
“咋的了咋的了?不會被打死了吧?”
“哎喲!老李啊!你咋就這麼虎呢!那可是你親孫子啊!”
老爺子愣了愣,隨後推開人羣,擠進去把李紹安抱起來就往外跑,他雖然年齡大了,卻沒人攔得住他。
外頭下起了雪,爺孫倆的身影卻越行越遠。
……
這一次,李紹安的確是在鬼門關上的走了一遭,可是醒來後,當他聽說爺爺右手被凍壞然後截掉了,心裡卻一點都恨不起這個人來,甚至覺得是自己太過混蛋。
他早就聽母親說起過,爺爺是參加過解放戰爭和抗美援朝的老兵,他是靠着泥土和雪塊從死人堆裡掙回好幾條命的戰鬥英雄。
可當年,老爺子從朝鮮戰場回到老家的時候卻發現爹孃和妻子都餓死在了深山裡。
從那之後他就再也沒有離開過大興安嶺,離開這片林海雪原。
現在老兵的手沒了,藏在家中的槍也被搜了去,聽說可能還要被公安機關調查……李紹安突然感覺自己真的是個混蛋,非但沒能從爺爺那學到哪怕一丁點的血氣,卻反而寒了他老人家的心。
但那一年,纔剛剛十二歲的李紹安害怕極了,他一直在醫院裡躲着,不敢說話,誰來了都裝傻發呆。
直到……
……
“紹安!紹安!”
對方迎面走來連着喊了李紹安兩次,李紹安卻如若未聞,直到對方站在他面前,他才擡頭看清。
“虎仔?哎?!你怎麼回來了?”
虎仔是胡本康的外號,他屬虎,又姓胡,於是就有了這麼個外號。
胡本康哈哈一笑:“這不是聽說最近有個案子比較棘手嗎,組織派我回來協助你們呢!”
李紹安聽到這話高興了,他之前就希望能有個熟悉的幫手,起碼也得是土生土長的北方人。
可是這次任務因爲涉及國際方面,所以最開始參與調查的都是來自廣東的南方調查員,他們對東北這地方實在有些不適應,這不才剛到地方就有兩個病倒了,現在還在醫院裡躺着。
“真的啊?那太好了!有你在我就放心了!”李紹安高興的很。
胡本康也差不多,他們倆是同一批的,從剛開始互相看對方不順眼,到現在勾肩搭背就差拜把子,可以說不是親兄弟也勝似親兄弟。
……
過了幾天,他們整裝出發,結果卻接到消息稱人已經進了大興安嶺了,那茫茫雪海的,該怎麼找啊。
“消息可靠嗎?”胡本康問。
“可靠”情報科的科員吳小莉鄭重的點頭:“這是偵查班那邊拍的照片,他們最後一次出現是在松嶺區的古源村。”
“古源村?”李紹安一怔。
胡本康擡頭看了看李紹安,他知道那地方對李紹安來說比較特殊……
“嗯,當時他們開着越野車進了村,然後找老鄉問了路就從村後頭進了林子了。”
“嘖……林子裡有路嗎?”胡本康說這話的時候偷偷看了眼李紹安,李紹安已經拿出電話開始聯繫前方偵查班了。
“有的,一條小路,不過不能開越野車進去,頂多用雪地摩托,或者徒步,不過不管那樣,那地方都非常難走,我們偵察班跟着追蹤了許久,結果……”吳小莉說到這有些尷尬。
“跟丟了?”胡本康一皺眉。
“嗯……他們好像早就注意到我們的人了,我們又擔心會遭到他們的伏擊……所以……”
胡本康清楚了,他點點頭然後對吳小莉道:“好,辛苦了,接下來交給我們吧。”
吳小莉走了,李紹安也進屋了。
“怎麼樣,聯繫上老爺子了嗎?”
李紹安搖搖頭:“電話沒人接。”
“嘖……那咱們別耽擱了,趕緊準備下,進山吧。”胡本康說着就要叫人,李紹安卻攔住他道:“等等,剛纔吳小莉的話提醒我了,如果他們早就注意到我們,那麼這次進山極有可能是給我們設伏,我們如果貿然跟進去的話可能會有危險的。”
胡本康卻笑了:“怎麼?你這個山窩子里長大的會怕這幾個外鄉人?”
“我不是怕……我是擔心……”
“好啦,這次我打頭陣,你知道的,我也是幹過偵察兵的,絕對把前頭的路給你們掃清!”
得到這樣的保證,李紹安不好再說什麼。
他們在傍晚時分出發,於深夜九點多抵達古源鎮。
鐵道上列車轟隆隆的響,雪也越下越大。
李紹安建議等雪停了再出發,可是胡本康不同意,他說道:“他們就是希望這大雪把他們的足跡全都遮住,到時候就再也找不到他們了!”
“可這樣太危險了!我們人員不足啊!”
“天氣惡劣對誰都是一樣的,我們不好受,他們也不好受,到時候就看誰對這地方比較熟悉了!”說着胡本康招呼人員上車開始往古源村趕。
路上李紹安覺得一陣陣的不安,剛纔他接到了爺爺的電話,這些年爺倆關係好了許多,但也很少聯繫,老爺子說話還是那麼直。
李紹安問了他的近況,然後又瞭解了一下有沒有人從村子經過。
老爺子說沒看見有人進山,但入夜的時候山頭那邊有火光,瞧着有些不正常。
李紹安當時就認定一定是那羣混蛋,便叮囑老爺子道:“您在家裡哪也別去!外頭雪大風大的!一定要照顧好自己啊!”
“行啦!知道了小崽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