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海皇風被,千年德水清;
戎衣更不著,他日告功成
回看秦塞低如馬,漸見黃河直北流;
天威直卷玉門塞,萬里胡人盡漢歌……”
九月下旬,河淮大地已入深秋時節,吹皺河水的朔風已有幾許寒意,兩岸樹木黃葉瀟瀟而落。
鄢陵、扶溝、西華等縣,地處河淮腹地,在遠離蔡水河畔的西部,地勢較高,低矮的低崗淺丘連綿起伏,而東部蔡河沿岸的地勢則平坦而低窪。
不過,在極重視河運的王朝盛世,民衆沿蔡河兩岸修造堅固的堤壩,開挖縱橫交錯的河渠灌溉、排澇,又得益於繁榮的河運,造就了河淮腹地田陌相接、雞犬相聞的富庶、繁榮。
然而,其興也勃焉,也亡也忽焉。
蔡水兩岸的堤壩短短三四年非但得不到修繕維護,還遭到人爲大肆破壞。
低窪地帶連着兩三個汛季都遭受大水浸水,蓑敗速度要遠比想象中快得多。
到處都是堤壩垮塌、大水侵浸的痕跡,一座接一座的殘破村莊屹立荒草之中,在大水過後返回家園的不多民衆,臉上佈滿深褐色皺紋,看着一隊隊騎兵從還殘留積水的荒草間走過,眼睛滿是驚懼與迷茫。
一名中年書吏按刀坐在馬背上,兩鬢微染斑白的鬚髮叫風吹亂,用有如破鑼般的嘶啞嗓音,近乎聲嘶力竭的唱起《秦王破陣樂》,卻有一種說不出的雄渾氣勢;徐懷與左右兵卒一起,手持馬鞭或佩刀,和着節拍輕輕敲打鞍座或敲打掛在馬鞍旁的護盾。
守軍投降得快,西華沒有被戰火摧殘,但峙立在遠處卻還是有一種說不出的破敗氣息。
夕陽如血,將晚霞大片塗紅。
一隊騎兵從西華城方向馳來。
嘶啞的歌喉嘎然而止,徐懷執鞭抓住鞍座,看着徐心庵趟過淺水過來,笑着說道:“你們在此與嶽海樓糾纏近月,可還辛苦啊?”
“我們在嶽海樓眼裡,都是無足輕重的人物,在你過來之前,嶽海樓焉會用他那牛刀痛宰我們這些小雞?”徐心庵笑道,“我們不算辛苦,陳子簫在廟王溝也算是站住腳了!”
徐武江、王舉、周景等人上岸來,問徐心庵:“嶽海樓這孫子已經完全鑽入節帥的彀中了?”
“嶽海樓近一個月來在商水縣以西的潁水右岸修築連營,不斷接納從汝陰、許昌渡潁到右岸的援兵,此時在廟王溝以北集結兵馬超過四萬人衆,此外還有大量的兵馬正源源不斷往廟王溝北部聚集過去嶽海樓還將機動作戰能
力強的近萬騎兵部署在兩翼,其斥候廣佈臨潁、商水左右,”徐心庵勒住馬說道,“從其部署看,嶽海樓等人完全沒有意識到身入陷阱之中,但目前我們最大的問題是石渠差不多還需要一個月才能鑿通!我們倘若在潁水裡停留一個月,卻不想着拼命往南突圍,嶽海樓真蠢也會回過味!”
於小雀崗破山開渠引滍水北上,最初乃是徐懷起念想到讀過一本地方誌曾記載滍水曾於此泄洪北去。
喻承珍等人實地勘測地形,卻發現小雀崗流段的滍水北岸爲長丘所阻,除非河流暴漲七八丈纔有可能北泄,一度以爲徐懷記岔了。
要不是徐懷堅持,這事都已經作罷了。
不管是最初選址小雀崗是那麼不可思議,還是後期徐懷親率兵馬潛襲汴梁再次震驚天下,都註定嶽海樓之前不可能窺破楚山真正的算謀。
問題是徐懷此時已經率潛襲人馬撤到陳州西華縣境內與徐心庵、許凌所部兵馬會合,他們在潁水、蔡河之間擁有騎兵甲卒六千衆,水軍兩千衆,義軍及歸義將卒三千人、歸義將卒家小五千餘衆。
此外,楚山還在滍水兩岸以及北岸廟王溝一帶,又集結了近兩萬兵馬進行下一步的接應。
接下來不管怎麼說,徐懷都應該趕在糧秣耗盡以及更大規模虜兵增援過來之前,想盡一切辦法率潛襲兵馬從潁水往南突圍到滍水南岸。
這樣纔算是給這次的潛襲汴梁作戰畫上圓滿的句號。
倘若徐懷此時還不想着儘快往南突圍,卻在潁水及北岸地區磨磨蹭蹭停留上一個月,嶽海樓得多蠢,才意識不到還有一個天大的陷阱在等着他們?
倘若想繼續騙住嶽海樓,將其部吸引在調廟王溝與潁水南岸的狹長地帶,楚山在接下來一個月的突圍動作就不能作假。
問題是,嶽海樓在近一個月時間裡,在潁水南岸已經進行充分的部署,除了步甲能依堅寨作戰,集結過來的上萬騎兵裡也有大量的精銳甲騎。
他們要是毫無作假的從潁水組織往南突圍,一方面很可能在一個月內就已經分出勝負了,另一方面他們一個月內能成功突圍也註定會是慘勝。
“這事容易,”徐懷手指向不遠處的西華城,說道,“我們攻下西華城!”
“西華城?”
徐心庵遲疑看向夕陽下的西華城,不解的問道,
“攻下西華城不難,或許不需要三五天,但問題是,就算我們對外聲稱強攻西華城乃是爲去後顧之憂,也只能拖延三五天而已!”
潁水從西往東而來,
於西華城西折往東南;蔡河從北往南而下,於西華城北也往東南方向稍稍偏折。
兩條河流最終在西華城東南三十五六裡外的宛丘城西平野合流,也由此在西華縣境內形成一個極爲狹仄的銳角,彷彿西華城的護城河,但同時也將西華與陳州治宛丘等城池分割開來,僅在西北方向留下不到二十里寬的缺口。
楚山水軍控制住蔡河入潁水河口及附近的水道,在徐懷率潛襲兵馬南撤到西華縣境內,實際上已經對西華城形成合圍。
雖說外圍聚集的敵軍多達四五萬之衆,但主要兵馬都被蔡河、潁水阻隔在外圍無法接援西華城。
西華城在西北方向雖然還有二十里寬的缺口可以進入,但敵軍在這個方向卻僅有摩黎忽所率的兩千餘騎襲擾兵馬,也無力阻撓楚山精銳兵馬強攻西華城。
然而叫徐心庵困惑的是,攻陷西華城對進一步迷惑嶽海樓等將能發揮什麼作用。
徐懷眯眼眺望如血塗抹天空的夕陽,淡淡說道:“西華,乃大越之睢陽也!”
徐武江、王舉、周景、徐心庵等將聽徐懷此言,皆是一震。
笨拙抓住繮繩坐在馬背的牛二,一臉懵逼的問道:“睢陽,什麼睢陽,說西華是睢陽,嶽海樓那狗東西就能被我們騙住?天下有這種便宜事?”
徐懷微微一笑,看向身旁剛纔唱《秦王破陣樂》的中年書吏,問道:“老韓,你可會唱張巡的《守睢陽作》?”
中年書吏稍作沉吟,手輕輕拍打鞍座,用嘶啞的嗓音蒼涼唱起來:
“接戰春來苦,孤城日漸危;合圍侔月暈,分守若魚麗;屢厭黃塵起,時將白羽揮;裹瘡猶出陣,飲血更登陴;忠信應難敵,堅貞諒不移;無人報天子,心計欲何施……”
蘇蕈自幼好武,但除了刀弓嫺熟外,幼時也被他老子蘇老常逼着讀了很多書史詩詞,在一旁給牛二解釋道:
“前唐安史叛亂,曾有賊軍十數萬圍睢陽城,名臣張巡、許遠率九千兵衆死守睢陽經年,以孤城障蔽江、淮,城雖陷而大奪賊志史書謂張巡乃前唐中流砥柱,挽狂瀾於既倒之人也。節帥的意思,是要將西華攻陷下來當作大越的睢陽城死守,不愁嶽海樓不上當!”
“死守就要有背水相戰的決心!”徐懷神色肅然說道,“除兩千匹戰馬予以保留外,駝馬等牲口就地宰殺以爲儲糧除水軍控制河道外,其他兵馬及歸義將卒家卒皆登岸結營,除必要戰船外,其他舟橋悉數鑿沉,以塞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