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園是懷袖在清寧宮的臨時居所,近日因康熙龍體欠安,再加月牙公主再三懇言央求,懷袖方纔同意寸步不離地守候清寧宮,但伺候的時間只限至康熙病癒,等康熙身體調養好了,她仍請聖諭回觀雨樓住。
經過清寧宮迴廊時,一盞石頭雕刻的鏤空水燈撐在正對宮殿門的湖面上,隱隱綽綽的燈,被微風吹拂着搖曳律動,熒光照耀着旁側半荷葉下暗影裡的一捧柔白。
懷袖好奇,停下腳步騰身向湖中,輕輕用手撥開挺立的荷葉微怔片刻,旋即露出溫柔的淺笑,伸出手輕輕地撫摸着荷葉下面的一朵潔白的晚荷。
這個時節,大半的荷葉已經都開始枯黃零落,一眼望過去格外的蕭瑟悽婉,尤其是在沒有月色的夜晚,而今卻沒想到這裡居然還有一朵嬌然羸弱的荷花,迎着秋風瑟瑟寧靜地綻放。
乍一眼看見,彷彿繁盛的夏日仍流連在這荷塘之中,不忍驟然離去使人傷感,懷袖素來最喜芙蕖的清潔,忍不住附身,用手指溫柔地撫摸那粉白的花瓣。
就在懷袖流連於蓮花時,對面清寧宮的門突然由內開啓,懷袖被開門的聲音驚擾,擡眼望過去,雖然中間擱着荷塘,但清寧宮前的宮燭豁亮,一切落在懷袖眼底,看得那樣真切。
裕妃。
懷袖眉心微微蹙了蹙。
宮燭拉長了一對人的影投在地上,長長地,遠遠地,緊緊依偎。
裕妃手臂親暱地挽着康熙的一隻手臂,姣美的臉頰溫柔地貼在康熙胸口,順從嬌巧,顧盼盈盈。
倆人說什麼,懷袖聽不清,只見宮燭映在康熙半邊側顏上,脣角完成新月一樣溫柔的笑。
康熙微垂了臉,不知在裕妃耳邊說了什麼,引得裕妃握粉拳在康熙胸前輕垂了幾下,隨即又似帶嬌羞地將臉埋入康熙的頸間。
康熙抽出手臂環住裕妃的肩膀輕輕地拍了兩下,似是柔聲哄勸,裕妃呢喃片刻,依依不捨地從康熙懷裡抽出身子,請辭回去了。
懷袖遠遠望着康熙注視着裕妃的背影,以及裕妃消失在暮靄中的身影,不經意鬆了手中的荷花,勾脣淺笑。
情,究竟是基於幻像的現實?還是基於現實的幻想?衆人心中慼慼難捨的熾熱情深,莫非是不斷地由現實激起幻想,而後又努力將幻想成就爲現實麼?
無幻象的情太平庸,而只基於幻象的情又太脆弱。這一刻,懷袖突然想起傍晚時分在山坡上遇見的,徘徊在宮外的惠妃。
惠妃鍾情於皇上,卻無法用幻想去逾越現實,只能在宮牆之外徘徊,便似也徘徊在了康熙的心門之外。
而裕妃,則是利用現實去實現幻象,或許原本並未入得康熙的心門,卻真真切切地站在宮門之內,便也似進了心門。
懷袖心裡想着這些不禁淺笑,口中喃喃道:“見自己之本性,不向如來行處行……”悄然撫弄了一把荷葉,起身走來了。
康熙目送裕妃消失的背影,眼見旁側的暗影中李德全悄然上前,悠然問道:“懷姑娘還未回來麼?”
“回萬歲爺,懷姑娘剛纔來過一趟,知道裕妃娘娘在裡面,便又走了,這會子可能回西園去了。”
康熙目光向湖中移過去,只見廊邊一支荷葉輕輕搖擺着,劍眉微勾,輕聲說道:“朕想喝合歡茶。”
李德全心中早已瞭然,悄然退下了下去。
懷袖進入清寧宮的時候,康熙正握着一諜摺子發呆,懷袖走至近前,輕輕地將杯盞放在康熙手邊,目光落在那諜奏摺上,眸內微微黯然。
“這些日子伺候朕,辛苦你了,你也自當珍惜身子。”康熙柔聲囑咐。
懷袖垂首躬身道:“能侍奉聖前,是奴婢的榮耀,其他在所不惜。”
康熙擡起目光,注視着懷袖越來越尖削的下巴,一雙水眸因爲臉頰消瘦而顯得大而澄澈水瀅,鬢旁柔絲縷縷垂下,遮擋住部分燭光,隱若現地映着臉頰幾乎白皙的透明。
康熙心中竄起陣陣疼惜,手伸了伸,終究只握住了桌上溫熱的杯盞。
懷袖垂首退出清寧宮時,忍不住輕輕舒了口氣。
每一次感覺到康熙灼熱的目光流連在自己臉上,心中沒來由地如有小鹿在騰躍般緊張,懷袖伸手撫了撫微微發熱的雙頰,幸好紅燭下看不清臉紅的模樣。
剛纔那諜奏摺,皇上爲什麼瞧着發呆?懷袖轉眼心裡又驀地一緊。悠悠太息,舉目蒼穹,垂幕之上只留一弦孤月,望着它,如望自己。
數日轉眼又過,仍無半點疆北的音訊,康熙原本調理好的身子,火氣又壓不住地往上撞。
懷袖幾乎每日都能見到二姐夫馬爾汗候在丹墀下,面色惶惶等待覲見,進進出出。
懷袖與他近在咫尺,卻不能上前問隻字片語,偶爾,一閃而過的視線相遇,從馬爾汗閃躲低落的目光中,懷袖已經讀出了七八分的不好,心中的期盼也一分一分地沉了下去。
“懷姑娘,懷姑娘……”御茶房的內監小恆子輕輕喚着發呆中的懷袖。
“呃?”懷袖回過神來,見眼前的水壺蓋子已經被翻滾的白氣撩地直跳了,原來水開了許久,她竟全然不知。
小恆子一邊燙洗杯盞,一面道:“懷姑娘,您最近八成是太累了吧?我總見很晚了你屋裡還亮着燈,要不跟李公公說一聲,休息幾天吧?”
懷袖輕輕搖了搖頭,笑道:“不礙事。”便端着茶盞出去了。
小恆子瞅着懷袖的背影,忍不住吶吶道:“萬歲爺那麼喜歡你,你開個口,李公公那裡敢駁你的面子呢?何苦這麼委屈自己,哼!要換了我,早叫皇上收進後宮當主子去啦,才懶得受這份兒罪呢!”
懷袖端了茶盤給康熙送新茶進去,才退出清寧宮,便聽見一陣吵嚷喧囂聲由遠及近而來。
懷袖心中納悶是誰這麼大的膽子敢在個院子裡喧鬧,卻見那兩人已經轉過了丹墀,原來是月牙公主和常寧。
常寧扯着月牙的一隻袖子似要拖她離開,月牙卻執意不肯,看見懷袖,便將被常寧扯着的衣袖一甩,奔懷袖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