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酒不成席,無好酒不成好席。
袁煌虢盯着服務員捧上來的壇裝藏馬山老白乾,心裡有了不滿,臉上就掛不住。
作爲藏東鎮一手遮天的黨委書記,袁煌虢當然喝過藏馬山老白乾。憑心說,這酒的口感還是不錯的,喝多了也不頭疼。從當大隊書記時起算,袁煌虢已經沉浮酒缸二十餘年,對酒的品鑑能力,自是不差。
不過,好喝歸好喝,用來接待錢書記和郭縣長,那就不太合適了。
爲什麼不上茅臺呢?茅臺是合適的,因爲沒有比茅臺更貴的白酒。藏東鎮去年的接待費用是三十萬,其中十四萬買了茅臺。
酒是各種關係的潤滑劑,袁煌虢對此造詣極深。
酒局大略分爲三類。頭一類是交朋友的酒。不認識的相互認識,認識的增進感情。如果不參加任何酒局,勢必會被排斥在圈子之外,很難融入。
如果想認識哪個領導,最方便的方式就是通過中間人,擺上一桌,幾杯白酒下去,陌生也就變成了熟悉,效果好的話甚至可以稱兄道弟。袁煌虢當大隊書記時,通過另一個村的大隊書記,認識了一位副鄉長。袁煌虢當副鄉長時,通過另一個鄉的副鄉長,認識了一位副縣長。這位副縣長就是如今的縣委書記錢樹志。那位副鄉長的名字,卻是不記得了。
另一類酒,是敬領導的酒。敬領導時最常見的措辭是,“我幹了,領導隨意。”這句話,袁煌虢不記得曾經說過多少次。
次數多了,就有些心得。如果領導一口乾了,袁煌虢心裡會升騰起一絲暖暖的感動,甚至是受寵若驚。而領導如果只是隨意地沾了沾,則免不了有一種小小的失落,繼而需要檢點自省,到底是哪裡沒有做到位呢?
最後一類,就是被敬的酒了。人生就是一羣猴子爬大樹,往下看都是笑臉,往上看全是紅屁股。身在官場,屁股看多了,自然就有些笑臉作爲補償。
輪到自己“隨意”時,袁煌虢覺得,對方杯中酒的高度,代表着敬酒的“誠意”。雖然這“誠意”決定不了“隨意”,卻也是不可以不察。
這世界上,還有什麼比“隨意”更享受的事情嗎?敬酒者的“誠意”越高,越是誠惶誠恐,袁煌虢就越是享受。
什麼叫“隨意”?“隨意”就是爺想怎樣就怎樣,爺什麼都不管,爺只管高興不高興
“隨意”就是人生的高度啊人折騰一輩子,不就是爲了多些“隨意”,少點“誠意”嗎?
當然,這三類酒局,不過是因相對關係不同而產生的不同心態而已。所謂相對關係,無非就是對上、對下和平級三種。
也就是說,即是在同一個酒局中,對於不同的參與者,也是完全不同。
也就是說,酒局就是人生,人生就是一個漫長的酒局啊誰又是專愛看屁股,不愛看笑臉的呢?
所以說,雖然袁煌虢肚子裡沒有多少墨水,卻也是粗中有細。雖然袁煌虢經常自稱“粗人”,並且以粗爲榮——到底有多粗呢?嘿嘿,婦女主任知道……
當然,袁煌虢是什麼身份?雖然對藏馬山老白乾不滿意,卻也不會和服務員說什麼。擡手一招,嚴東江立至。
“撤了,換茅臺。”袁煌虢言簡意賅,卻是不容辯駁。
“是,袁書記。”嚴東江答應的同時,擡眼看了下於根順。於根順卻是沒有發現袁煌虢的異狀,好像有點閒得慌吧,兩指夾了粒花生米,扔嘴裡嚼。嚴東江只好咬了咬牙,“袁書記,錢書記和郭縣長來過多次,一直喝這個的。”
“我那時沒來。”袁煌虢當然看到了嚴東江的小動作。卻是不動聲色,說話也毫無火氣,只管把一雙死魚眼眯縫起來,盯緊了嚴東江。過去的已經成爲歷史,我會向你證明,這是誰的時代。
嚴東江不由得打了一個寒戰。再看於根順,仍是毫無表示。一切都是摸着石頭過河,需要在適應的過程中調整自己。嚴東江只好招手叫來服務員,“有茅臺嗎?”
“順子哥說過,風管委接待,一律用藏馬山老白乾。這酒挺好的,我們店裡好像沒有準備茅臺。要不我問問我們經理?”服務員身材高挑,五官端正,微笑時露出四顆牙齒,說話時身體略向前傾,顯然是接受過正規的培訓。不過,一口正宗的藏馬山方言出賣了她。
被稱爲順子哥的人,還在往嘴裡扔花生米。很脆很香,三星級的花生米硬是不同。這個服務員不錯啊,回頭得給袁遠說一聲,當服務員屈才了。
“順子哥說過?”袁煌虢莫名其妙地看着服務員,貌似不知道順子哥是何方神聖,或者是朝着哪根電線杆子撒尿的。
“順子哥就是小於部長。”郭大中好心地給袁煌虢介紹,或者是打個圓場,“錢書記和我啊,還真是喝了不少這個老白乾,味道蠻不錯的。我看啊,就喝老白乾吧”
“哦,小於部長,你說過一律用藏馬山老白乾嗎?”袁煌虢當然聽到了郭大中的介紹,卻是有點不太相信,更沒有迴應郭大中的提議,甚至連轉臉都懶得。郭大中就是犯賤啊,非要把臉伸出來捱打嗎?爺當副鄉長的時候,你還是縣府辦的小秘書呢我看啊,我看啊,你看個屁
郭大中臉上果然有些尷尬,卻只是聳了聳肩膀,沒再說什麼。
現場中,能敲打袁煌虢的,也就是錢樹志了。偏偏錢樹志想事情走了神,什麼都沒聽見。
不該說話的人說完了,該說話的人沒有說,良山廳裡陷入靜謐。
袁煌虢只管眯着死魚眼看向於根順,臉上甚至浮出了微笑。
這微笑卻是讓叨陪末座的黃建國心底一顫。這大半年來,黃建國看見袁煌虢這樣笑過幾次,每次這樣笑的結果都是有人哭。一顫之後,黃建國卻又幡然醒悟,尼瑪這是在藏馬山,不是在藏東鎮,我怕什麼啊?我根本就沒怕過他,只不過是人在屋檐下而已
黃建國從未像現在這樣覺得於根順可愛。剛纔郭縣長進行組織談話時,再次嚴厲地警告過了,要和於根順合作,決不可對着幹。否則,有什麼後果,不要到老子跟前哭。郭縣長果然高明,果然是語重心長。於根順啊,不要讓哥失望哥挺你,加油
“我說過嗎?也有可能,我忘了。”衆目睽睽之下,於根順果然開口了。順道還抓了一顆花生米,指頭一彈,“嗖”地飛進嘴裡。說了就說了,忘了就忘了,多大點事兒?
黃建國卻是禁不住撇嘴,尼瑪於根順怎麼慫了?你哪能這麼說呢?你不是那種人你應該說——老子就是說過,你丫怎麼着吧我呸
“哦?說了就說了吧,忘了就忘了吧哈哈,多大點事兒?”袁煌虢果然不爲己甚,笑得很開心,也很親切,“小於主任是能人啊,來藏馬山之前,錢書記就多次囑咐過我的,要發揮出小於主任能打敢衝的作用來”
一笑之下,緊繃在桌子下面的雙腿,不由得放鬆了些。袁煌虢得意非凡。順子哥麼?呵呵,人才啊
袁煌虢當然知道誰是順子哥。一年前在縣委縣政府門前廣場上的鬧劇,平陽官場中人哪個不知?孫繼宗因此下臺,平陽領導班子大換血,公安局長熊長喜提前退休。袁煌虢甚至知道,滄海市公安局長梅掩城也是倒黴在於根順身上。
這麼一個人物,誰敢忽視之?錢書記甚至透露過,於根順和國務院副總理可能有着絲絲縷縷的關係
可是,這又說明了什麼?也沒見於根順調到國務院去。別說國務院了,鎮海也沒見調去。楚向前不是主政鎮海去了嗎?
所謂關係,往往是人嚇人罷了。
孫繼宗下臺,不過是風雲際會罷了。滄海變了天,平陽不變合適嗎?
梅掩城自殺,不過是高層權力鬥爭失敗罷了。誰又是笑到最後了?連楚向前也遠避他鄉。
說白了,於根順不過是一條槍,一條狗罷了。用的時候給塊骨頭,用完了就扔
如今,楚向前走了,顧大同走了,於根順還在藏馬山。這藏馬山卻再也不是原來那個藏馬山。
袁煌虢謀劃藏馬山久矣,也下了一番真功夫。此前於根順之所以風生水起,除了在上面有所憑藉之外,還在下面攜裹着民意。
現在的藏馬山民,還會和從前一樣,任憑於根順攜裹嗎?出門打聽一下便知。於根順道德敗壞,爲所欲爲,任人唯親,雞犬升天,早已是天怒人怨。甚至連其出身的良山村也多有不滿者。
再者說了,要講攜裹民意,誰又比得上大隊書記出身歷任鎮長書記十餘年的袁煌虢?
一切反動派,都是紙老虎
搞定了於根順,就搞定了藏馬山
立威是必須的,規矩從一開始就要定下來,別不知道誰纔是“一把手”你來說個這,他來說個那,不是亂套了嗎?
當然,權利鬥爭,並不是你死我活。殺了雞嚇了猴子,打一巴掌給個甜棗,吊根胡蘿蔔跑死個驢子,袁煌虢早已運用得爐火純青。既然於根順認了慫,袁煌虢也是見好就收。
“藏馬山老白乾確實是好酒。我早就知道,藏馬山老白乾是小於主任一手創出來的,愛護幫忙照顧都是應該的,我們自己的牌子嘛”袁煌虢笑容可掬地發表講話,桌上諸君,尤其是從藏東鎮跟過來的,都在仔細聆聽。黃建國也若有所思地點着頭。
“平時我們自己喝啊,或者是沒那麼重要的活動,喝喝也是無妨的。”袁煌虢話題一轉,臉色也嚴肅起來,“但今天不同,錢書記和郭縣長親臨,怎麼能湊合呢?要拿出藏馬山的誠意來”
奇怪了,這麼半天過去,茅臺怎麼還沒見上來?難道還要我說第二遍不成?袁煌虢覺得好像有什麼不對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