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悲哀,你一旦喜歡一個人就會卑微到地心,蓮兒便是如此。蓮兒有了身子,她興奮地給我暢想以後的日子,會是一個什麼樣的孩子。可是我們誰都沒看見,這一切會有人不喜歡,甚至是咬牙切齒地恨蓮兒肚子裡的孩子。男人已經有了一個兒子了,就在蓮兒有了身子不久,他的妻也有了身子。他在他妻身邊待得很久,而蓮兒這邊只有我。蓮兒漸漸低沉了起來,甚至跑去正妻那邊鬧、婆婆身邊鬧,卻沒有任何的好處。我勸過,卻沒有成效。蓮兒早產了,孩子還不足月就生了出來,那次生產要了蓮兒的命。我第一次知道原來生產會留那麼多血,一直到血流乾了,蓮兒淚流乾了,男人也沒有來。蓮兒就這麼走了。那個不足月的男孩,我便留在了身邊,至少那是蓮兒的孩子。男人每個月都會來看幾次孩子,抱抱說說話。”阮氏的眼睛看向遠方,聲音平靜。
“初始我只覺得蓮兒的離開是上天的收回,直到五個月後我在後院聽見竊竊私語,才知道原來是她容不得蓮兒,容不得有人會撼動到她兒子的地位。那一刻我突然覺得這個府裡真髒,真髒呀。都是女子,都是爲了一個男人,爲何一定要傷了我最疼的蓮兒呢。我沒有去質問,只是安靜地爲蓮兒養孩子。可是孩子卻在男人正式成爲安國公後的第一次出戰去的日子裡丟失了,我發狂一般地找遍了整個府,找遍了整個京師,沒日沒夜地找,卻再也找不到蓮兒的兒子,那個已經一歲多的孩子。直到一個老嬤嬤給我說,別找了,找不會來了。那一刻我才明白是有人刻意送走了,去鬧去質問過卻一無所獲。”
阮氏看向元氏,笑出聲,道:“不過我一向佩服你,大姐,真的。你從來都不否認,至少在我面前,你大方地承認給蓮兒下活血的藥,把孩子送走。所以我雖然恨你,卻沒辦法和你做一樣的事兒。等一切都塵埃落定了,我只是把自己鎖在了小院裡,然後無數年就這樣過來了,直到再看見湛盧的眼睛,我才知蓮兒的孫子回來了。”
元氏看着阮氏很久,眼中閃過複雜卻看不明白的情緒,開口:“若是再選一次,我依舊會這麼做,就算揹負所有的罵名,依舊會如此。我本以爲把那孩子讓元家隨便地處置下就好,卻不想我那菩薩心腸的娘捨不得那孩子,愣是養到了六歲上被我發現,才送到了林家支系遠親的一戶沒孩子的人家手裡。本以爲老死不會相見,可那孩子卻聰慧的不成,十六歲就中了狀元,當我看見當時三位新科郎時,那雙眼睛泄露他的身份。當年新科三傑:林青易、紀守中、林元機。我一眼就看見了林青易那一雙眼睛,那一雙和她相似的眼睛。我很怕,我很怕那孩子會再次回到林家,所以我想方設法地把他支出去,去外放。第一次外放、第二次外放、第三次外放,似乎就有仇一般,他總是能回京城,而且一次比一次官高。”
“我很怕老爺會發現這個孩子,可是直到這個孩子有了自己的孩子,都沒有出現在我的面前,那會兒我想也許不會再出現了。所以便放心地讓他留在了京城爲官,直到幾年前我看見老爺和他私下在京郊的靈山寺見面。那一刻,整個心都提起來了,所以利用元家所有的關係讓他外調。這一走那孩子就再也沒有回來,官場上那些是非,他又得罪了什麼人,我卻真得全然不知。因母親一直疼愛那個孩子,總是派人護他周全,這次他外派之時,母親已經離世,沒有人再可以護他周全,他卻又是一個傲骨之人。後來才知他離世是因爲他動了江南官場與幫派商戶之間的命脈,而那本密帳他離世後一直找不到。”
“人老了,就會怕。那段辰光,夜裡我總是夢見阮蓮那麼肆意地笑,對着我說你害了我孩子,你難道還要害了我孫子嗎?一夜夜地質問。是呀,我已經害了一個孩子,不能再害一個,所以我把一切都告訴了老爺。直到他把林湛盧領進了林家的門。這孩子進門以後,我去了很多次阮蓮的墓前,告訴她,孫子平安無事。於她,我的確有愧疚,於她的孩子,我也有愧疚。也許是人老了吧,很多事情也想明白了,不再如年輕時那麼衝動,爭鬥了一輩子又如何,倒頭來一樣要長眠地下。阮青,無論你當初多麼怨恨,到今日又如何呢?”元氏淡然地就如講一個故事一般。
“是呀,當初的恨當初的怨皆取於那些不甘心和奢望,若沒有蓮兒的奢望便不會有後來的一切。若是可以我依舊希望蓮兒和我還在苗疆,過着簡單的日子,嫁一個簡單苗人,有一羣可愛的孩子。這麼多年,我早就想通,早就不怨了。萬事萬物皆有因果,因爲一念起的因造就了後來的果,便是如此。”阮青的臉上看出任何情緒,就如無尤第一次拜訪她的院子時,她臉上便是如此,看不出過多的情緒,只是很安靜地守着,就如在等一朵花開放,心安靜而踏實。
所有的人都沉默了,無尤看着善信,久久說不出話來。她不知怎麼評論這一場過往,似乎誰都沒有錯,誰都自己的立場,自己的取捨,自己不得不做的理由。可是林世伯、林湛盧卻成了一個負累品,因爲那些的作爲與不作爲,造就瞭如今的他們。無尤想起幼時坐在林世伯的腿上仰着頭問他什麼是孝?當時林世伯的眼睛裡一片澄明,笑着說:父母在不遠行是孝;事必躬親,事父母是孝,無論生養皆要事之。無尤想那會兒林世伯就已經知道自己的身份了吧,無論是生父母還是養父母都要孝順他們。
“我會帶着父親的靈位認祖歸宗。”林湛盧打破了沉靜,淡淡地口氣聽不出情緒,眼神很空洞似乎深得看不見靈魂。
“等選好吉日,就進行吧。”林吉瑜沉穩的聲音爲這次家庭聚會劃上了句點。
無尤看着林吉瑜的臉,卻什麼都沒有看不出來,似乎他這麼多年就是這張臉從不曾變化過,似乎那個阮姨婆口中意氣風發的男人根本不是他。無尤突然站了起來,她自己都不知道爲何突然就站了起來,所有的人都看向她,善信拉住她的手,她只是笑了下,然後看向林吉瑜。問道:“祖父,什麼時候知道林世伯就是您的兒子呢?”
林吉瑜看了她半晌,終於露出了一個表情,笑。“從他中狀元之日。”
“林世伯曾經給我說:生養都是父母,生父母也罷養父母也罷,都該盡孝。我想林世伯希望您知道他的意思,林世伯不似我父親那般執拗,但是依舊有他的堅持和執着,至少他沒有恨過在座的任何一個人,我一直覺得林世伯清透。”無尤就是很想把這些告訴林吉瑜、告訴元氏、告訴阮氏,更告訴林湛盧,告訴他不要去恨。
“謝謝你,丫頭。”林吉瑜聽後迴應了無尤一句謝。
一個月後,林青易和林湛盧入了林家家譜,林青易入了林家祠堂。安國公林吉瑜把儀式辦的轟轟烈烈,整個朝野沒有人不知道林湛盧是安國公的孫子,就連聖上都給林湛盧賜了賞。林湛盧的眼中臉上看不出任何的情緒和變化,無尤愣愣地盯了很久,卻什麼都找不到。突然間,無尤覺得林湛盧似乎再也不是林小夫子了,從他再次出現開始,似乎就揹負了什麼。就是那日,府裡爲這兩個林家流失多年的孩子正了名,林青易爲二爺,林湛盧爲三少爺。往後順着林元機就成了三爺,林善信就成了四少爺,無尤便成了四少奶奶。如今林三公子另有其人了,無尤突然覺得很好笑,一個晚上都笑眯眯的,善信很是莫名其妙。
“以後人家再提前林三公子就不是你了。”無尤晚上沒忍住,翻身對着善信笑。
“你那麼開心幹嗎?”善信很無語。
“不知道,我就是很開心。”無尤還是笑眯眯的。
“你就這麼不喜歡那個傳聞中的林三公子名號?”善信也笑了。
“真的不喜歡,一點都不喜歡。”無尤很誠實。
“反正我從來都沒在乎過,無所謂了。”善信摟着她道。
“你以後對林湛盧好一點唄。”無尤突然說道。
“怎麼突然這麼說?”善信睜開眼睛看無尤。
“我只是覺得其實我們都欠他和林世伯的,其實世伯和他本來可以更好的,或是更無憂的生活的。可是卻要過着天差地別的日子。”無尤道:“總是覺得林世伯離開後林湛盧似乎過得很不好,雖然之前就不算好,但是似乎更糟糕了。”
“好了,我知道了。”善信吻了下無尤的額頭,閉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