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到達門前,侍衛們恭敬地撩開簾子,那一抹銀色織金線的袍子露出馬車的瞬間,中軍大帳前將官與無數士兵們齊齊唰地一聲跪下,行單膝跪禮,清一色的甲冑鮮明,長纓似血,聲如大潮起,勢如大風涌,旗幟獵獵飛揚。
“參見陛下!”
“衆卿平身。”片刻後,清冽到微帶金屬質感的女音響起。
“是!”衆將兵又抱拳齊道。
麒麟大將軍見秋耀月脣角微微揚起,露出清淺笑容,似四月清晨微涼的陽光,撫過每個人的心頭,引得一衆年輕將官們看得都有點呆怔。
麒麟大將軍不由有點好笑,若是這羣小崽子見到這位陛下的父君,豈非傻眼,但他同時也暗中鬆了一口氣。
這位女帝看起來可不如她的容貌那般靜美無雙,平順溫淡。
她繼位未及三年,二十餘歲的年紀,卻早以老成沉穩,謙遜博學名聞朝野。
繼位之初,原有輔政老臣欺她年輕,而且自太女時代脾氣恭順沉穩,不似她那位孿生弟弟的慎親王一般性子詭譎狡詐,狠辣多變,便試圖伸手干預朝政,倚老賣老指手畫腳。
新帝初上任的一年確實也如有些老臣們想的那般,一副萬事都聽老臣們請教拿主意的樣子,讓某些人也越來越張狂,甚至到敢當面嘲弄新帝,推翻新帝旨意的地步。
但一年之後,扶桑海盜犯大元海境,福省、浙省一代更有內地流民和海民、富商參與其中劫掠銷髒,難分敵我,一時間盜匪猖獗,竟逼得尋常海軍都退守岸上。
兩省總督八百里加急文書急送朝廷,建議拒海以守,嚴加盤查。
朝堂之上正在爭論怎麼個拒海以守和盤查區分我朝尋常流民與扶桑海盜,卻不想一向溫和的女帝卻直令兩省海軍全部裝備上英吉利的西洋火槍大炮直接出擊,剿滅海盜,任何參與劫掠者接要下獄拿問。
朝中大臣大驚,皆紛紛反對,力薦於上,打算再度推翻新帝旨意,甚至有人直斥新帝王萬事不懂。
但是這一次年輕的新帝卻再不如之前那般“溫然和順”,直接冷聲斥責了那些老臣,奏摺甩上了大臣的臉,甚至將試圖死諫的大臣拖下去直接當庭庭杖,打得他們哭爹叫娘,同時褫奪了數人的職位,改用新臣!
秋耀月的雷厲風行,態度的堅硬決絕,令朝庭上下大爲震動。
這時候浸淫權力圈子多年的老骨頭們這才後知後覺的發現,這位新任帝君性子裡與她的母親——推翻前朝統治的開國女帝秋葉白本質上並無不同。
先帝雖然出身前朝貴族,但是寄養江湖,性情多有江湖人的灑脫之氣,九死一生拼下的江山,又隱有殺伐果決的決斷。
先帝留下的一同打江山的老臣多,先女皇的近臣卻算不得太多。
前朝司禮監督公,今朝定國公周宇算是一個,這位周都督、國公爺卻堅定地站在了新帝的身後。
這位周國公是個手段厲害的人物,上馬能征戰,下馬能查案。
且說當年新朝才立,先帝開國,雖戰功彪炳,手段了得,又有神秘莫測,手段狠辣的神殿鼎力支持,國師預言加持,但這女皇寶座卻還是比尋常男帝寶座難坐多了。
即使先帝仁德仁政與遠見卓識帶來不少新氣象,萬民受恩不少,但依然有不少老古板固執地以牝雞司晨,國將不國之類的名義暗中煽動民心民情,起兵造反,頗爲讓朝廷頭疼。
而這位周國公在女皇撐腰,神殿做保下,竟把前朝司禮監那套陰狠的東西祭了出來,探子撒遍天下,朝野上下都被大肆搜捕、監察刺探。
司禮監屹立數朝不倒,手段從來就不是吃素的,雖有先女皇着力彈壓,要求必有確鑿證據,三司過目審準無誤才能判刑,但彼年在朝在野依然有無數人被捕下獄,只因確實都是證據確鑿的反賊。
菜市口行刑架上從來不缺掛着的新鮮屍首。
這位周都督的手段讓人着實聞風喪膽,外頭的說書人皆紛紛道這位周都督頗有幾百年前司禮監霸天下時那位位極人臣的九千歲“風範”。
但好處也是顯而易見的,朝野上下清明安靜了不少,烏煙瘴氣都散去。
女皇陛下的各種改革措施推行大有成效,盛世大現,這位周都督功不可沒,因此敕封爲定國公。
按理說,這位國公爺是天子近臣,但這等弄權的差事卻絕對是招衆人討厭的,誰想他卻在風雨消停之後也就沉寂了下去,並未仗着女皇的寵幸專權,成爲國公之後,又封了太傅,竟大半心思放在教養皇太女和慎親王身上,不再把心思重點放在那等惡人差事上。
在新皇登基前的那一兩年,周國公雖仍是壯年,卻已經是處於半榮養的狀態。
衆臣更是對他畏怕之餘,更心生敬意,皆贊國公爺大公無私。
但國公爺餘威不減當年,如今他一改往日不問世事的狀態,力撐新帝,還有打算亂來心思的人都直接歇菜了。
新帝亦真正地樹立了她的威信,讓朝臣與世人們見識了她的魄力,殺伐果決與懷柔並濟的手段。
雖然依舊啓用宿將爲剿匪總帥,但新帝卻不知爲何對軍中情形瞭若指掌,頻繁啓用的新謀臣、新將領出任軍中要緊職務。
這一批人被稱爲軍中少壯派,他們銳氣畢現,敢殺敢拼敢想,爲平倭滅盜立下汗馬功勞,成爲新帝在朝堂上一支強悍的新興力量,剿匪之後又得大加封賞,竟漸能與舊臣抗衡。
當兵的說話直接,魯莽,一羣年輕人血氣方剛,嚐嚐氣得老臣吐血。
但新帝依舊是朝堂上那個沉穩,不急不燥,願聽諫言的新帝,但見識過她得手段之後,沒有人再敢小看她,更無人再敢對她無禮。
年輕女皇在軍中的威望也因此頗高,很得人心。
他知道手下年輕的將領和士兵們都對這位賞識他們,不拘一格降人才的新君真心實意地愛戴和擁護,呼喊之聲裡的崇敬竟不下於面對他這個久經沙場的麒麟大將軍。
麒麟大將軍看着年輕女皇含笑率衆進入了大帳,不禁微微一笑,說起來,他能晉升的這麼快,也是因陛下的賞識,他也正是陛下親點提升的少壯派的軍官之一,自然理解手下人的想法。
“大將軍,陛下長途勞頓累了,先歇一歇,您且先去安排午膳,下午再召見諸位,一會王夫會代陛下佈置犒勞三軍的事宜。”一名飛眉長眼,身形高挑,渾身英氣的女郎攔住了打算跟着進賬的他。
麒麟大將軍不以爲忤,含笑對着她抱拳:“那就請秦統領好生照顧陛下和王夫,若有任何需要只需着人來報與我即可。”
面前這位英姿勃發的女郎正是禁軍第一高手,禁軍領秦冷,亦是女皇陛下身邊的第一貼身近衛,此刻傳的話必定就是秋耀月的口諭。
秦冷點點頭,目送麒麟大將軍領着其餘打算來拜見女皇陛下,卻不得不失望而歸的將官們離開。
隨後,她又叮囑了一番門口站崗的禁衛軍們不得放人來打擾,才轉身回了大帳。
“人都走了?”秋耀月將手裡的茶杯擱在一邊的侍女手上,淡淡地問。
“回陛下,都走了。”秦冷頷首道。
“我說了只有你我在的時候不必這般拘禮。”秋耀月有些疲憊地揉了揉眉心。
秦冷搖搖頭,堅決地道:“禮不可廢。”
一隻修長的手忽然伸過來按在她兩額邊的太陽穴上,輕輕地揉按起來,男子溫柔和悅的聲音也在她身後響起:“我們都知道你不喜歡這般拘着,但這裡畢竟不是宮裡,在外頭該有的儀駕和規矩總是要有的,你比誰都知道爲君者若無君威,臣便會不臣。”
秋耀月閉上漂亮的明眸,靠在身後來人的胸腹間,淡嗤一聲:“子君,你除了容貌與太傅不相似,喜歡教訓人的習慣卻是如出一轍。”
太傅二字才被提起,大帳裡瞬間靜了靜。
秋耀月能感覺到自己身後的人動作未停,依舊溫柔仔細又小心,但她卻知道他此刻的表情一定是帶着一點寂寥的。
而面前的秦冷則是一臉尷尬與感慨。
她閉上眼,暗自輕嘆了一聲。
這麼多年過去了,她早已放下那段朦朧的充滿孺慕的情感,可很明顯更多人比她更放不下。
“子君。”她忽然伸手握住周子君修長的手,微微使力將他拉到自己面前。
面前的男子個子極爲高挑,一身月光緞錦繡長袍,一頭烏黑長髮挽在頭頂,卻偏生就一雙深邃迷人的金眸,鼻尖高挺,臉部輪廓精緻深邃,皮膚雪白。
這介於中原人與西洋人的容貌透露出他身上流淌的血並非來自純正的中原人,只是那一身沉靜儒雅氣息卻讓他看起來比任何正統翩翩公子更顯得飄逸優雅。
“陛下。”周子君看着面前的女子握住自己的手,不禁愣了愣,她很少牽他的手。
秦冷見狀,立刻領着內監宮女們退了出去。
秋耀月看着面前之人輕嘆道:“子君,你是我的伴讀,你我自幼一同長大,你該知道我從來不是會犯糊塗的人,過去的都已經過去了,你是我的王夫。”
周子君看着面前那雙線條婉轉曳麗的眸子,心情莫名地起伏異常,兩人對視良久,周子君方纔輕嘆一聲:“耀月,我是瞭解你。”
他頓了頓,笑容卻更寂冷:“是,沒有誰比你更冷靜的了,我只是你選定的夫君而已,我只想知道這個世上,除了離開雲遊的父帥,還有誰能牽動你的大喜大悲?”
便是先帝都常常惋惜自己的長女早慧過了頭,打小就不愛黏着她和國師,就喜歡鑽書堆,滿腔舐犢之情只好給了更像任性孩童的慎親王。
長久憋在心中的話陡然說出口,周子君和秋耀月兩人卻都齊齊愣住了。
秋耀月從來沒有想過一向溫柔而善解人意的周子君會說出這般尖刻話語來。
她一向覺得沒有人比子君更適合擔任王夫的責任了,她更知道子君是鍾情於自己的,她也認爲兩人可以平靜地,舉案齊眉地過此一生,這樣不好麼?
秋耀月有些遲疑:“子君……。”
周子君卻閉了閉眼,她果然還是不懂……在她的心中也只有身爲皇者的責任,似乎全然沒有想過她自己的情感這回事,宛如冰封的雪原,沉寂的海底,除了曾經爲如師如兄的父帥吹過溫情的風,便從此深深的封凍。
可是那又如何,至少她選擇陪伴她一生的人是自己,自己也會是唯一擁有她的男人。
父帥給過他選擇的機會,是他選擇留在宮裡,而不是接掌父帥的大印和國公府,是他寧願不做周家繼承人,堅持要得到她,成爲她的王夫。
即使她心裡曾經有過父帥,那又如何?不過少女旖旎的迷思,她也說了她早已放下他的父帥,讓他成爲她的王夫。
他迅速地收斂了自己的情緒,又恢復到了平日裡溫淡的樣子,轉移了話題:“是了,耀日有消息麼,不是已經查到他在西北軍大營裡麼?”
秋耀月也默契地沒有繼續方纔的話題,頭疼地顰眉:“日兒真是越來越不知所謂了,也不知道他到底要胡鬧到什麼時候,竟爲了拒絕與平寧郡君成婚而逃婚。”
那女孩子也是個看似溫柔,卻烈性子的,在新婚之夜被新郎逃婚之後,竟然懸樑自盡,還好被人救了下來。
但是平寧郡王氣得直接暈了過去,郡王妃更是跑到大殿上一哭二鬧三上吊,讓她完全下不來臺,臉綠如紙。
宗親裡各個都要參奏那混世魔王,要求奪了他親王之位,降爲郡王,發配封地!
“從小他就是鬼主意最多,也是最任性的,你也不是不知道,相信你好好勸勸,他會知道醒悟的。”周子君提到自己一同長大另外那位夥伴,也是無奈,只好賠笑勸慰。
秋耀月卻目光微寒,一拍桌子冷聲道:“他就是故意的,否則爲何婚前不逃,偏要當日給人羞辱,也就是爹孃太寵他,把他慣的無法無天,不知所謂!”
……
而此時,離開中軍大帳不遠處被吊着的修長人影忽然晃了晃,竟如落葉一般飄落在地。
日光落在他的臉上,落下一片詭異的陰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