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鬱悶之下,想到檀音編的玩笑話:他說我爹爹同冼家關係極好,這一點倒有些像錢潛;又想到大哥的口誤,我突然心思一動,問臨弦說:“你師父長得什麼樣子?”
他大惑不解:“你問這個幹什麼?”說完,白了我一眼轉身就走。
我急忙拉住他,又不好意思問他錢潛是否同我相像,憋了半天,竟憋出一句我自己都意料不到的話來——我說:“聽說岐國君是爲了他才退位的,是不是真的?”
話音剛落,臉上捱了一下!
我捂着臉,又驚又怒,真恨不得揪住他的衣服把他痛揍一頓纔好!哪知道一擡頭,看到他雙目噴火地瞪着我,一副恨不得撲上來咬我的模樣,一腔急怒反而馬上不見了。我設身處地地一想:要是有人這麼說我大哥,估計我也是這麼個反應,頓時心虛起來,悻悻提醒他:“你再不回去,怕是鍋都燒起來了……”
他估計自己也知道,於是只是瞪了我一眼就急火火地衝走了,留我一個人在房中狂拍胸口,心想:大幸大幸!不然他真的衝過來,我還真不好拿在本家學到的防身術對付他!
不過他怎麼變成這個樣子了呢?當初在行館,他不是挺老實木訥的麼?我摸摸後腦勺,想了半天,硬是想不出個緣由。
不一會兒他端着鍋進來,臉還是陰的。
我看他餘怒未消,不敢催他,只有悶悶地守着行李坐在牀邊。
他果然對我視而不見,一個人怡然自得地抱着一鍋菜細嚼慢嚥,吃了好半天,才擡頭瞄我一眼。
“走不走?”
他吃飽了,終於有心情理我了。
可我還餓着呢!
我瞪着地面,不想理他。
仔細想想,我說那句話是不應該,可是養家的糧食都是我賺回來的呀!他不高興就不給我吃飯——我這輩子還沒受過這種待遇呢!
我正氣悶,啪——一個東西敲到了我的腦袋上!我氣沖沖地擡起頭,正準備發火,一看:哎!敲我的不正是乾糧麼?!想到他還是肯給我留一點兒,頓時火氣全消;再看他臉色也好了,眼睛裡還有笑,我頓時也笑了起來。
“我們走!”
我從牀上跳下來,一手拿着乾糧一手挽着行李。
他斜我一眼,涼涼道:“你專心吃吧!要是把碎末掉在馬車上,當心我把你踢下去!”說着,把行李搶了過去。
如此我們在還算和睦的氣氛中趕了一天路。第二天眼看着快到臨川,車伕卻不肯走了。我們問起來,他連連擺手,說:“打仗的地方怎麼能去?”又說:“你們小孩子家不懂,一打起仗來,人就不是人了,跑到那裡去,人和馬都會被他們吃掉的!”說完,一臉懼怕,任憑我怎麼解釋那地方的仗半個月前就打完了他也肯不相信。
最後,我們沒有辦法,只有揹着包袱自己走。
彼時正是中午,一天中最熱的時候。我們撿樹蔭下走,走不了多久就被熱得大汗淋漓,似乎到了這種時候,樹蔭非但不再管用,反而把一股子熱氣全蓄了起來。於是走走停停,只盼着正午過去。如此又趕了一陣路,突然看見遠遠有人迎面而來。我和臨弦見狀大喜,忙雙雙趕上前去,只見來者似乎是由臨川出來的一對難民父子:兒子攙扶着年邁的老父悶頭趕路,兩人都灰頭土臉衣衫破爛。
我忙上前詢問此地距離臨川還有多遠。那年輕的男子擡起頭來將我們打量了一番,眼裡忽然生出一股蠻橫之氣來,只見他將手一伸,惡狠狠道:“拿點吃的來就告訴你!”
我們先是一陣愕然,然後臨弦大怒道:“憑什麼給你,大不了不問!”說着,拉着我就要走。
那男子見狀立刻放開身邊的老者攔在路中間,什麼話也不說,只用兇狠的神色緊緊地盯着我們。我知他這是要拼命,心裡微酸,一點怒氣立刻就不見了。
於是拉拉臨弦的衣袖,叫他將乾糧分一些給這人。臨弦先是不肯,後來看看這男子,又看看他身邊神情萎靡的老者,到底還是心軟了,分了些東西給他們。
這男子拿了東西,先是不肯走,還定定盯着我們的包袱,後來被臨弦跳起來一陣大罵,又看了看老人,才慢慢離去。
他走後,臨弦怒氣衝衝地將乾糧分成兩分,把其中一份丟給我叫我藏好,又抓了把灰往我臉上抹。我被他抹得臉上生痛,卻忍不住想笑。後來他覺察了,重重在我臉上拍了一下,怒道:“笑什麼?!”
我笑說:“笑你以前那般天真,現在卻比我還老練,一下就想到了問題的關鍵。”
他聞言,臉上那種放鬆的神情頓時不見了,手也收回了,淡淡說:“人一旦知道自己沒了依靠,都是這樣。”
我頓時大感失言,再不敢隨便說話。
於是又悶頭趕路。
路上的難民果然漸漸多了起來:女人,小孩,老人和一身是傷的男子,每一個人都是那麼狼狽——那種狼狽不僅僅顯現在他們骯髒的臉和破爛的衣服上,還顯現在他們絕望無助的眼神裡——後者往往比前者更加驚心動魄,令人不忍直視。和這樣的隊伍迎面相遇的時候,我總是被他們死一般的沉默而震懾,然後心情沉重得喘不過氣來。
我原來不明白,他們中那些負了傷的人爲什麼不**。
後來慢慢地看得多了,看到他們乾枯的嘴脣和沾滿泥土的雙手,看到他們整個人從骨子裡散發出來的那種無助和迷惘,也就漸漸明白了——
不是不想**,而是再**不出來。
沒有水,沒有糧,不知道該逃往哪裡,只是憑生存的本能在掙扎奔走——這樣的境遇,**有什麼用?**給誰聽?又哪裡有力氣**呢?
我有一次看到一個大人牽着小孩迎面走來,小孩子還沒有走到我身邊就突然一下跌在了地上。我和臨弦一驚,慌忙快步過去攙扶,走到面前,才發現這蓬頭垢面的大人竟是一個女人,而那整張臉髒得只一雙眼睛還算分明的小孩子是個女孩。
去扶那孩子的時候,孩子雙眼無神,身體滾燙。我們看得心驚,那做孃的卻好似已經憂心得麻木了,看見孩子奄奄一息,也只是呆呆地坐在旁邊,不說話,不流淚,也不伸手去撫摸。我差一點兒就把藏在懷裡的乾糧拿出來遞給他了,但是幾次手伸到懷裡,卻總也沒有掏出什麼東西來。
我很清楚:那麼一點糧食,不但救不了他們的命,而且還可能引起動亂,導致更多人的死亡——很多次,都是被這麼一點理智給束縛得喘不過氣來——然而很多次,到底還是忍住了。
再慢慢的,就有些麻木了。
對炎熱的天氣麻木了。
對身邊越來越多的沉默的流民麻木了。
對觸手可及的死亡麻木了。
也對自己出乎意料的理智麻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