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試劍亭,放眼四顧,空無一人,靜寂無聲,哪有餘冰影的蹤影? 葉楓只覺得一股冷意,自腳底直衝了上來,登時頭腦眩暈,身子一晃,坐倒在地。隨即左掌一按冰冷的地面,跳了起來。右掌擡起,啪的一聲,擊在石桌之上,嘶聲叫道:“影兒,你爲什麼騙我?” 但旋即醒悟過來,暗道:“影兒……並非……你有意失約,而是你已經被師父囚禁,失去了自由,師父……師父……你爲什麼要這樣做?”
他猛地想起了陰險,狠毒的蘇巖,餘觀濤之所以要禁錮餘冰影,是要迫不及待要與洗劍山莊合作! 他又想蘇巖說過的一句話:“今晚我要在你的牀上,與美人兒同枕共眠。”此時餘冰影是不是淚流滿面躺在牀上,而蘇巖一臉獰笑的壓在她身上?甚至餘觀濤極有可能,帶着大功告成的微笑,站在屋子外面,聽着裡面的動靜?
他越想越怕,與此同時,沉澱在心中的委屈,怨恨,一古腦兒迸發出來,不禁號淘大哭,大聲叫喊:“師父,你爲什麼要那樣做?影兒,你在哪裡啊?”與其說他在擔憂餘冰影,不如說是在趁機渲泄自己的情緒!他怕變得一無所有。 葉楓雙手左右開弓,一掌掌往石桌拍了下去,好像這石桌是他不同戴天的仇敵。是蘇巖?還是餘觀濤?
數十掌之後,石桌轟然倒塌,但他仍鬱怒難抑,一腳一個,把幾隻石凳踢下山去,轟隆隆,響聲不絕。 忽然之間,聽得身後有人幽幽道:“三更半夜,你發什麼癲啊?我不是在這裡麼?”這聲音葉楓不知聽了幾千幾萬遍,此刻聽來,卻如仙音綸樂一般,別樣的滋味,不禁“啊”的一聲歡叫,衝到亭外的空地,連翻了幾個筋斗。
不知何時,只見草叢中盈盈立着一個少女,似笑非笑,眉目含情,不是餘冰影是誰?她右肩斜挎一個包袱,左手又拎了個包袱,看起來漲鼓鼓的,也不知裡面裝了什麼,好像準備出門似的。 葉楓驚喜交集,恍如夢中,忍不住用力在腿上擰了一把,疼得呲牙咧嘴。餘冰影噗哧一笑,柔聲道:“在做夢麼?”
葉楓搖了搖頭,道:“影兒,影兒,真的是你麼?”餘冰影嗔道:“不是,不是,我是千年狐狸精化身,你怕不怕啊?”說着投入他的懷裡。葉楓張開雙臂,緊緊摟住了她。 兩人四目相對,雖然一言不發,卻已勝過千言萬語,你生,我生,你死,我死。也不知過了多久,兩人才慢慢分開,葉楓咦了一聲,道:“你提着包袱做甚?”
餘冰影凝視着他,神情變得沉重起來,反問道:“你說呢?”葉楓不是傻瓜,立刻明白她的意圖,可是他壓根就高興不起來,反而有種說不出的恐懼。 儘管他現在身陷困境,卻從未想過要用這種手段。餘冰影見他猶豫不決,嘟着嘴一口氣吹在他臉上,道:“難道你不想麼?”香氣撲鼻,葉楓心中一蕩,不由得癡了,便要伸手抱她。
不想餘冰影搶在先頭,握住了他的右手,格格笑道:“咱們走吧!” 葉楓一怔,道:“去哪裡啊?”餘冰影道:“萬里江山,天下之大,還容不下你我兩人?”葉楓清醒過來,忙岔開了話題,道:“肚子餓了,有沒有吃的?”餘冰影眉頭一皺,顯然想起了那晚他尿遁之事,怒道:“你避重就輕,又想耍什麼花槍?沒有吃的。”
葉楓捧着肚子,愁眉苦臉說道:“真的好餓。” 餘冰影見他可憐兮兮的樣子,不由得心頭一軟,從包袱中取出幾張煎餅,往他手裡塞去,狠狠道:“你填飽肚子再說,總之你躲得了初一,躲不過十五,決不饒人。”不僅將他的手抓得更牢,而且幾根手指按在他穴道之上,只要他敢變卦的話,立馬教他半身不遂,躺在地上。
葉楓腦袋似雞啄米一般,道:“是,是。”心道:“躲不過十五,能躲到十四,也蠻厲害的啊。”拿着煎餅,並不張嘴,癡癡地望着餘冰影發呆。兩邊嘴角閃閃發光,原來是口水流了出來。 餘冰影用力一扭他的左耳,大喝道:“人心不足蛇吞象,能有煎餅吃,已經不錯了,莫非你還想來十斤熟牛肉,一隻白切雞?當真貪得無厭。”兇巴巴地白了他一眼。 葉楓笑嘻嘻道:“若有一壺美酒,最好不過。明月當空,美酒佳人,煎餅咬得咯咯響,豈不快哉?”
餘冰影“呸”了一口,道:“你想得美,在我面前擺大爺架子,奉勸你還是死了那條心。” 她手指着亭後的一眼山泉,道:“泉水更好喝,清洌甘甜,又醉不了人。”嘴角邊帶着微笑,一點也不像生氣的樣子。葉楓忽然抱着腦袋,哎喲一聲大叫,緩緩蹲了下去,餘冰影吃了一驚,問道:“你怎麼了?”
葉楓嘆了口氣,道:“酒蟲餓瘋了,出來找吃的東西了,不好,它把腦漿當成豆腐花了,別大口大口的喝……我本來又蠢又笨,不好不好,它發脾氣了,在心肝上翻跟斗,扯我的腸子,拜託,輕點……”臉部肌肉不住扭曲,抽搐,彷彿真被咬痛一般。 餘冰影知道他故弄玄虛,卻也不禁有些害怕,道:“酒蟲大哥,求你放過大師兄吧,我給你酒喝。”極不情願從包袱裡掏出一小瓶酒,塞到葉楓手裡,扁着嘴道:“大騙子,就愛作弄涉世未深的小姑娘。” 葉楓拔開塞子,連飲了幾口,哈哈大笑道:“騙?那也得你心甘情願。”
在爽朗的笑聲中,他暫時淡忘了不快之事。餘冰影叫道:“誰心甘情願了?”忽然滿面飛紅,轉過身子,竄入草叢之中,道:“油腔滑調。”心裡卻甜絲絲的。葉楓愕然道:“我……我……說錯了麼?既然你不願意,我又勉強不了你。” 餘冰影笑而不答,手指卷着衣帶。過了一會,才慢慢走了出來,仍然兩頰緋紅,如一朵開在夜裡的花,分外嬌豔,葉楓雙眼發直,似中了定身法。
餘冰影使勁繃着臉,可是適得其反,倒弄得喜氣洋洋,道:“我是可憐你,纔給你酒喝,你別想歪了。”扮了個鬼臉,伸了伸舌頭。 葉楓拱手說道:“是,是,是我厚臉皮,一廂情願。”餘冰影噗哧一笑,在他額角輕輕點了一下,道:“你明白就好。”挨着他坐下,託着下巴,笑眯眯地看着他吃東西,心道:“我既看大師兄順眼,又與他合得來,當然要嫁給他。哪怕跟着他喝粥吃糠,也是快樂無比。爹爹平時蠻不講理也就算了,可是要把我的幸福,做你事業的賭注,恕我難以從命。”
她心中忽然有了些忿忿不平:“老天爺的眼睛長到屁股上了,專門欺負女人,男人不認命,與老天鬥,便是敢逆轉乾坤,有擔當的英雄好漢。我們女人要反抗,就是不守婦道,敗壞門風?這是什麼鬼話?”“呸”的一聲,往地下吐了幾口濃痰,又用腳踩了幾下。 葉楓滿臉關切,問道:“你是不是着涼了?”忙解下身上外衣,披在餘冰影肩上。餘冰影臉上一紅,道:“不關你的事,吃你的東西。”
葉楓折騰了大半天,此時的確飢腸轆轆,不再與她說話,狼吞虎嚥。 餘冰影心中漸漸平息下來,怔怔地凝視着他,雙眸流動,宛如天上的雲彩。葉楓一擡頭,正好與她的目光相觸,莫名驚慌失措,一隻手塞入嘴裡。牙齒反應不及,重重咬在手指上,痛得失聲大叫起來。餘冰影好笑又好氣,道:“你好好吃東西,胡思亂想什麼啊?”把臉偏到一邊去。 葉楓暗叫慚愧:“誰知道我明天在什麼地方?能吃得一頓,便是一頓,我發什麼癲啊?”不由得搖了搖頭,低頭吃東西。
過了一會兒,餘冰影又轉過臉來,偷偷的看他,偷偷的笑。彷彿是與他初次相見。葉楓強忍着笑,好不奇怪:“我臉上有花麼?” 兩人就這樣你看我一眼,我看你一眼,其時清風拂體,花香淡雅,山泉如歌,月也朦朧,人也䑃朧。葉楓恰好涌起幾分酒意,全身發熱,毛孔通暢,說不出的舒服。坐在屁股下面的大石頭,也似棉絮般的柔軟。
餘冰影笑眯眯的看他吃東西,不時柔聲提醒道:“不着急,吃慢點,喝點水,小心噎着。”早把葉楓飲盡的酒瓶洗得乾淨,裝了一瓶子山泉水,眼看葉楓吃幾口東西,便要他喝幾口水,緩一下氣。葉楓少不得又恭維幾句,餘冰影在他頭上“篤篤”地敲了幾下,道:“少拿甜言蜜語拉攏我,我不吃你這一套。”
葉楓吃完最後一口食物,舒展雙臂,伸了伸懶腰。餘冰影嫣然一笑,眼光瞟着他,柔情幾乎要從眼眶中溢了出來,道:“喂,喂。”葉楓右手指着自己鼻子,微笑着道:“你在叫我麼?”餘冰影神情慍怒,在石頭輕輕一拍,道:“不叫你,叫誰啊?”葉楓道:“我的名字怎麼變成了喂,喂?幸好不是阿貓,阿狗,更不是癩痢頭阿三。”
餘冰影指着掛在頭頂上的一輪圓月,笑道:“十五到了。”葉楓滿臉迷茫,道:“昨天十五,今天十六,你記錯了麼?”餘冰影道:“躲得了初一,躲不過十五,酒也喝了,餅也吃了,難道你想賴賬麼?” 葉楓吐了吐舌頭,心道:“我的乖乖,新賬舊賬一起算,趁早關門歇業算了。”知道她性子剛烈,說得到,做得到,不敢再打馬虎眼,笑嘻嘻道:“能不能利息算低點,你知道我是個窮光蛋。”
餘冰影收起笑容,一本正經道:“有些話我得向你問個明白,你也要如實回答,你能否做到?”說話時神情肅穆,似乎面臨生死決擇一般。葉楓心頭一凜,沉聲說道:“我能做到。”餘冰影目光在他臉上一掃,道:“你當然要做到,因爲你是男人,男人就該有擔當。” 葉楓聳然動容道:“是。”餘冰影大聲道:“我問你,你是不是真心想和我好?”
葉楓暗自一驚,心想:“該來的還是來了。”剎那間腦子裡轉過無數個念頭,均覺得餘冰影所要做的事,最不可選。忙避開她灼熱的目光,道:“那還用說?”聲音飄忽不定,誰都聽得出來,他回答得多麼勉強。 餘冰影一怔,臉色忽然變得無比慘白,目瞪口呆地看着他,好像第一次纔看清他的爲人。葉楓腦袋幾乎垂到胸口,雖然他看不清她的表情,但他可以肯定她的神情是多麼失望。
餘冰影怔了許久,長長嘆了口氣,低聲說道:“原來你是這樣的人,原來你是這樣的人……” 葉楓咳嗽幾聲,胸口劇痛,似有刀子在攪他的五臟六腑,尋思:“我不是懦夫、膽小鬼,如果你是我,你也會變得瞻前顧後,難成事。”餘冰影忽然伸出右手,托起他的下巴,道:“你擡起頭看我。”
葉楓微微用力,壓住她的手掌,死活不擡頭。心裡苦澀難當:“擡起頭就可以解決問題?一走了之根本就無濟於事。” 餘冰影有些怒了,用力往上一託,葉楓放棄了抵抗,仰着臉看她。只見她眼裡含着晶瑩的淚水,一時又流不出來,看上去更是楚楚可憐。葉楓伸手去擦,餘冰影反手一掌,把他的手挑得老遠,道:“我不要你的假仁假義,我只想問你一句話!” 葉楓尷尬地縮回手,在衣襟上擦了擦,悽然一笑,道:“你說就是。”
餘冰影絞着十指,神情緩和下來,道:“你想不想娶我爲妻?”葉楓抿着嘴脣,一言不發,心裡卻似千軍萬馬馳過,說有多亂,就有多亂。 人生不是想像中的那麼簡單,無法任性行事,尤其他無意中看到楊潔的苦難,更覺得不能魯莽行事,一步錯、步步錯,誰也承擔不起後果。餘冰影見他反應遲鈍,怒道:“你爲什麼不說話?” 葉楓大爲頭疼,舌頭彷彿漲大起來,結結巴巴說道:“我……我……我……”說來說去,盡是一個我字,好像普天之下,也只有這個字可用。餘冰影以爲他激動得口拙舌笨,既心酸又歡喜,暗道:“好像我是沒人要,嫁不出去,求他娶我似的。”
可是事已至此,猶如箭在弦上,不得不發,決不會就此罷手。因此手掌拍得啪啪響,膽量也隨之高漲,厲聲喝道:“你就給句痛快話,到底想是不是想?拖拖拉拉,猶豫不決,耽擱了我的大好青春。”心想:“我像不像一個蠻不講理的山大王,也管他願不願意,非逼得他落草爲寇,做我的壓寨夫人不可。” 葉楓凝視着她,低聲哀求道:“影兒你別胡鬧了,好不好?夜深了,你趕緊回去吧。”
餘冰影也看着他,只不過她眼裡是傷心難過,葉楓心裡在刺痛:“倘若你知道你媽媽的遭遇,你還會這樣的決定麼?”假如他此時把餘冰影帶走,等於直接要了楊潔的命。 他當然不會向餘冰影說出實情,縱使說了,要強好勝的餘冰影既不相信,說不定還以爲他在找說謊話,找藉口。只聽得餘冰影怒道:“你堂堂一個大男人,居然不如我有膽識?我敢說得出口,你還不敢回答麼?”葉楓苦笑道:“影兒,說出來就沒意思了,有些話放在心裡,豈非更甜蜜?”
餘冰影跺了跺腳,叫道:“你不說也罷,又沒人勉強你,都是……我……我……自作多情,你……你……從來就沒有在乎過我,是也不是?”淚水奪眶而出。葉楓被她不分清紅皁白扣了頂大帽子,情不自禁說道:“我不會讓你成爲別人的妻子!” 只是說一出口,已經追悔莫及,然而說出的話,猶如潑出去的水,哪裡收得回來?餘冰影登時破涕爲笑,牽起他的手,眉笑眼開道:“你不想讓我成爲別人的妻子,就帶我走吧。”
葉楓腦子似被霹靂閃電擊中,嗡嗡響聲不絕於耳,心中叫苦不迭。假裝什麼也聽不懂,茫然地看着她,訥訥的道:“我……我們去哪裡啊?” 餘冰影哼了一聲,幽幽道:“除了華山派,難道就沒有生存的地方?我們有手有腳,至多吃差點,穿得破些,卻不至於窮死,餓死,是也不是?”聲音裡充滿了一種無法描述的歡喜和柔情。葉楓心裡滿是感動,可是一想起命運坎坷的楊潔,隨即硬起了心腸。
他從小到大把楊潔當母親般看待,如何忍得下心來,在母親最落魄的時候,在她背後捅她一刀?他不僅不能帶走餘冰影,反而要設法讓餘冰影留下來,陪楊潔一起渡過人生最艱難的時刻。至於他何去何從,是兇是吉,已經無關緊要了。葉楓道:“你覺得有些人會讓我們開開心心的生存下去?”
餘冰影得意地笑了笑,大眼睛一閃一閃,道:“我們可以隱姓埋名,到一個無人認識的地方去,你說好不好啊?”葉楓苦笑道:“這世上還有世外桃源麼?”餘冰影不接他的話題,自顧自言道:“我做你的妻子,給你生許多小孩……” 葉楓只聽得頭暈腦脹漲,顫聲說道:“生……生……孩子?”好像天底下最恐怖的事,莫過於此。
餘冰影怔怔的看着他,好像碰到極不思議之事,道:“男女成了夫妻,當然要生孩子,難道你不喜歡孩子麼?” 葉楓努力讓自己保持平靜,喃喃道:“我們這樣做,豈不是私奔?”餘冰影點了點頭,沉聲說道:“你以爲我爹爹會成全我們麼?除了私奔,我實在想不出更好的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