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尕卻是知道的,這個地方他每年都會來幾次。前天是於爺爺六十週年忌辰,他和於大叔一早就來添土了。不過今天順哥怎麼來了?順哥一直在外面上學,沒記得他來過這個地方。
一行人徑直走進馬尾村,看到那個巨大的墳塋時,馬奮沉默了。
馬奮小時候就是在馬尾村長大的,直到他能勉強地扛起大刀,才進了大刀堂。對馬尾村他還有一些模糊的記憶,只是遠不如大刀堂那麼清晰。
前面馬奮也來過這裡一次,看到整個村都已經變成了廢墟,馬奮只是在村口上嘆息了一番,就蕭瑟地離開了,倒是沒想到廢墟里還別有洞天。
應該沒錯的,父親大人就埋在這裡面。師父和兄弟們都埋在這裡。於根順怎麼會這麼快就找到了呢?莫非昨晚他沒有下山喝酒,而是連夜踏遍青山來着?藏馬山方圓數百里,這個難度有點高。馬奮疑惑地看向於根順,但於根順臉上沒什麼表情。
祭掃自有石尕操持。他很快就給三個墳頭點上了香燭,紙錢也分了三堆燒了起來。以他小小的年紀,對這個倒是很熟稔。
馬友智給石尕打着下手。他在山裡生活了二十五年了,但從來沒聽說過這裡有個大墳塋。事實上馬友智走進這個陰森恐怖的廢墟以後,腿肚就一直在打顫。看他們三人都沒什麼異常,馬友智也只好強自壯着膽。
馬友智也注意到了兩個石碑上的名字。他不知道於家傲是誰,但知道石滿倉。那個光棍老跛,平時不吭不哈的,誰惹了他,他一準抗着糞叉和人拼命。
馬奮也記得石滿倉,他們兩人年紀差不多。同齡的孩還在玩尿泥掏鳥窩時,他們已經扛着比自己還要高的大刀操練了。總瓢把沒收過徒弟,但這些孩都得到過他的指點。換句話說,馬奮和石滿倉還是師兄弟呢!
從石尕嘴裡,馬奮已經確認了,六十年前所有的屍骨都埋在那個大墳塋裡。他的父親,二瓢把馬王爺;他的師父,總瓢把於家傲,也埋在裡面。三百餘兄弟,除了極少數倖存者,都實現了斬雞頭燒黃紙時許下的誓言中:“同年同月同日死”,而且還“死同穴”了。
馬奮對着大墳塋恭恭敬敬地磕了三個響頭。飄零一甲,終於知道了父親的埋骨之所。這三個響頭,可能是晚了些。馬奮心裡很悲痛,孩兒不孝啊!
於根順坐在玉奴的墳前,臉上卻是一種無喜無悲的茫然。
過了一會兒,馬奮走到這邊,也磕了三個響頭。他已經知道了,這個寫着師父師母名字的墳裡,埋的是師母和師父用過的一把大刀。
回頭也給父親大人立個墳吧!馬奮心想。雖然沒有父親的遺物,但馬奮的大刀一直供在臺灣的家族祠堂裡。那是馬王爺親手給馬奮選的,還用那把大刀給他演示過刀法。雖然當時的馬奮覺得父親的刀法遠不如師父那麼拉風。
那時的師兄弟們,都瘋狂地崇拜着師父。師父就是他們的神,師父的一舉一動都會在師兄弟中間流行開來。師父教他們功夫,更是事半功倍。
“你連夜找到這裡的?”馬奮問道,心說交代這小點事情,他還真當個事來辦,這小一定還有很多不爲人知的秘密。
“這是我——爺爺和奶奶。”於根順淡淡地說道。說話時,他撫摸着粗糙的墓碑。
這石碑二十公分寬,半米高,石料很粗,字也不工。
“怪不得我和你小一見如故!”馬奮看向於根順的目光,就多了些對晚輩的關懷。不過於根順對這個好像很不感冒,壓根沒擡頭。
“我們修一下這些墳吧!”馬奮覺得應該和於根順商量一下,在於根順面前,好像不由自主地就要圍着他轉。“這是我師父師孃,小尕的爺爺是我師兄,我父親在那裡面。不能讓他們的英名埋沒!”
“再說吧……”於根順有點興味索然。倒是石尕聽了馬奮的話,過來恭敬地叫了聲“馬爺爺”。
石尕無父無母,只有把他拉扯大的爺爺,還有於大叔一家。輩分好像有點亂,不過馬奮認真地受了石尕的禮,故人的孫,就是我的孫。
太陽升高了,這個地方四面不透風,有點悶熱。突然,北邊的樹梢晃動了一下,衆人莫名其妙地覺得,有點冷?馬友智更是縮起了脖。
於根順的眉頭挑了一下,站起身來,四周打量了一下,拔腿向北邊走去。馬奮也好奇地跟上了,灌木和茅草齊腰深,於根順卻走得很快。
大約五六十米外的山坡上,有一棵幾人環抱的大槐樹,樹頭已經死了,枯枝上還有燒焦的痕跡,可能是天雷的緣故吧。大樹根部和樹腰上又長出了不少新鮮的枝葉。
於根順徑直來到樹下,扒拉開枝葉和藤蔓,槐樹底部出現了一個不規則樹洞,一米多高,半米多寬。樹洞裡面有兩三平米的空間,很高。
一個老人半倚在樹壁上,幾乎蜷縮成了一團,就像一把骨頭上蓋着破衣服。
這老人手上拿着一把錫質的酒壺,正在努力地往嘴邊上送。
時間就在那一刻定格。
酒壺的軟木塞已經乾裂了,顯然已經很久沒有裝酒。
老人身邊放着一把古董獵槍,木柄已經腐爛掉了。一把生鏽的鐵鍬靠在樹壁上,角落裡堆放着一些簡單的生活用品。所有的東西表面上都蒙了一層灰塵,看來是很久沒有挪動了。
馬奮跟在於根順後面鑽進了樹洞,詫異地看着眼前的一切。他轉過身去看於根順時,於根順卻是面無表情,看不出來在想什麼。
我昨晚跟你一起喝酒。我說我給你送終。於根順心裡空空蕩蕩的。
“他也是你的師兄弟,在這裡守了一輩。”於根順平淡地說。
在這裡守了一輩?馬奮的眼圈紅了,手腳不受控制地顫抖。其實馬奮早就認出了那個酒壺,他自己也有一把的,雖然那時他還不會喝酒。現在那把酒壺也供在祠堂裡,小孫女說金屬錫對人體有害,不讓用了,抗議無效……
馬奮慢慢地蹲下身,小心地去移動着這具骨架一樣的屍體,或者說,一副骨架上蒙着一層皮。
“我來!”於根順輕輕地抱起了那具屍體,就像怕驚醒了一個熟睡的嬰兒。這屍體已經乾透了,或者說還沒死的時候就已經油盡燈枯了。抱在手上感覺輕飄飄的,抱起來後也沒有變形。
石尕和馬友智隨後也跟了過來。石尕並不知道這裡還有一個守墓人,但他想了起來,爺爺生前,經常拎着兩瓶酒獨自上山。
馬奮拿起了那把鐵鍬,石尕和馬友智把獵槍和其它生活用品收拾了一下,一共也沒幾樣,兩人就抱出來了。
於根順小心翼翼地把老人的屍體放在石滿倉的墳墓旁邊,讓他倚靠在墓碑上。
然後,他拿了一瓶白酒,用拇指彈飛瓶蓋,往老人的酒壺裡倒酒。那軟木塞已經乾裂了,於根順往上面倒了些酒,泡軟了以後,用手捏了捏,把酒壺塞緊了。
石尕用那把鐵鍬在爺爺的墳墓旁邊挖墳坑。過了一會兒,馬友智去替他。這時馬友智才覺得自己真正參與了一些事情,被於根順接納了。不過他已經打定了主意,不該問的絕對不問,看見的事情也絕對會忘記。
馬奮搬了一個酒箱過來,和於根順還有那老人的屍體圍坐成一圈。於根順和馬奮碰了下酒瓶,又各自和屍體前的酒瓶碰了一下。
“幹!”
是人是鬼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們是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