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長卿還想着在宗王兀魯烈先將內心真正所想交個底,卻不想他與嶽海樓剛進入平燕王屠哥在芍陂北營的牙帳,兀魯烈就遣人來召,叫他們直接前往大帳議事。
芍陂北營佔地甚廣,中軍所在的主營雖然佔據當地一座塢寨進行改造,但平燕王屠哥的大帳還是遵循傳統搭設一座宛如宮殿般的巨大氈帳,鋪以氈席、矮几。
仲長卿與嶽海樓走進大帳,看到鎮南王兀魯烈、平燕王屠哥居中而坐,東路軍諸多大將,包括從河洛兵馬都總管府調來增援東路作戰的大將曹成,列坐左右,氣氛有些沉抑。
嶽海樓如今也是萬夫長及兵馬都總管一級的高級將帥,此次兀魯烈的隨行人員之中,以他的級別最高,自然坐於兀魯烈身側。
仲長卿給帳中諸王、將帥行過禮後,在萬夫長怯不黑下首坐下。
怯不黑低聲告訴他鎮南王兀魯烈剛纔已經開門見山提及東路軍從淮南撤兵之事,主張藉此之機與南朝議和。
平燕王府諸將雖然都已經意識到一些問題,但驟然聽到鎮南王兀魯烈此議,很多人還是難以接受。
在仲長卿他們過來之前,有好幾名萬夫長、兵馬都總管級別的將帥就按捺不住,言辭激烈的跟鎮南王兀魯烈爭議過一番,也使得此時帳中的氣氛有些壓抑。
仲長卿看到好幾人看他的眼神不善,估計都以爲是他蠱惑了鎮南王兀魯烈吧?
仲長卿沒想到宗王剛到淮南,就直接提及此議,感到意外的同時,也覺得整件事非常棘手。
明明再多堅持兩三個月,就有很大希望攻陷壽春城,突然間就要放棄此次興師動衆南下所有的戰果撤出淮河,與南朝議和,換作誰能輕易接受?
還有一點,就是赤扈鐵騎縱橫天下這麼多年,橫掃契丹、党項、西域、中原,此時可以說是兵鋒最盛之時,這時候提撤軍議和,豈非要赤扈將帥承認赤扈鐵騎的兵鋒不及京襄犀利,這又豈是容易的事情?
因此撤軍議和這事在仲長卿腦子裡已經盤旋很久了,但他從來都沒有在屠哥及東路軍諸將面前提及。
見平燕王屠哥臉色沉毅的坐在矮几之後,也不知道他剛纔有沒有說什麼話,卻也不方便揪住怯不黑問個清楚。
議事還在繼續。
也許是一改傳統,鎮南王兀魯烈趕到壽州,就最先站出來提及撤軍議和之事,雖說好幾個高級將帥都言辭激烈的站出來爭論,但也令更多人能在帳中暢所欲言,少了許多顧忌。
平燕宗王府麾下也有一部分將領已經認識到強攻壽春,最終卻致使京襄把持南朝朝政的可能性。
嶽海樓則是直接要仲長卿談談隨平燕宗王府南下以來的感受。
仲長卿作爲京西兵馬都總管府旗下第一大將,仲長卿的話,在相當程度上就代表了嶽海樓的意見。
仲長卿沒有說太多,只是指出僅治七州的京襄,在中路對峙最激烈時,一度動員三十萬兵馬填入汝蔡等地,在這種情況下猶能暗中至少打造了三十艘鐵甲戰船,一旦叫京襄徹底把持南朝朝政,將能造多少鐵甲戰船?
在這情況下,平燕宗王府即便強攻下壽春,又有多大的可能性,在淮河以南長期站住腳,不是最終被迫撤回到淮河以北去?
平燕宗王府諸將能走到今天,皆是戰功彪炳的悍將、宿將,絕非目中無人、一廂情願的蠢貨。
何況第一次淮南會戰,他們也都親自領教過南朝兵馬的強韌。
坐下來認真分析此次南下,前期之所以能勢如破竹,重創南朝水師,攻陷重鎮合肥,無非南朝紹隆帝排擠南朝先主舊臣,所啓用的楊茂彥、汪伯潛之流,實與南朝天宣帝所用的那般臣子是一路貨色,昏招迭出,令他們抓住機會。
而平燕王屠哥之所以決意集結水師突襲長江,也正是基於這點。
可惜的是,他們給南朝造成的動盪,並沒有維持多久,就因爲徐懷孤身往援建鄴,而迅速扭轉過去。
之後除了秦淮河大營遭受突襲以及楓沙湖水軍慘敗外,他們損失並不大,主動放棄大礬山,從廬江等城撤圍而走,看似爲了避免戰線拖太長的弊端,但另一方面又不得不承認,南朝經過一定時間休整之後的實力還是不容他們小覷。
這也意味着他們必須考慮,人口、軍事潛力皆不弱,民衆也遠沒有想象中那麼孱弱不堪的南朝,落在紹隆帝及其爪牙手裡,還是落在京襄(楚山)衆人的控制之下,哪個對赤扈更爲有利。
而此時撤軍議和,他們也絕非是要放棄鯨吞天下之志,而是用一種更爲巧妙的謀略達到這點。
赤扈鐵騎崛起至今,什麼時候一味蠻幹硬幹,打仗不講謀略了?
隨着越來越多的將領直抒己見,最初激烈反對的將領也都沉默下來。
這場軍議從日上梢頭一直持續到午後,衆人飢腸轆轆才暫歇。
用過午宴之後,鎮南王又不惜自曝其短,在大帳之中着嶽海樓、仲長卿、曹成等將,逐一細述這些年在京襄(楚山)手裡吃過的敗仗,請平燕宗王府諸將推演、評判這些敗仗裡,有多少是鎮南宗王府諸將無能或怯畏所致。
說這些其實很難堪,但嶽海樓、仲長卿都是硬着頭皮去說;曹成卻是年輕,臉上多少有些掛不住,特別是曹家那麼多子弟,包括他的父親曹師利都喪命在京襄(楚山)衆人手裡,說到最後,他都言辭激烈反對議和,要與京襄軍一
決雌雄。
軍議持續到深夜才暫告一段落。
不過,平燕宗王府諸將很顯然並沒有都被說服,甚至有很多將領主張將現在就將兵馬集結到南淝水河以南,與北進南朝兵馬真正打上一場——那裡地勢開闊,赤扈鐵騎可以發揮七八成的實力出來。
平燕王屠哥則從頭到尾都沒有怎麼說話。
仲長卿、嶽海樓以及曹成等人前往鎮南王兀魯烈的營帳說話。
“還是有太多人不甘心不戰而撤啊,”鎮南王兀魯烈拖着疲憊的身子,坐在帳中有些疲倦看向衆人問道,“倘若在合肥以西與南朝兵馬會戰,你們以爲有幾成勝算?”
“倘若此時就打,我們勝算當然要高一些,”嶽海樓蹙着眉頭說道,“但是南朝兵馬從舒城往北,就步步連營推進,很顯然徐懷不會給我們會戰的機會。我們倘若不考慮壽春有大舉反攻的可能,將二十萬兵馬集結到南淝水河以南,徐懷甚至會放棄舒城以北的營地,將兵力收縮回舒城、廬江去,我們又能奈他何?”
“我們能否網開一面,縱壽春守軍南歸,以此爲條件,迫使南朝求和?”隨行的副萬夫長那顏摩黎忽問道。
“恐怕也不可能,”仲長卿說道,“倘若在徐懷東進之前,我們只求割佔合肥、壽春等地,南朝多半會迫不及待的遣使求和,但現在徐懷距離把握南朝朝政,就差一步之遙,沒有一個真正能令南朝朝野都動心的條件,恐怕是沒有誰能迫使他退讓太多。而南朝先主一脈,也不大可能會接受這樣的條件……”
仲長卿深知朝堂複雜,絕非紹隆帝御筆欽定說議和就能議和的。
除了韓時良、葛鈺所部保存較好,以及執掌荊南的葛伯奕、據守淮東的顧藩、鄧珪等嫡系人馬支持外,紹隆帝差不多還需要爭取到南朝士臣羣體、江淮等地方勢力及先主建繼帝一系舊臣的支持,纔有可能真正迫使京襄在議和這事上做出讓步。
特別是以劉衍、楊祁業爲首的南朝建繼帝一系舊臣,目前正統領東翼數萬兵馬,與徐懷密切配合作戰,其人作風也較爲硬朗,與京襄關係也較爲密切,他們此時內心深處應該對紹隆帝有很深的失望與不滿,怎麼可能因爲這邊同意將韓時良、葛珏所部數萬精銳放出去,就轉頭支持割讓壽春、合肥等城進行議和?
目前徐懷在南朝得勢,除了京襄自身夠硬外,也離不開南朝先主建繼帝一系舊臣的支持;而將來紹隆帝能否有效壓制住京襄的崛起,更主要還得看能爭取到多少先主舊臣的支持。
因此,他們此時提苛刻的議和條件,實際將並不可能取得所預期的效果,甚至紹隆帝越迫不及待想着求和,只會加倍將先主舊臣都推到京襄那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