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居九五至尊,身旁少的便是說真話的人,平日那些大臣即便是與康熙閒聊,也多是奉承溢美之詞,那些趨炎附勢之人更令人厭棄至極,但凡知道他身份的人皆如此。
幼年時候,老祖宗就教誨不能只看奏章,只聽人言,眼見都未必是事實,需用心思量,可康熙身邊殿前的文武百官,後宮的三千佳麗,又有幾人可與他暢聊心境?
在康熙眼裡,真性情才至可愛,一如眼前的人兒。俯首間,凝視着身旁素衣柔鬢的純澈女子,康熙覺得懷袖更加值得珍惜……
林中綠植對於季節的變換更加敏感,闊葉木雖然看上去還是蔥蘢如翠,遠遠望去一片山花婆娑似錦,小徑只夠兩人並肩而行,夾道兩邊濃蔭迎地,古樹上纏繞着古藤腳邊細細碎碎鋪滿了各色的小野花,掩映着枯骨猶香,微風習習間,也有片葉落於塵土之中,踩在腳下,發出嚓嚓的脆音。
康熙腦海中思索着剛纔懷袖的話,垂首時目光落在懷袖手中的書上,突然想起前日在寶蘭那兒看的《日月》,不禁輕笑吟誦道:“日居月諸,照臨下土。乃如之人兮,逝不古處?胡能有定?寧不我顧。日居月諸,下土是冒。乃如之人兮,逝不相好。胡能有定?寧不我報……”
懷袖聽着忍不住淺笑出聲。
“你笑什麼?莫非朕背錯了?”康熙停下來,好奇問道。
懷袖搖頭:“皇上背的沒有錯,只是我深感意外,詩三百中,皇上偏單單挑揀了這一首來誦讀。”
康熙見懷袖眼低含着俏笑,便知她對此詩定時有見解,便跟言道:“此詩不過是女子向日月傾訴情腸而已,真情委婉動人,你不覺得其中言語真情感人麼?”
懷袖聞聽康熙這番言辭,忍不住側目看向他,眉睫若瑩,收凝神色緘默不語。
康熙心中料想對於這些詩詞,眼前這位頗有見地的女子,也定有她的一番解釋,便繼而又故意問道:“難道居於內室的女子不應翹盼心儀男子歸來麼?豈不聞‘相思血淚拋紅豆’,思念才應是情感的至真至切體現。”
明眸迴轉中,懷袖卻開口反問:“皇上果真是這麼想的?”說着擡臉睨了康熙一眼。
康熙心中驚訝,沒想到她心思如此敏感,連他不着痕跡的試探之語都揣度出來,只將目光落在前面的小路上訕笑不語。
懷袖見康熙如此表情,也淡淡地一笑說道:“皇上心中明白,這一闕明明就是首怨婦詩。”
康熙聞言,只笑而不語。懷袖心中早已明瞭,剛纔那一問並非皇上不知此詩,而是有意試探她的見解,既然如此不說則已既然要說,索性直抒胸臆也無妨。
“詩中女子向日月申訴那情變的薄情郎,所譴責的無非是道義,既然懂得向日月譴責,就當明白,他變幻的心也如同日升月沉,到了一定的時候是必然的,情感猶如我們小兒時候玩耍的蹺蹺板,一個人中途離開,另一個猝不及防掉落下來,必然摔得遍體鱗傷,即便向日月申訴,也不能消減心中傷痛。”
康熙默默聽着懷袖所出之言,沉思稍時問:“如若男子當真變心,換做你當如何自處呢?”
懷袖聽康熙如此問先是愣怔片刻,了想片刻開口道:“我更欽服司馬之妻,卓文君的做派‘皚如山上雪,皎若雲間月。聞君有兩意,故來相決絕……願得一心人,白頭不相離!’”
康熙卻搖頭慨嘆道:“你所言雖然有道理,卻不免過於決絕。都言浪子回頭金不換,爲何不給旁人迷途知返的機會呢?”
懷袖略顯蒼白的臉上始終掛着淡然淺笑,目光越過高高的樹梢遠遠地投向變幻莫測的雲端,如墨似黛的眉睫一絲絲蒼然悄無聲息地滲出來,叫人流連又使人心疼。
微微勾啓因病而尚呈粉白的薄脣,聲音悠然輕渺問道:“皇上一定聽說過馮夢龍的《警世通言》第二十八卷《白娘子永鎮雷鋒塔。》吧?”
康熙靜默點頭時候卻帶着一臉莫名,不知懷袖爲何突然提這個。
懷袖繼續道:“修行千年的白蛇,在淡然煙雨中望見斷橋上舉傘佇立的弱冠少年許仙,便動了凡劫,至此之後,她沒了妖的決絕,卻多了人的癡纏,但她許了他仙,他還的卻是人的背叛,這便是生死相許的真相。”
康熙仍搖頭不苟說道:“世間又有幾個女子能像白蛇那般爲了鍾情男子水漫金山的?守候原本就是婦人當守的‘德’,守得雲開之時,自然會見到月明灼灼。”
懷袖卻悠然說道:“身無牽掛,心思敞亮一如白蛇這樣的女子,與其說她愛着許仙,不如說她是在許仙身上求證她對人世情愛的釋解。”
康熙雖然貴爲天子,卻本性也是情感細膩之人,聞聽懷袖這些稚真之言,忍不住動情慨嘆道:“世間的情緣或許都有其難以逃脫的劫數。”
懷袖卻道:“所謂在劫難逃,只是自己一時捨不得鬆手的藉口罷了,他若果真是你的劫,也要你心甘情願在裡面不出來才行。一個絕世女子若是沒了風骨,她還不如開在懸崖峭壁的一朵山花。”
康熙聽到此處,忍不住擡眼注視身旁,懷袖溫和的側臉仍帶着病態中的蒼白單薄,那蒼白的嬌顏叫人心生憐惜。
康熙已經瞭然,面前這女子便是那風骨之蘭,淡雅清香,自然而不拘一格,只是……
此刻,貴爲天子的康熙皇帝第一次感覺躊躇徘徊,他明白,即便是貴爲天子,坐擁天下,世人皆爲他俯首稱臣,但他依然不知道該如何接近眼前的女子。
她於他,就是那一朵開在懸崖峭壁上的空谷幽蘭。
不知不覺,日漸西偏,殘陽將半邊的天空染成絢麗的玫瑰色,身後遠遠跟隨的侍衛中,李德全小步趕上來侍在身後躬身道:“萬歲爺,張廷玉張大人有本奏,現在清寧宮候着呢。”
康熙停了腳步,略遲疑片刻,說:“將我的馬牽過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