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清塵口中無聲“啊呀”,忙捧了茶盞鑽進屏風後去了。雷霆搖頭,復又坐回榻畔。
“臣莫昊遠,參見皇上。”
疤面戎裝的即墨侯沉聲請了安,單膝跪在殿上。
“莫侯請起。”
莫昊遠聞言站起身來,垂首道:“朕有一事要稟明皇上。”
“哦?”雷霆將最後一枚黑子放回棋笥,轉頭問道:“你有何事,要說與朕知?”
“早朝之後,臣方接了急報,言道前方聯兵出了狀況……我煌國軍隊日前本欲與雙溪在漢谷城埋伏夏軍,不料雙溪軍隊第二日突地按兵不動,百里侯柳宿年第二子柳鈺不顧參將勸阻,執意帶兵應戰,致使、致使我煌國十數萬雄師……死傷過半……”
莫昊遠沉了聲,斂了眸子稟道。
“死傷過半?”雷霆緩聲重複着,語調依舊平淡無波,忽地輕哼一聲,道:“澹臺鵬舉、澹臺鴻飛那兩個蠢物呢?”
“回皇上,澹臺氏二人潰敗,已經爲夏國軍所擄。”
“罷了,早知他們成事不足,索性讓他們自己的兄弟捉去處置更好。”
雷霆口中說着,微蹙了眉,又道:“可有派人去雙溪兵營探問他們因何失約?”
“派人問了……”莫昊遠重重點頭,“特使回報說,雙溪國……換了新君。”
“新君?”
武業帝細長的眉尾高高挑起,粉色脣畔多了絲玩味笑意:“這一點,朕先前,倒是沒有料到……”
雷霆的反應並未如莫昊遠先前所料,他微微擡眼,望着君王面上閒適表情,縱使再怎樣深沉,也忍不住開了口——
“皇上,漢谷城一役,我煌國……幾乎可說是潰不成軍,您如何都不動怒呢?”
“莫卿家。”
雷霆悠悠開了口: “朕雖算不上神機妙算,卻也早在派出聯兵之時,便已有了這樣的覺悟……”口中說着,他將最後一枚白子擲回棋笥,“姬秋白老奸巨猾得很,聯兵也好,聯姻也罷,定不會精誠合作,只是可取所需。只是……漢谷城一戰白白葬送朕的數萬兵士,讓朕好生痛心……”
“……皇上仁慈,愛兵如子。”
“呵呵……只是領兵之人的過錯,朕卻不能輕易放過。”修長的手摸上自己光潔下巴,雷霆沉沉低笑起來,“看來朕得要頒皇命,令柳鈺班師歸朝了。”
終於要開始剷除那盤根錯節十載的龐大勢力了麼?
屏風後的徐清塵,垂眼望着手中清澄茶湯,彎脣無聲笑了,那驕奢跋扈的柳鈺,便是武業帝第一個捉來開刀的人啊……
“皇上,若論罪,莫昊遠當領第一。”即墨侯的聲音覆在殿中響起,說着便又跪了下去。
“莫侯何罪之有?”眉峰稍動,雷霆面上做出不解神情。
莫昊遠目視眼前青磚,“微臣本是此次聯軍攻夏的主將,但因將甥女寧兒送回王都之事,反倒受皇恩留在冀陽,不用再遠赴夏國……柳鈺帶兵經驗不足,如今犯下過錯,臣身爲主將,理應當先領罪……”
“讓你留在冀陽是朕的意思,因此……此事與莫卿家當真半點關係也無,你無需自責。你起來罷。”
雷霆長身而起,在莫昊遠臂上微微一託,道:“誰又能料到雙溪國一夜之間便換了新君呢……朕將即刻擬製令柳鈺歸朝,莫侯你……且下去罷。”
“是。”
莫昊遠應了,卻倏地又拜道:“臣之甥女莫寧兒在宮中已居留了十數日,臣是想,是時候讓她回侯府了。”
“呵……莫侯這麼着急讓寧兒回家,可是怕朕虧待了她?”
雷霆聞言,臉上笑意陡現。
“皇上說得哪裡話,微臣是怕寧兒性子野,住在宮裡久了會……”
“朕看她住得很是習慣。”雷霆揚聲打斷莫昊遠的話,“況且……朕想將她一輩子留在宮裡,陪着朕呢……莫侯以爲這主意可好?”
莫昊遠目中有精光倏忽閃過——
“您的意思是……?”
武業帝俊美陰柔的臉上笑意彰顯,“朕想……讓她成爲帝姬呢。”
莫昊遠一呆,繼而垂下頭去,躬身道:“寧兒若能爲妃,乃是我莫家之幸事!”
當真是幸事麼……
“此事莫侯暫且保密,朕還要問過寧兒的意思。”
雷霆淡淡哂笑,坐入龍椅之中,看着面前這雷氏家將出身的即墨侯,淡聲道“你先下去罷。”
莫昊遠退去許久,徐清塵才從屏風之後慢悠悠踱了出來,將茶盞放回桌上,他探手又取過那金紋錦折,復又細細看了一遍,這才道:“你心中既已打定了主意,將寧兒送去夏國,怎地又同昊遠舅舅說,讓她成爲帝姬?”
雷霆的注意力在手中奏摺之上,並不擡眼看他,“夏國王后,一國之母,不是帝姬又是什麼?”
“喔,那你這堂堂一國之君,也玩這種咬文嚼字的文字遊戲。”
徐清塵面有不屑,昂了頭用鼻孔看着金座上的帝王,口中卻道:“不過,你能放開寧兒,我欣慰得很吶……這是不是也意味着,今後,你可以不再收集她的‘影子’了?”
“誰說朕放開了……”
雷霆翻開另一本摺子,語氣裡滿是不甘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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銅鏡裡映出兩個人的容顏。
一個碧裙女子,眉目柔婉隱含憂愁,脣畔卻笑意滿滿;一個素衣素裙卻難掩嬌俏絕倫之色,眉間一點嫣紅硃砂。
寧兒執起溫青青的一束烏黑長髮,用手中木梳將之細細梳攏,望着鏡中人柔麗眉目,微笑道:“我手笨,可不會給青青你梳些好看的髮式……”
“夜娘手笨,嘻嘻,手笨。”
溫青青嘻嘻笑着,卻也並不真正在意寧兒爲她梳得是何樣髮式。
“你這糊塗人兒……”寧兒聽得青青喚她“夜娘”,無奈搖頭,卻也不去糾正她,“當心以後你的寶寶出生,你這做孃的認不出來呢。”
素手撫上小腹,青青聞言笑得開心:“娘認得寶寶,嘻嘻……寶寶也認娘。只有夜娘壞,寶寶不愛。”
“你說我壞,我便不給你梳頭了。”寧兒微微撅了嘴,假意將木梳放回妝臺前。
“青青要夜娘,寶寶也要!”溫青青口中輕聲胡叫着,忙將那木梳重新塞回寧兒手中,道:“青青唱歌兒給夜娘,夜娘便不生氣。”
言畢不等寧兒說話,青青便拍着手,哼聲唱了起來——
“書一通,葉一叢,慰我相思尺素中,看花約我同。約成空,恨無窮,死別吞聲淚泗重,淚如紅豆紅。人一雙,豆一雙……”
“約成空,恨無窮,死別吞聲淚泗重……”
寧兒聽着青青低柔歌聲響起,怔然喃喃重複起來,心中不由嘆息——
“青青啊,你當真是糊塗,還是聰明呢?”垂下眸子,寧兒脣畔揚起苦笑,“你雖瘋癲,但失了心愛之人的那種痛與苦,我想你……一定也同我一樣嘗得分明罷。可是即便苦又怎樣呢?若重頭來過,我當真不會說一個‘悔’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