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壽胳膊給弟弟抓着,嘴巴動了幾動,卻又閉上,到底什麼也沒說。
李富見狀,心涼了一半,眉頭深深地擰起,低叫起來:“大哥,你到底做了什麼?”
看了李富半晌,李壽拍拍李富的胳膊,忽然笑起來,道:“你擔心個什麼?別說我沒法子用自己的命去換張旺的命,就是能,我也不換。”李壽嘆了口氣,想回頭看看屋裡卻忍住了,道:“其實,我倒是有心拿命去換。但……爺爺已經年邁,爹孃也已逾中年,你不在家裡,三兒雖說懂事,但畢竟年少。小四更不用說。小五……”提起已死的李善,李壽發了一會兒呆,苦笑道:“棗兒是個女娃,別說當不得事,就算當得,我這個做大哥的也是不許。這麼一家子人,眼下饑荒剛過,我要出了什麼事,也就不用過了。”
李富聽李壽這話說得明白,感覺心裡才一點一點緩和回來。但沒聽見李壽將這事說透,一顆心到底懸着不肯放下:“大哥你知道就好。那你到底……”
擡手打斷李富的話,李壽道:“你不用擔心,我什麼也沒許給張家。不管是錢還是人。不過……”李壽有些爲難地看着李富,樣子很是踟躇,卻始終不肯開口。
李富隱隱有幾分明白,試探.道:“大哥可是有什麼要我幫忙?”
李壽仍是一臉爲難,但畢竟李富.已經說破,於是低聲道:“我知道這事確實是爲難你,但是除了你,我也想不到別人能幫我這個忙。”深深地看着李富,李壽堅決道:“只是在我說之前,你可得答應我,雖說是做大哥的求到你了,但此事你若真的辦不到,斷斷不要逞強答應。”
“我答應。”李富連想都沒想,當即.點頭:“是什麼事,大哥只管開口吧。”
李壽見李富答應的這樣快,不禁皺眉,道:“若你之後.瞞了我什麼,以後大哥有難處,就是死了也不找你去。”
這次換李富皺眉,半晌才緩緩點了頭,鄭重道:“我知.道了。若我辦不到,絕不勉強。”
拍拍李富的肩膀,李壽這才道:“我今天去找張大.伯,不單單是拒絕讓香鳳沖喜,還和他約定了別的事。”
“什麼事?”李富心裡一急,迫不及待地問。
李壽搖搖頭,示.意李富別急,讓他慢慢說:“我今天去了張家,張家的破敗的那個樣子,我也就不多說了。我看着張旺躺在牀上,骨瘦如柴,人不人鬼不鬼的樣子,始終是不能安心。後來,我又從張大伯口裡知道,他其實已生必死之心,連最後一點家底都變賣了,就爲了他們父子的後事。當時,我雖有心帶張旺求醫,但以我現在的情況,也是負擔不起。且我若是逞強,受苦的就是我們一家子。我沒道理讓你們一起爲我遭這個罪。”
“那你……”李富的心提得高高的,生怕李壽做了什麼不可挽回的衝動之事。
李壽勉強笑一笑,道:“我既沒錢買藥,又不想看他們死,更不能讓香鳳嫁過來沖喜,一時束手無策。絕望之中,我突然想起,我手裡還有幾塊地,因爲饑荒,原主死了,正閒置沒人種。想到這幾塊地,我便有了辦法……”
“什麼辦法?”李富忍不住問道。
“張大伯乞討過一陣,認識不少乞丐,知道他們的底細。其中有許多身體還算強健,也會幹農活,只是因爲沒有地才淪爲乞丐。所以我和張大伯說,他可以找些能幹活的人來種這幾塊地。那些人吃住我會負責,但是要籤賣身契,賣身給我。至於地裡的事,眼下雖然晚了點,但有些莊稼本來就要晚下種,說來也不算遲,若是看顧得好,來年收成也會不錯。到時收穫的糧食除去那些人的口糧,其餘全歸張家,也就算我的心意了。” 顯是在心裡已經過了許多遍,李壽一口氣說完,十分順暢:“二弟,你看,我這主意怎樣?”
李富呆呆地聽完,道:“那張旺不是聽說……活不了多久麼?”
李壽默然,半晌垂下頭,低聲道:“我也就能做到這樣,若是張旺兄弟真的熬不過今年……就是殺了我也是沒辦法了。”
李富也一陣沉默,許久之後,才道:“我猜的不錯,大哥是想問錢家的米行……借糧?”李壽既然答應了要供那些人吃住,住的方面尚好解決,但糧食方面,卻實在是巧婦難爲無米之炊。
“不是借。”李壽連忙搖頭,從懷裡掏出幾張契約遞給李富:“你在錢家已是千難萬難,我怎麼能開口問你借?我是想,把幾塊地抵給你,換些糧食來。也不用什麼好米好面,只要這一年能讓人吃飽就行了。若是年景好,那些糧食我會算上息一同還你,若是不好,這幾塊地我就不要了。只是不知道這事你是否爲難?”
李富沉吟一會兒,將契約拿到手裡看了看,道:“米行從沒做過類似的事,但若單憑這幾塊地的價錢說來,再加上兩家的人情,也不算太難。只是……”他看着自己的大哥,道:“大哥確定要這麼做?若今年年景不好……”
李壽搖搖頭,道:“我想過了,給張大伯種的那幾塊地,即使年景不好,堵上還今年的窟窿倒也夠了。再算上我們自己家那幾塊地,還有租給別人種的,也能對付。若真是趕上饑荒……”李壽閉了閉眼,淡淡地說:“若真再趕上饑荒,這次家裡大概沒辦法過去了。人都沒了,別的是,也就不用再多想了。”
李富聽得心裡一沉,強笑了一聲,道:“那……那些乞丐?”
李壽道:“那些乞丐來歷不明,頑劣難訓,大戶人家素來不願收他們爲僕。若是平時,他們散漫慣了,有些厲害的,倒也不願意賣身爲下人。但眼下饑荒剛過,糧食不多,我想,討飯肯定也不容易,應該會有願意的。總之,誰幹活就給誰飯吃,誰幹的多,我就讓誰多吃飯。時間長了,總會有辦法的吧。若真的訓不來,中途逃了,那也是天意。”
李富在一邊聽着,竟漸漸佩服起來:“大哥想得周到。”他也心知,事已至此,成與不成,就看老天的意思了。一邊將李壽給自己的契約收了,一邊端起腳邊的酒碗,李富與李壽碰了杯,將餘下的酒喝盡,抹嘴笑道:“這事以後若成,大哥種糧,我賣糧,倒真是大大的好事。”
李壽怕家人擔心,這事並沒和別人說,此時將心裡的事和李富說了,也覺得渾身暢快,因此也笑了起來。不過笑了一會兒,李壽突然問:“二弟,剛纔娘說的那事,你心裡真的沒有打算?”
李富臉色一暗,將碗放下,低低道:“哪裡有什麼打算。眼下我的事,我也是做不了主的。”
李壽心裡一痛,忍不住將李富攬到懷裡,重重地按在自己的胸口。心裡嘆息,這個弟弟雖說在外歷練了幾年了,但到底是個十五歲的少年。“不管怎樣,有事要回來說,家始終是你的家。”
“是麼?”李富閉上眼,喃喃道:“還是家麼?”
李壽又痛又怒,道:“你說的什麼話!娘怎樣待你,你沒看到?”
“就是因爲我看到了。”李富推開李壽,別開頭,道:“我覺得,自己越來越像個客人。大哥,若是李家人,應該是和你們一起喝碴子粥,吃地瓜野菜。而不是像招待客人一樣……”
“娘是怕你在外面吃苦,難得回來一趟,想給你好好補補。”李壽皺眉打斷李富,笑道:“你要是天天在家,依娘節儉的個性,估計地瓜都難得吃上。”
李富想了想,淺淺地笑了下,沒再說什麼,但看臉上的表情,終是心結難解。
李壽嘆氣,道:“你腦子也不想些正用的,什麼家不家,客人不客人的,到底你我流一樣的血。就算有天翻臉了,骨子裡你也是我兄弟,一個娘肚子裡爬出來的,你不想認都不行。這就是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