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楚睡得很安穩,濃長的睫毛鵰翎般遮住了那雙溫柔的眼睛,水嫩的雙脣微微上翹,似乎含着笑意。
夢中的她不若平日那般拘謹,而是帶了些不諳世事的單純。
說到底,她也不過剛剛十五,還是個孩子。
辛大人想起在曉望街見到的她,挎着菜籃,臉上洋溢着明媚的笑容,又想起在醫館買藥,她溫柔的眼眸。
明媚大方,溫柔親切,這纔是真正的她吧?
可她在他面前總是拘謹,小心翼翼地生怕說錯話,做錯事。
她是怕他的。
他握着生殺大權,這世間又有幾人不怕他?
即便所有人怕他都無所謂,只要她不。
辛大人緩緩蹲在牀前,目光凝視着她巴掌大的小臉,溫柔又溫存。
要不是方纔把嚇着她,他還真想好好地教訓她一頓。他離開不過半個月,她就定親,怕自己嫁不出去,竟然這麼着急?
也不選個好人,就醫館那小子,毛都沒長齊,一看就是個軟蛋。
不過……成親也好,免得再有人想打她的主意。
婚期還有一年,他總會想法退了這門親事。他退過親,她也該退一次,這樣才公平。
而且,他會讓她心甘情願地退親。
她心裡也是有他的吧?
想起乍見面時,她臉龐驟然迸發出來的神采,還有眼眸裡不加掩飾的喜悅,辛大人脣角微彎,修長的手指緩緩劃過她細嫩的臉頰,撈起她鬢邊一縷髮絲與自己的髮結在一處,“阿楚,結髮即爲夫妻,你是我的,別想着逃開。”
聲音柔且低,猶若呢喃。
說罷,將髮結剪下,塞入懷裡。
想了想,猶不知足,再結一縷,剪下來放在易楚枕畔,“阿楚,你得慢慢接受我才行,我纔是你相伴終生的夫君。”
卯初時分,窗戶紙已透出朦朧的魚肚白,易楚習慣性地睜開眼,入目便是那支繪着白梅花的梳篦。
想起昨夜之事,易楚一個激靈坐起身,低頭看了下裙裾還算齊整,便舉步來到外間。
羅漢榻上空無一人,棉毯整整齊齊地疊好放在上面。
也不知他是何時走的,別是天亮被人瞧見纔好。
易楚鬆口氣隨即搖頭,她不能收他的梳篦,就是上次的碧玉鐲子,也是要不得的。
她已是待嫁之身,怎可能收別的男人送的東西?
總得找機會還給他,將事情說明白才行。
易楚拿起梳篦,準備與玉鐲等物放在一處,不曾想梳篦下面竟壓着……一簇頭髮?
而且還是兩綹結在一起的發,一綹粗硬,一綹細軟。
易楚驀地想到了什麼,攬鏡自照,果然左鬢的頭髮比右鬢少了一大截,看上去甚是突兀。
他竟然敢這樣,他怎麼能這樣?
別說身之髮膚受之父母,輕易剪不得,就說今日她的及笄禮,是要上頭梳髻的,這樣兩邊不齊,別人會怎麼看。
易楚氣得臉色漲紅,照着鏡子比着左鬢的長短將右鬢的髮絲也剪了半截,細心修了修才覺得稍微自然點。
忿然放下鏡子,復又瞧見髮結。
無疑,那縷細軟的頭髮是自己的,另外一綹呢?
腦中不期然地想起《留別書》的句子,結髮爲夫妻,恩愛兩不疑……易楚如同火灼了手般,將髮結扔了出去。
她已然是定了親的,又怎會與別人結髮?
昨夜的情形一幕幕清晰地出現在面前。
易楚登時臉色發白,辛大人固然行爲不端,可她呢……
黑眸裡她熱切的欣喜的身影。
不顧男女大防替他上藥。
還有,任他留宿屋內而不趕出去。
說到底,是她的錯,是她默許甚至鼓勵了他。
她根本就是個不貞不潔不知羞恥的女子,剛定親就與別的男子勾三搭四牽牽絆絆。
若被人知道,易家維持多年的好名聲盡都毀於一旦不說,她也就沒了活路了。
易楚嚇得冷汗直流,哆嗦着點燃火摺子,將髮結湊了上去。
火苗倏地一旺,屋裡瀰漫起焦糊的惡臭。
易楚方要開窗散去這臭味,門口傳來篤篤的敲門聲,“姐,姐?”
易楚一把抓起梳篦塞到枕頭底下,靜了靜心,纔開了門。
易齊笑盈盈地走進來,“爹親手煮了長壽麪,讓我看看姐醒了沒有……咦,什麼味?”
“腳底長了個水泡,想燒根針挑了,不小心燒了頭髮。”明知這話不可信,易楚仍是硬着頭皮解釋。
易齊卻沒懷疑,明擺着桌上有燒焦的髮絲,還有半截頭髮……姐定然是燒了半邊,所以剪了另外半邊。
可巧,易楚突然變短的鬢髮也成了極好的旁證。
易齊幫易楚梳好髮髻,又幫她換上早就準備好的燈籠錦的禙子和薑黃色裙子,此時易郎中已將壽麪擺到飯桌上。
細白的麪條、金黃的煎蛋配着碧綠的芫荽末,上面還淋了香油,看上去令人食指大動。
易郎中自是能夠做飯的,不過也許久不曾下廚了。
看到父親衣襟處殘留的麪粉,易楚心下感動,易齊卻立刻嚷起來,“爹偏心,我過生日的時候就沒煮這麼好吃的面。”
“難道我煮的不好吃?”易楚故作嗔怒地反問。
“我想吃爹親手煮的。”易齊撅着嘴以示不滿。
易郎中溫和地笑,“等你及笄,爹也親自煮給你吃。”
易齊得意地朝易楚擠了擠眼。
吃過飯不久,隔壁的吳嬸子就過來了,還帶了一方絲綢帕子。因沒有外人,吳嬸子只說了幾句吉祥話,替易楚重新梳過髮髻,將事先備好的銀簮插上去,也就算完成了。
銀簮是易楚的娘當初留下來的,簮頭做成玉簪花形狀,很別緻。
束起額發的易楚露出光潔飽滿的額頭,一雙黑眸便清楚地顯現出來,較之往日更加明媚溫婉,和易齊站在一處,絲毫不輸她的豔麗。
吳嬸子連連讚歎,“真是一對姐妹花,曉望街再找不出這樣齊整的人物。”
易郎中含笑而立,滿臉的與有榮焉。
吳嬸子又拉着易楚的手,“好容易都長大了,這些年,你爹在你們身上沒少費工夫,以後千萬得孝順你爹。”
易楚忽地紅了眼圈,看向父親,易郎中卻仰頭望向湛藍的天際。
胡玫一大早就在曉望街遛達,看到吳嬸子拎着兩包點心和一塊尺頭,暗中鬆了口氣。看來易家真的沒有留飯,否則吳嬸子不會這麼早出來。
胡玫很喜歡跟易家姐妹交往,她們的行事爲人跟其他女孩很不一樣,說話斯文優雅,行事大方端正,就連易齊是個口頭不饒人的,也從不尖酸刻薄。易楚更是,待人溫柔親切,凡事都給人留三分餘地。
她們雖然也時常引經據典,說些她聽不懂的話,卻從不會讓她感覺不自在。
胡玫想多跟她們相處,總有天也會像她們一樣招人喜歡。
可前陣子胡家的所作所爲在她們之間豎起了一堵高牆,胡玫感覺人生黯淡了許多。
這次,雖然易楚說過及笄禮不會大辦,胡玫卻不敢相信,她怕易家請了人,而自己是被排斥被隔離的那個。
如今,總算是放了心。
此時的辛大人卻是提着一顆心始終不能放下。
寬大的長案後面,景德帝被半人高的奏摺襯着,身形格外瘦弱佝僂。
十年前,辛大人初見皇上,那時他還是身健體康滿頭烏髮。
五年前,再度見面,他的頭髮白了大半,到如今,皇冠之下盡是白髮,再找不出一根烏黑。
時光留在他身上的痕跡,深刻而鮮明。
辛大人有剎那的動容。
景德帝感受到他的目光,自奏摺裡擡起頭,沉聲問:“朕是不是老了?”聲音緩慢低沉,帶着帝王不容忽視的尊嚴。
辛大人啓脣笑道:“皇上聖明,什麼都瞞不過您。”
景德帝輕咳聲,站起身,走到辛大人面前,目光炯炯,“說實話,都哪幾個畜生參與了?”
“除了忠王跟晉王,其他幾位王爺都有伸手。”辛大人躬身,謹慎地回答。
“東宮也不安生?”景德帝長嘆,“他一向聰明,也沉不住氣了。”
景德帝二十八歲登基,時年六十二,他育有七個兒子,除去四年前因忤逆罪死的二皇子桂王以及病死的五皇子之外,尚有五位皇子在世。
東宮太子最爲年長,四十一歲,最爲年幼的安王二十八歲,年過十八的皇孫有四人。
五個皇子,四位皇孫,每人心裡都有一杆秤。
尤其,太子前年因時疾幾乎喪命,如今雖大爲好轉,但病根未除,說不定何時就能復發,而景德帝已經年邁,眼瞅着身體一年不如一年。
如此看來,誰能登得大寶,還尚未可知。
對於太子來說,最悲哀的莫過於有個壽命長的父皇。景德帝在位三十四年,他頂着太子的名頭也已三十三年。
如果沒有前年那場病,他還有信心活到父皇殯天順利繼位,可現在……他做夢都想坐在那張龍椅上,俯視着臣民叩拜稱頌,哪怕只有一年或者幾個月都好。
所以,一旦打聽到有可趁之機,他就忍不住動了念頭。
機會便在大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