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個遮天掩日的巨浪拍下來,凝暖亭被這巨浪一壓,光線忽然一暗,隨後便聽到亭子的木架接縫處傳來“吱吱嘎嘎”的響聲。
楓雪色身形沖天而起,掠出亭子,落在湖堤之上,一落,再起,又飛出十數丈遠,方站定了身子。在他的印象裡,長堤的這個位置地勢空曠,足下也平整,攻防俱佳。
晨暮晚鼻端聞到一股淡淡的血腥氣,驚惶地一瞧,看到竹傘的尖上,正有血在緩緩地滴下。
湖面上,有暗紅色浮起,紅色越來越濃,然後,有幾具黑色的屍體漂了上來,被浪遠遠地推離了岸邊。
她是悲空谷的大小姐,因爲襁褓之中便受到重傷,被父母捧在掌心中如珠如寶,何曾見過這個?她腿一軟幾乎倒下去,但在楓雪色手臂的支撐下,這一次,終於忍住了驚呼聲。
楓雪色深深地吸氣:“既然來了,那就出來吧!”
然而,剛纔那些突然出現的黑衣人竟然又全都不見了,甚至連湖裡的屍體在沉下去之後,都再也沒有浮上來。
如果不是凝暖亭轟然而塌,晨暮晚幾乎懷疑剛纔看見的只是一場噩夢。
雖然沒有人現身,然而楓雪色立在細雨中,身形凝然不動。連放在晨暮晚纖腰上的手臂,也沒有鬆一鬆。
晨暮晚在最初的驚慌失措過後,感覺到腰間那雙有力的手臂,感覺到他悠長的呼吸和沉穩的心跳,臉上不禁微微一紅,雖然剛剛死裡逃生,但一顆心卻奇異地安定下來。
她微微側頭,看到楓雪色凝重的面容,迷迷糊糊的心猛然驚醒--情況似乎不像自己想象的那樣簡單!
玄月水嶼處處戒備森嚴,這凝暖亭雖然遠離主莊,但畢竟還在玄月水嶼的勢力範圍內,爲何他們這邊亭塌人亡,湖水像翻過來一樣,都不見有水嶼的守衛趕來?
答案只有一個,玄月水嶼裡,發生了什麼事,令他們顧不上這邊。
這樣淺顯的問題,自己都想到了,楓公子怎麼會想不到?
他不趕回莊裡,難道是還……還有……強敵在側?
晨暮晚心亂如麻。
天,終於完全黑了。
幽沉的湖面上,慢慢挑起一盞燈。
那盞燈,似是懸浮在湖面上,煙霧氤氳中,彌散着一團昏黃。
本來應該很溫暖的色調,在這霏霏雨夜裡,卻充滿了冷冷的絕望。
燈在向這個方向移動,速度緩慢,彷彿被誰提在手中,如在月下花徑般,信步走來。可是任憑晨暮晚怎麼睜大眼睛,除卻那一團朦朧的光,什麼都看不到。
等她終於看清楚隱藏在那蓬橙光後面的人時,他們相距已經不到三丈。
那是一個穿着墨黑勁裝的人,頎長的身體筆直如標槍,臉上戴着一隻猙獰的黑色面具,面具的眼洞裡,露出一對幽深的眼睛。
那雙眼睛,帶着夜光般微渺、夜空般深沉、夜星般落寞、夜色般倦倦的神色。
他提燈的手很穩,明明站在光的旁邊,人卻遊離於燈火之外,清清冷冷地立在那裡,如夜般神秘,如水般寒涼。
在晨暮晚的視線裡,這個人彷彿是一團虛影,朦朦朧朧的,有種強烈的不真實感。站在夜色中,分不清他是夜,還是夜是他!
楓雪色靜靜地站了片刻,慢慢地鬆開手臂,放開了晨暮晚。
長時間保持不動,晨暮晚腿已發麻,她踉蹌了一下,險些摔倒。
楓雪色小心翼翼地扶住她,等她站穩之後,纔將頭轉向那個人的方向。
“雪色公子?”那人聲音非常低沉,微微有點喑啞,還帶着輕輕的尾音。
“閣下是?”楓雪色確信從來沒有聽過這個聲音。
“夜。你可以叫我夜。”
楓雪色淡淡地問道:“燕深寒,可是你傷的?”
“是。”
“西野炎的傷是你刺的?”
“是。”
“秦二宋三兩人,也是你殺的?”
“我雖不殺伯仁,伯仁卻因我而死。所以,這兩條命,也不妨算在我頭上。”
“一個月前,玄月水嶼的宴客水榭,我們見過?”
那個在層層守衛之中、諸多高手監視之下偷窺酒席,被揭穿後和西野炎打了一架,然後瀟灑退走的謎樣黑衣人。
“正是。”夜一點也沒有否認的意思。
感受到楓雪色嶽峙淵渟的冷靜,晨暮晚也漸漸鎮定下來,她忽道:“你爲什麼戴着面具?莫非,怕我們認出來麼?”這話,其實更多是提醒楓雪色的。
夜微微一嘆:“如果你見了我的臉,我就非殺你不可了。”
晨暮晚道:“即使你戴了面具,下次見了,我仍然可以認出你來。”
“哦?”
“我自幼學醫。”
“我知道。”
“醫生看人,不是看長相的。”
“我也聽說過,醫生眼中的人,其實就只是一片片皮膚、一塊塊肌肉、一條條血脈、一個個臟器。”
“那麼,你可知道,易容術再高明,縱使高明到可以改變氣質、容貌、聲音、氣味、眼睛的顏色,甚至可以控制身形的高矮,卻無法改變他的血脈、心跳等方面的特點。”晨暮晚淡淡地道,“算來我們已經見過兩次,所以,下次我一定可以認出你來!”
夜頓了一頓,聲音裡帶了笑意:“我一向不喜歡太過聰明的人,尤其是女人。”
晨暮晚微微一笑:“爲什麼?”
“太聰明的人,都不容易長壽。”那人嘆了口氣,“所以,似乎也留你不得了。”
楓雪色輕輕地將晨暮晚拉到身後,淡笑道:“那要先問過我才行!”
夜的面容雖然掩蓋在面具之下,但卻讓人感覺到他一直在笑着,聲音平淡如水:“二位倒是情意深重!”
手腕一抖,掌中的燈籠緩緩地飛了出去,平平穩穩地掛在一株堤柳上,隨着柳枝微微起伏。
提燈的短杆留在他的掌中,形如笛,長二尺,色黝黑,似鐵非鐵,似金非金,似玉非玉,在晦暗的燈光下,光芒流轉,笛身宛如滿天的夜星。
晨暮晚失聲道:“這……莫非是傳說中的穿雲鎖月笛?”
夜緩緩地道:“正是。”
楓雪色面色從容:“據傳穿雲鎖月笛乃當年大羅金仙韓真人羽化前所執,真人羽化後此笛便不知所蹤,卻原來落在閣下手中!可惜楓某雙目不便,不能一見。”
夜道:“這支笛子,可當得楓公子的‘雪色’?”他指的是一直懸掛在楓雪色腰間的那柄長劍,從凝暖亭驟然遇敵到現在,這柄劍一直沒有出鞘過。
楓雪色垂頭“看看”掌中的竹傘,緩緩地道:“當得!”
將竹傘撐開,遮在晨暮晚的頭上:“等我!”
非常平和的語調,卻令晨暮晚心裡一震:等我?
是的。他說,等我!
夜雨紛紛,她羅衫盡溼,頭髮上還滴着水,病弱的身體早已不堪寒涼,然而那短短的兩個字,彷彿爲她孱弱的身體補入了最神奇的生命之液。
可是,她還來不及對他說“我等你”,他的身形便已沒入黑暗之中。
晨暮晚撐着傘,癡癡地站在湖畔長堤上,站在雨夜孤燈下,潮水一波一波拍岸,她的身體雖然畏怯於夜的冷,一顆心卻比什麼都熱。
黑夜漫漫,殺機暗伏,他還會回來嗎?
不管他回不回來,她都要等。
因爲,他說,等我……
細細的雨線被湖風吹散,彷彿盈盈薄霧。長長地堤,淹沒在漆黑的夜裡。
楓雪色氣定神閒地踏在一塊青石之上,長髮拂動,衣袂飛揚,足邊一叢叢開得很盛的萱草,在霧夜裡吐着冷冽的香。
數十步之外的垂柳下,夜一身墨色勁裝,面上猙獰的面具爲他平添了幾分肅殺,那一雙幽深的眸子,帶着比黑夜還深的寂寞。
兩人遙遙相對,誰也沒有先出手。欲生死相搏的人,看上去卻一個比一個平靜。
夜凝視着掌心裡的穿雲鎖月笛,目光閃動如笛身上的滿天星子:“雪色公子,你是不是有話要說?”
楓雪色微一頷首,卻只重複了一箇舊問題:“閣下是?”
夜當然知道他問的是什麼,卻只是笑了笑:“我的身份與來歷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一直很想知道,我和你之間,如果只能存在一個,那個人會是誰。”
楓雪色淡淡地“哦”了一聲:“你出手吧。”
夜停了一停,忽然道:“你的眼睛瞎了,我不想佔你的便宜。”
楓雪色秀眉微揚,臉上浮起一個淺淺的諷刺:“那麼,楓某是不是要多謝閣下相讓?”
夜道:“我知道,你對於我重傷西野炎和燕深寒很不屑,可是兩軍陣前,只要能殺敵,用什麼手段都是應該的。而且,我沒有取他們的性命,也算手下留情了。”
說到背後偷襲這麼下三濫的事,他居然一點都沒有感覺到羞愧不安。
楓雪色嘆道:“你這個觀點,和我一個朋友很像。”
“朋友?”
“一個小姑娘。”楓雪色頓了一頓,微笑,“一個厚臉皮的小姑娘。明明知道打悶棍、套麻袋、背後陰人這類事情很無恥,做的時候卻比誰都理直氣壯。”
“哦?可是江湖傳說中,之前與楓公子結伴同行的那個女孩子?”
“看來你知道得真不少。”
夜淡然道:“我要殺你,當然要知己知彼。何況,這件事情傳遍江湖,也不算什麼秘密。”
他帶着幾分好奇:“剛剛纔看你和悲空谷的小姐似乎很是兩情相悅,現在提起那個厚臉皮小姑娘又一往情深,你喜歡哪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