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 兩處閒愁
東山。
書眉居。
幾隻仙鶴在池塘邊漫步,夏盡秋初,草木仍舊繁茂,卻已隱約帶了秋色。林逋傷勢痊癒,心情平靜,一人在池邊踱步。“岸幘倚微風,柴籬春色中。草長糰粉蝶,林暖墜青蟲。載酒爲誰子,移花獨乃翁。於陵偕隱事,清尚未相同。”他隨口占了首詩,這是年初之作,自己並不見得滿意,但既然想吟,他便隨性吟一首。
“哎呀,大詩人在吟詩,我馬上就走,對不住,我只是路過,你慢慢吟,吟不夠或者不夠吟的時候,可以叫我幫你吟,或者叫我幫你作詩也可以。”有人慢吞吞從背後踱過,黃衣紅扇,輕輕揮搖,“不過,其實我是來告知你,今晚開飯了,如果你不想吃,我可以幫你吃,如果你吃不下,我可以幫你倒掉……”
“唉……”林逋嘆了口氣,雖然他無意諷刺,但方平齋實在是滿口胡扯,沒完沒了,“今日煉藥可有進步?”方平齋嗯了一聲,“你也很關心煉藥嘛!其實煉藥和你毫無關係,煉成煉不成死的又不是你,有進步沒進步對你而言還不是廢話一句,所以——我就不告訴你了,走吧,吃飯了。”林逋輕輕嘆了口氣,“玉姑娘……”他欲言又止。方平齋搖扇一笑,“如何?你對那位醜陋不堪的小姑娘難道存有什麼其他居心?”林逋道,“怎會?玉姑娘品性良善,我當然關心。”方平齋往前而行,“世上品性良善的人千千萬萬,你關心得完嗎?人總是要死的,早死晚死而已,難道你爲她擔心她就不會死了?難道她死過之後你就不會死了?等你變成萬年不死的老妖怪再來關心別人吧。”林逋淡然而笑,“方先生言論精闢,實在與衆不同。”方平齋居然能說出這種有兩三分道理的話,實在讓他有些出乎意料。
兩人走不多久,便回到林逋在東山的居處,名爲書眉居。
柳眼的藥房散發着一股奇異的氣味,每日他都不知在房中搗騰些什麼,方平齋是非常好奇,但一則柳眼不讓他進房,二則有一次他趁柳眼不在偷偷進去,摸了一下房中瓶瓶罐罐裡那些無色的藥水,結果水乾之後他的手指竟裂了一道如刀割般的傷口,卻不流血,自此他再也不敢去探藥房。柳眼住在藥房中,除了吃飯洗漱,幾乎足不出戶,而玉團兒卻是進進出出,十分忙碌。
“你做的這是草汁還是菜糊?”飯桌之上,柳眼正冷冷的看着玉團兒,方平齋探頭一看,只見桌上四菜一湯,其中那一碗湯顏色翠綠,一團猶如菜泥一般,不知是什麼玩意兒。林逋一看之下,喚道:“如媽,這是……”
“這是玉姑娘自己做的,少爺。”一邊伺候的如媽恭敬的道。玉團兒本已端起碗筷,聞言放下,“這是茶葉啊,那麼多茶葉被你煮過以後就不要了,多可惜啊。茶葉又沒有毒,聞着香,我把它打成糊放了鹽,很好吃的。”方平齋一掌拍在自己頭上,搖頭不語,林逋苦笑,柳眼冷冷的道,“倒掉。”玉團兒皺眉,“你不吃別人也可以吃啊,爲什麼你不吃的東西就要倒掉?”柳眼淡淡的道,“不許吃。”玉團兒道,“你這人壞得很,我不聽你的話。”她端起飯碗就吃,就着那碗古怪的茶葉糊,吃得津津有味。
“呃……小白,沒有人告訴你,吃飯的時候要等長輩先坐、等長輩先吃以後,你才能吃嗎?”方平齋紅扇點到玉團兒頭上,“雖然你現在是我未來師父的幫手,但是我年紀比你大,見識比你廣,尤其對美味的品味比你高,所以——”玉團兒皺眉道,“你明明早就進來了,自己站在旁邊不吃飯,爲什麼要我等你?你可以自己坐下來吃啊。”方平齋搖頭嘆氣,“你實在讓我很頭痛,想我方平齋一生縱橫江湖,未遇敵手,現在的處境真是好可憐好令人悲嘆感慨啊!”言罷坐下,端起飯就吃,自然他是不會去吃那碗茶葉糊的。
“你如果縱橫江湖,未遇敵手,爲什麼要跟在柳大哥後面想學他的音殺?”玉團兒吃飯吃得不比他慢,“又在亂說了。”方平齋道,“嗯……因爲遇到的都是小角色,當然未遇敵手了,像我這般行走江湖好幾年,所見所遇都是一招即殺的小角色,連不平事也沒看到幾件,真是練武人的悲哀啊——想我從東走到西、由南走到北,中原在我腳下,日月隨行千里,自然稱得上縱橫江湖……”玉團兒不耐煩的道,“你不要再說了,我不愛聽,羅嗦死了。”柳眼冷眼看着那碗古怪的茶葉糊,慢慢端起碗,吃了一口白飯,玉團兒突地道,“你不是不吃嗎?”柳眼爲之氣結,端着飯碗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過了一陣,哼了一聲放下碗筷,他推着玉團兒給他做的輪椅,回他藥房裡去。
林逋不禁好笑,在自己椅上坐了下來,端碗吃飯。這三人沒有一個是能夠克己能忍的人,三人湊在一處,真是時不時便會鬧翻,看得久了,也就習慣了。方平齋伸筷子將桌上菜餚的精華一一搶盡,吃了一個飽,翹起二郎腿,“其實——剛纔你真的得罪他了。雖然他是我未來師父,不該說他背後壞話,但是他其實真愛面子,你的腦筋又像外面到處亂跑的仙鶴的脖子那樣又直又長,說出來的話不是一般的難聽,而是非常的難聽,他能忍你到現在沒有順手把你害死,我覺得已經是奇蹟了,所以你還是別再刺激他,以後說話小心一點,有好沒壞。”
“他真的生氣了嗎?”玉團兒低聲問。方平齋哈的一聲笑,“他不會真的和你生氣,畢竟,你不是他想要生氣的那個人。”玉團兒皺起眉頭,“那他想要生氣的那個人是誰?”方平齋紅扇輕搖,“噫——這種事沒得到我未來師父同意,在背後亂說很沒道德,你如果想知道,不如自己去問他,最好順便送飯進去給他吃,發誓再也不做這種奇怪的東西,他如果心情變好,說不定就會告訴你。”玉團兒看了他一眼,“你怎麼會知道他想要生氣的人是誰?”方平齋咳嗽了一聲,“當然是因爲我是他親親未來好弟子,交情自然非比尋常。”玉團兒又瞪了他一眼,端起飯碗,夾了些剩菜放在白飯上,端進藥房去了。
“方先生真是奇人。”林逋慢慢吃飯,“其實黑兄對玉姑娘真是不錯。”方平齋哈哈一笑,“我對我那未來師父更是鞠躬盡瘁,但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打動他的鐵石心腸,讓我得償所願呢?真是好可憐的方平齋啊!”他以紅扇蓋頭,深深搖頭,“不過我的耐心一向非比尋常,哈哈!”林逋莞爾,雖然方平齋要從柳眼身上學什麼他不懂,但這人並不真的很討厭。
煉藥房中。
柳眼推着輪椅面對那一人來高的藥缸,以及房中各種各樣形狀古怪的瓶瓶罐罐,閉目一言不發。玉團兒端着飯進房,“真的生氣了麼?”柳眼不答。玉團兒將飯放在一旁桌上,“都是這麼大的人了,怎麼還會爲這樣的事生氣?你又不是小孩子。”柳眼淡淡的道,“出去!”玉團兒偏偏不出去,在他輪椅面前坐下,托腮看着他,“你是在生我的氣,還是在生別人的氣?”柳眼冷冷的道,“出去!”
“如果你一直在生別人的氣,你就不該讓我覺得都是我害你心情不好啊!雖然我是錯了,煮了茶葉糊沒和你說……”玉團兒捶了捶腿,“如果你心情不好,把心事告訴別人,就會覺得輕鬆一點。”柳眼看她捶腿,眼眸微動,“你的腿痠嗎?”玉團兒嘆了口氣,“有一點,我沒告訴你,對不起。”柳眼道,“裙子拉起來讓我看一下。”玉團兒猶豫了一會兒,把裙襬拉到膝蓋,只見原本雪白細膩的小腿有些乾枯瘦弱,皮膚上佈滿細紋,已有老相。柳眼看過之後,讓她放下裙襬,沉默良久,“你快要死了。”
“我知道。”玉團兒坦然道,“也許等不到你煉成藥,我就死了。”柳眼頓了一頓,難得聲音有些溫柔,“你……怕不怕?”玉團兒看了他一眼,“怕,有誰不怕死呢?但怕歸怕,該死還是要死的。”柳眼淡淡的問,“你不覺得很冤麼?人生只此一遭,你卻過得如此糟糕,小小年紀就要死了,什麼都還沒有嘗試過。”玉團兒嘆了口氣,“是啦!我還沒有嫁人,還沒有生過孩子,卻要死了。不過我沒有覺得太糟糕,因爲在死之前,還有你爲我煉藥,想救我的命。”她的眼睛一向直率,直率的目光一貫讓人難以承受,所以柳眼避開了她的目光,只聽她繼續道,“我認識的人不多,只有你一個真的想救我,不但說了,也做了,我覺得……”她低聲道,“我覺得是很難得的,活得再短,能認識一個真的對自己好的人,已經很值得,雖然你是個大惡人。”
“我只不過拿你來試藥,又不是真的對你好。”柳眼冷冷的看着她,“何必說得這麼讓自己感動,那些明明是幻想。”玉團兒聳了聳肩,“你就是喜歡把自己說得很壞。”柳眼再度閉上眼睛,“小小年紀,想得很多。”玉團兒道,“我……”柳眼突地推動輪椅,從巨大陶罐底下取出一茶杯淡綠色的汁液出來,那其中不止有茶,還有別的許多不知什麼東西,他將茶杯遞給玉團兒,“來不及完全煉成,是死是活就看你的運氣,敢不敢喝?”玉團兒吃了一驚,將茶杯接了過來,“這就是藥?”
“這是未完成的藥,”柳眼的手掌蓋住茶杯口,低沉的道,“你要想清楚,也許你還能活幾個月,也許你還能活幾天;但是這杯藥喝下去,說不定你馬上就死。”他陰森森的問,“你是要毫無希望的再活幾天、幾個月,還是現在就死?”玉團兒睜着眼睛看他,似乎覺得很詫異,“也許我喝下去不但不會死,病還會好呢?你煉藥不就是爲了治病嗎?你這麼有信心,怎麼會失敗呢?”柳眼放手,轉過頭去,“那就喝下去。”
玉團兒端着茶杯,“在我喝下去之前,可不可以告訴我,你到底在生誰的氣?”柳眼微微一震,“什麼……”玉團兒目不轉睛的看着他,“我很好奇,如果我喝下去就死了,不就永遠也聽不到了?”柳眼又沉默良久,不耐的道,“我沒有生氣。”玉團兒哎呀一聲,“你騙人!不生氣爲什麼不吃飯?”
“我沒有生氣,”柳眼淡淡的道,“我只是……突然想起一個人。”玉團兒好奇的道,“誰?”柳眼慢慢的道,“伺候我的奴才。”玉團兒怔了一怔,突然也沉默了下來,過了好一陣子,她輕輕的問,“是你的婢子麼?”柳眼點了點頭。玉團兒低聲道,“她……她一定……”她突然覺得委屈,能讓柳眼想起的婢女,究竟是什麼樣的人?“一定比我漂亮。”
“她的確比你美貌得多,”柳眼冷冷的道,“並且溫柔體貼,逆來順受,我要打她耳光便打她耳光,我要她活就活,要她死就死,絕對不像你這麼惹人討厭。”玉團兒卻道,“我也想對你好,但我一對你好,你就要生氣。”柳眼道,“她是聰明的女人,不像你頭腦空空,奇笨無比,冥頑不靈。”玉團兒又問,“你有教過她武功嗎?”柳眼一怔,“沒有!”她喜滋滋的道,“但你教過我武功!你對我也是很好的。”柳眼不耐的道,“她又不會武功……”突地發覺已和玉團兒扯到完全不相干的話題上去,頓時喝道:“喝下去!”
玉團兒端起茶杯,卻是猶豫着沒有馬上喝。柳眼冷笑道,“怕了?”玉團兒搖了搖頭,“我在想死了以後能不能見到我娘。”柳眼道,“死了便是死了,你什麼也不會見到,不必癡心妄想了。”玉團兒幽幽嘆了口氣,將那茶杯汁液喝了下去。柳眼目不轉睛的看着她,只見玉團兒的臉色並沒有什麼變化,喝過之後坐在地上,兩人四目相對,過了半晌,卻是什麼事也未發生。
“看來這藥喝下去不會死人。”柳眼冷冷的道,“很好。”玉團兒伸手在自己臉上身上摸了摸,“我……我什麼都沒有感覺到。”柳眼從懷裡摸出一塊手帕,再從陶罐下取出一杯汁液,浸透手帕,緩緩彎腰,將浸透汁液的手帕按在她臉上。
“不要動。”他道。
“可是……你還沒有吃飯,要很久嗎?”她一動不動,關心的卻是別的事。
他突然覺得有些好笑,有些氣惱,還有些心煩意亂,“喝下去毒不死你不表示你一定能好,關心你自己吧。”
“哦。”玉團兒安靜坐着,柳眼修長雪白、很少有褶皺的手指捂在她臉上,她從手帕的邊緣看得見他的手腕,他的手腕腕骨秀氣,手臂硬瘦而長挺,是一隻精美絕倫的手,可惜她看不見他容貌被毀前的樣子,不知道他的臉是不是也和他的手一樣漂亮。不過這隻手雖然漂亮,總是帶了一種陰沉抑鬱的白,就像燒壞了的白瓷一般。臉頰漸漸被他的手溫捂熱,她眨了眨眼睛,他把她的眼睛按住,不讓她睜眼,很快連眼瞼都熱了起來。她幻想着明天自己究竟是會死還是會活着,臉上手指的溫熱,讓她覺得其實柳眼是個很溫柔的人……他其實並不是太壞,只是很想變得很壞而已,一定有什麼理由。
過了半柱香時間,柳眼將手帕收了起來,玉團兒那張老太婆的面孔並沒有什麼改變,他冷冷的看着她,她還不睜眼,“做什麼夢?你還是老樣子。”玉團兒睜開眼睛,爬起來對着銅鏡照了照,鏡中還是一張老嫗面孔,她卻並沒有顯得很失望,拍了拍臉頰,突然道,“其實我覺得你不壞的,不像沈大哥說的你是一個十惡不赦的大惡人。”柳眼推動輪椅,面對着牆壁,冷冷的道,“出去吧,明天早上自己帶手帕過來敷臉,如果嫌藥太難喝,就叫方平齋給你買糖吃。”玉團兒應了一聲,突然道,“我要你給我買糖吃。”柳眼微微一怔,並不回答,“出去吧。”
玉團兒關上煉藥房的門,心情大好,臉上不禁笑盈盈的。方平齋站在門口,身影徘徊,紅扇揮舞,“嗯……”她回過頭來,笑盈盈的看着他,“喂,我覺得他現在心情不壞。”方平齋摸了摸頭,“呃……這個……算了,方平齋啊方平齋,想你橫行天下未遇敵手,拜師又不是什麼見不得人的事,怎麼會在此時此刻退縮呢?真是好奇怪的心理——”言下,他邁進煉藥房,“黑兄,想我方平齋一生瀟灑,現今爲你作牛作馬甚久,是無怨無悔又心甘情願,不知黑兄何時教我音殺之術呢?”
柳眼面對牆壁,似乎是笑了一笑,方平齋認識這人也算不短一段時日,卻從來沒有見過他笑,心中大奇,想繞到前面去看一眼,柳眼面前卻是牆壁,何況一個滿臉血肉模糊的人笑不笑估計也分辨不怎麼清楚,於是背手一扇,“黑兄——盼你看在我拜師之心感天動地,求知之慾山高水長的份上,就教了我吧!”柳眼低沉的道,“哈哈,音殺並非人人可學,你只是爲了殺人而學,永遠也學不會。”方平齋笑道,“哦?那要爲了什麼而學,才能達到黑兄的境界?”柳眼淡淡的道,“不爲什麼。”
“不爲什麼?”方平齋走到柳眼身邊,“真是好奇妙的境界,咿呀,真的不能讓我一試?說不定——我會是百年難遇的奇才哦!”柳眼推動輪椅,緩緩轉過身來,“要學音殺……首先至少要會一樣樂器,你可會樂器?”
“樂器?”方平齋眼眸轉動,“我會……哎呀,我什麼也不會。”柳眼閉目,“那就不必說了。”方平齋在煉藥房內徘徊幾步,“但是我會唱歌哦!”柳眼眼簾微挑,“哦?唱來聽下。”方平齋放聲而歌,“小銅鑼、小木鼓,小雞小鴨小木屋,水上蓮花開日暮,屋後還有一隻豬……”歌聲粗俗,直上雲霄,震得屋外落葉四下,猶在吃飯的林逋吃了一驚,玉團兒哎呀一聲,真是嚇了一跳。
不過片刻,方平齋已把那首亂七八糟的兒歌唱完,紅扇一指,“如何?”柳眼淡淡的道,“不差。”方平齋嗯了一聲,似乎連他自己都吃了一驚,“你不是在說笑?”柳眼道,“不是。”他第一次正面看着方平齋的眼睛,目光很淡,“也許……你真的是百年難遇的奇才。”方平齋張口結舌,多日來的希冀突然實現,似乎連他自己都有些難以接受,“難道我剛纔的歌真的唱得很好?哎呀!我還以爲,世上只有石頭才肯聽我唱歌,因爲——它們沒腳,跑不了。”
“唱得很投入,很有自信。”柳眼低沉的道,“雖然有很多缺點,卻不是改不了……哈哈,教你音殺,也許,有一天你能幫我殺得了那個人。”他的眼眸深處突然熱了起來,“半年之後,你要練成一樣樂器,如若不能,不要怪我對你失去耐心。”方平齋哈哈一笑,“半年之後,你對我的期待真是不低,不過我還不知道你到底要我練哪一種樂器?事先說明,我可是彈琴彈到鬼會哭,吹簫吹得神上吊,一曲琵琶沉魚落雁,害死不少小動物的人哦。”
“樂器不成,音便不準,音不準則不成曲。”柳眼淡淡的道,“以你的條件,可以嘗試擊鼓。”方平齋踉蹌倒退幾步,手捂心口,“擊……鼓?”柳眼閉眼,“鼓也是樂器,並且不好練。”方平齋負扇轉身,“你要教我擊鼓?”柳眼淡淡的道,“如果你要學,我會教。”方平齋嗯了一聲,“擊鼓,沒試過,也許——真的很好玩,我學。”柳眼舉袖一揮,“那麼你先去尋一面鼓來,一個月後,我們開始。”
方平齋喜滋滋的邁出藥房,林逋已吩咐如媽將碗筷收拾好,見玉團兒和方平齋都是滿面歡喜,心裡不由想黑兄果然非尋常人也。毀容殘廢之身,武功全失,身上沒有盤纏,既無功名也無家業,孤身一人,卻總能讓他人爲他歡喜悲哀,他心情略好,大家便笑逐顏開,不僅是方平齋玉團兒如此,連自己也是如此。
煉藥房內。
柳眼面壁而坐,門外一片歡愉,門內一片寂靜。
他靜靜的看着一片空白的牆壁,雜亂的心事,在此時有一瞬的空白。他其實並不是一個善於思考的人,許多事情越想越亂,但要不想,卻有所不能。當年身爲“銅笛”成員之一,他是一個紳士,善於做好每一個精細的小節,溫柔善意的對待每一個人,他是媒體交口承讚的明星,是形象最好的吉他手,但他並不算是一個聰明和有主見的人。他會受身邊的人影響,他容易糾纏於細節,他做事總是憑直覺並且總以爲自己不會受傷害,這些缺點,“銅笛”的成員都看得很透,他自己也很清楚。
但是改不了。
就像現在他答應了教方平齋音殺,而方平齋究竟是怎麼樣一個人,他其實並不清楚。就像爲何要救玉團兒,他至今回答不出真正的原因。一定要追根究底的話,只能說……他仍然是個濫好人,他無法堅定的拒絕別人,別人對他有所求,而他能做到卻拒絕別人,在心底深處好像有愧一樣。
他就是這樣的人,他和唐儷辭完全相反。
柳眼長長吐出一口氣,煉藥漸漸有成,答應了教方平齋音殺之後,他的心稍微有些平靜了下來,無思無慮的看着一片雪白的牆壁,片刻之後一個念頭涌上心頭:她……她怎麼樣了?
他離開之後,她們一定不會放過她。他很清楚,但好雲山之戰的失利出乎他意料之外,此時此刻徒然有牽掛之心,卻已無救人之力,但是——但是他相信唐儷辭會有所行動,因爲阿誰是他的女人,因爲他收養了她的兒子,所以一定會救她。他卻不知唐儷辭從不爲了這種理由救人,這種救人的理由只是柳眼的,不是唐儷辭的。唐儷辭救了阿誰,在相當大的程度上來說,只是一種偶然。
但依然要說柳眼的直覺很準,雖然他無法分析真正的原因,卻預知了結果。
她被唐儷辭所救之後,一定很感激他,而招惹女人,那是唐儷辭一貫的伎倆。柳眼坐在那裡面對牆壁,突然又忿怒起來,她……她現在還記得他嗎?是不是心裡只剩下唐儷辭的風流倜儻溫柔體貼,是不是隻記得自己對她呼喝打罵,操縱控制,從而對他滿心怨恨?說不定她會以爲,把她拋棄在總舵,讓那些女人們欺凌,全部都是自己的主意,又是他折磨她的一種手段,然後更加恨他……
柳眼的手掌慢慢握成了拳,阿誰……
我其實……其實……並不是故意折磨你,折磨你我並不快樂,當初把你從冰猭侯府帶走,故意讓你母子分離,也並不是因爲你天生內媚,秀骨無雙,不是因爲你是百世罕見的美人,而是因爲……
是因爲你是我當初努力想做卻做不了的那種人。
他茫然看着那空白的牆,你溫和從容,能忍讓、不怨恨,對任何人都心存善意,但又能抽身旁觀,縱然受到傷害也能處理得很好,雖然你的力量微薄,卻讓我非常羨慕——羨慕到妒忌,而是因爲我妒忌,我不知道怎麼辦纔好,所以折磨你。
也許我們相處久了,我就能從你身上多獲得一些平靜的感覺,也許相處久了,你會感覺到我其實……其實有很多苦衷。
所以不要愛上唐儷辭好麼?
碧落宮。
午後,碧霄閣。
宛鬱月旦近來養了一隻兔子,雪白的小兔子,眼睛卻是黑的,耳朵垂了下來,和尋常的小白兔有些不同,但宛鬱月旦看不見,他只撫摸得到它細軟溫暖的毛,和它不過巴掌大的小小身軀。他一度想餵它吃肉,但可惜這隻兔子只會吃草,並且怕貓怕得要死,和他想象的兔子相去甚遠。
“啓稟宮主,近日那兩人每況愈下,如果再找不到方法,只怕……”鐵靜緩步走近宛鬱月旦的房間,“已經試過種種慣用的方法,都不見效果。”宛鬱月旦懷抱兔子,摸了摸它的頭,提起後頸,把兔子放在地上,“還是不會說話?”
“不會說話,不但不會說話,也不會吃飯,甚至不會睡覺。”鐵靜眉頭緊皺,“我還從未見過被控制得如此徹底的人,這幾天每一口糧食和清水,都要女婢一口一口喂。”宛鬱月旦道,“唐公子說這兩人受引弦攝命之術控制,只有當初設術之人才解得開,必須聽完當初設下控制之時所聽的那首曲子。一旦猜測失誤,曲子有錯,這兩人當場氣血逆流,經脈寸斷而亡。”鐵靜眉頭越發緊鎖,“但是根據聞人師叔檢查,這兩人並不只是中了引弦攝命之術,早在身中引弦攝命之前,他們就身中奇毒,是一種令人失去神智,連睡覺都不會的奇毒。這兩人失去神智之後,再中引弦攝命,樂曲深入意識深處,後果纔會如此嚴重。”
“引弦攝命之術,紅姑娘或者可解,就算紅姑娘不能,在尋獲柳眼之後,必然能解。”宛鬱月旦眉頭微揚,“我本來對引弦攝命並不擔心,這兩個人不能清醒,果然另有原因。他們現在還在客房?”鐵靜點頭,“宮主要去看看?”宛鬱月旦微笑道,“七花雲行客,傳說中的人物,今日有空,爲何不看?一旦他們清醒過來,我便看不着了。”鐵靜輕咳一聲,有些不解,宛鬱月旦雙目失明,他要看什麼?宛鬱月旦卻是興致勃勃,邁步出門,往客房走去。
鐵靜跟在他身後,這位宮主記性真是好,碧落宮只是初成規模,許多地方剛剛建成,但宛鬱月旦只要走過一次便會記住,很少需要人扶持。兩人繞過幾處迴廊,步入碧落宮初建的那一列客房中的一間。
梅花易數和狂蘭無行兩人直挺挺的站在房中,臉色蒼白,神色憔悴,那衣着和姿態都和在青山崖上一模一樣。時日已久,如果再無法解開他們兩人所中的毒藥和術法,縱然是武功蓋世,也要疲憊至死了。宛鬱月旦踏入房中,右手前伸,緩緩摸到梅花易數臉上,細撫他眉目,只覺手下肌膚冰冷僵硬,若非還有一口氣在,簡直不似活人。鐵靜看宛鬱月旦摸得甚是仔細,原來他說要看,就是這般看法,如果不是這兩人神智不清,倒也不能讓他這樣細看。
“原來梅花易數、狂蘭無行是長得這種樣子。”宛鬱月旦將兩人的臉細細摸過之後,後退幾步坐在榻上,“鐵靜你先出去,讓我仔細想想。”鐵靜答應了,關上門出去,心裡不免詫異,但宛鬱月旦自任宮主以來,決策之事樣樣精明細緻,從無差錯,他既然要閉門思索,想必是有了什麼對策。
宛鬱月旦仰後躺在客房的牀榻上,靜聽着梅花易數和狂蘭無行的呼吸聲,這兩人的呼吸一快一慢,一深一淺,顯然兩人所練的內功心法全然不同。究竟是什麼樣的毒藥,能讓人在極度疲乏之時,仍然無法放鬆關節,不能閉上眼睛,甚至不能清醒思索、也不能昏厥?也許……他坐了起來,撩起梅花易數的衣裳,往他全身關節摸去。梅花易數年過三旬,已不算少年,但肌膚骨骼仍然柔軟,宛鬱月旦目不能視,手指的感覺比常人更加敏銳,用力揉捏之下,只覺在他手臂關節深處,似乎有一枚不似骨骼的東西刺入其中。
那是什麼?一枚長刺?一支小針?或者是錯覺?宛鬱月旦從懷裡取出一塊磁石,按在梅花易數關節之處,片刻之後並無反應,那枚東西並非鐵質。究竟是什麼?他拉起狂蘭無行的衣袖,同樣在他關節之處摸到一枚細刺,心念一動,伸手往他眼角摸去。
眼角……眼窩之側,依稀也有一枚什麼東西插入其間,插的不算太深。宛鬱月旦收回手,手指輕彈,右手拇指、食指指尖乍然出現兩枚緊緊套在指上的鋼製指環,指環之上各有纖長的鋼針。左手輕撫狂蘭無行的右眼,宛鬱月旦指上兩枚鋼針刺入他眼窩之旁,輕輕一夾,那細刺既短且小,宛鬱月旦對這指上鋼針運用自如,一夾一拔之下,一枚淡黃色猶如竹絲一般的小刺自狂蘭無行眼角被取了出來。指下頓覺狂蘭無行眼球轉動,閉上了眼睛,宛鬱月旦溫和的微笑,笑意溫暖,令人心安,“聽得到我說話麼?如果聽得到,眨一下眼睛。”狂蘭無行的眼睛卻是緊緊閉着,並不再睜開。
“鐵靜。”宛鬱月旦拈着那枚小刺,鐵靜閃身而入,“宮主。”宛鬱月旦遞過那枚小刺,“這是什麼東西?”鐵靜接過那細小得幾乎看不到的淡黃色小刺,“這似乎是一種樹木、或者是昆蟲的小刺。”宛鬱月旦頷首,“請聞人叔叔看下,這兩人各處關節、甚至眼窩都被人以這種小刺釘住,導致不能活動,這東西想必非比尋常。”鐵靜皺起眉頭,“不知宮主是如何發現這枚細刺?”宛鬱月旦輕咳一聲,“這個……暫且按下,這若是一種毒刺,只要查明是什麼毒物,這兩個人就有獲救的希望。”他把梅花易數從頭到腳都摸了一遍,若是讓這位橫行江湖的逸客醒來知曉,未免尷尬,說不定還會記仇,還是不說也罷。
鐵靜奉令離去,宛鬱月旦的手搭在狂蘭無行身上,迅速的又將他全身關節摸索了一遍,心下微覺詫異,狂蘭無行身上的細刺要比梅花易數多得多,有時同一個關節卻下了兩枚甚至三枚細刺,這是故意折磨他、還是另有原因?人的關節長期遭受如此摧殘破壞,要恢復如初只怕不易。這小小的細刺,能釘住人的關節甚至眼球,但爲何在特定的時候,這兩人卻能渾若無事一樣和人動手?難道動手之前會將他們身上細刺一一取出,任務完成之後再一一釘回?不大可能……
除非——引弦攝命之術發動的時候,能令這兩個人渾然忘記桎梏,令他們對痛苦失去感覺,從而就能若無其事的出手。而這種方法只會讓他們的關節受損更加嚴重,要醫治更難,就算救了回來,說不定會讓他們失去行動的能力,終身殘廢。
好毒辣的手段!
宛鬱月旦整理好狂蘭無行的衣裳,坐回牀榻,以手支頷,靜靜的思索。過了一會兒,他對門外微微一笑,“紅姑娘,請進。”
門外雪白的影子微微一晃,一人走了進來,正是紅姑娘。眼見站得筆直的梅花易數和狂蘭無行兩人,紅姑娘的眼睛微微一亮,眼見兩人氣色憔悴,奄奄一息,眼睛隨即黯淡,“他們如何了?”
“他們還好,也許會好,也許會死。”宛鬱月旦微笑道,“紅姑娘不知能不能解開他們身上所中的引弦攝命之術?”紅姑娘目不轉睛的看着梅花易數和狂蘭無行,“他們身上的引弦攝命術不是我所下,但我的確知道是哪一首曲子。不過……”她幽幽嘆了口氣,“他們未中引弦攝命之前就已經是神智失常,而且不知道誰在他們身上下了什麼東西,這兩人終日哀嚎,滿地打滾,就像瘋子一樣。是主人看他們在地牢裡實在生不如死,所以才以引弦攝命讓他們徹底失去理智。現在解開引弦攝命之術,只會讓他們痛苦至死。”她目不轉睛的看着宛鬱月旦,“你當真要我解開引弦攝命之術?”
“嗯。”宛鬱月旦坐在牀上,背靠嶄新的被褥,姿態顯得他靠得很舒服,“紅姑娘請坐。”紅姑娘嫣然一笑,“你是要我像你一樣坐在牀上,還是坐在椅子上?”宛鬱月旦眼角溫柔的褶皺輕輕舒開,“你想坐在哪裡就坐在哪裡,我有時候,並不怎麼喜歡太有禮貌的女人。”紅姑娘輕輕一嘆,在椅上坐下,“這句話耐人尋味,惹人深思啊。”宛鬱月旦一雙黑白分明,清澈好看的眼睛向她望來,“你真的不知誰在他們身上下了什麼東西麼?你若說知道,也許……我能告訴你最近關於柳眼的消息。”紅姑娘驀然站起,“你已得到主人的消息?”宛鬱月旦雙足踏上牀榻,雙手環膝,坐得越發舒適,“嗯。”紅姑娘看他穿着鞋子踏上被褥,不禁微微一怔,雖然他的鞋子並不髒,但身爲一宮之主,名聲傳遍江湖,做出這種舉動,簡直匪夷所思,呆了一呆之後,她微微咬脣,“我……我雖然不知道如何解毒,但是我聽說,梅花易數和狂蘭無行身上中了一種毒刺,是一種竹子的小刺,那種古怪的竹子,叫做明黃竹。”
“明黃竹?”宛鬱月旦沉吟,“它生長在什麼地方?”紅姑娘搖了搖頭,“我不知道。”她睜大眼睛看着宛鬱月旦,“主人的下落呢?”宛鬱月旦道,“最近關於柳眼的消息……嗯……就是……”紅姑娘問道:“就是什麼?”宛鬱月旦一揮袖,“就是……沒有。”紅姑娘一怔,“什麼沒有?”宛鬱月旦柔聲道,“最近關於柳眼,就是沒有消息。”紅姑娘白皙的臉上泛起一片紅暈,“你——”宛鬱月旦閉目靠着被子,全身散發着愜意和自在。她再度幽幽嘆了口氣,“明黃竹早已絕種,誰也不知它究竟在哪裡生長,但是在皇宮大內,聽說皇帝所戴的金冠之上,許多明珠之中,有一顆名爲‘綠魅’,在月明之夜擲於水井之中會發出幽幽綠光,綠魅的粉末能解明黃竹之毒。”
“這段話如果是真,紅姑娘的出身來歷,我已猜到五分。”宛鬱月旦柔聲道,“最近關於柳眼確實沒有消息,但在不久之前,有人傳出消息,只要有人能令少林寺新任掌門方丈對他磕三個響頭,併爲他作詩一首,他就告訴那人柳眼的下落。”
“依照這段話算來,這傳話的人應當很清楚主人現在的狀況,說不定主人就落在他手中,說不定正在遭受折磨……”紅姑娘咬住下脣,臉色微現蒼白,“傳話的人是誰?”宛鬱月旦搖了搖頭,“這只是一種流言,未必能盡信,究竟起源於何處,誰也不知道。但是……”他柔聲道,“柳眼的狀況必定很不好。”
紅姑娘點了點頭,若非不好,柳眼不會銷聲匿跡,更不會任這種流言四處流傳,“你有什麼打算?”宛鬱月旦慢慢的道,“要找柳眼,自然要從沈郎魂下手,沈郎魂不會輕易放棄復仇的機會,除非柳眼已死,否則他必定不會放手。沈郎魂面上帶有紅蛇印記,被找到只是遲早的事。”紅姑娘長長舒了口氣,“傳出話來的人難道不可能是沈郎魂?”宛鬱月旦擡頭望着牀榻頂上的垂縵,雖然他什麼都看不見,卻如能看見一般神態安然,“想要受少林方丈三個響頭的人,不會是沈郎魂,你以爲呢?”紅姑娘眼眸微動,“一個妄自尊大、狂傲、喜好名利的男人。”宛鬱月旦微笑,“爲何不能是一個異想天開,好戰又自我傾慕的女人呢?”紅姑娘嫣然一笑,“那就看未來出現的人,是中我之言、還是你之言了。”
宛鬱月旦從牀榻上下來,紅姑娘站起身來,伸手相扶,纖纖素手伸出去的時候,五指指甲紅光微閃,那是“胭脂醉”,自從踏入碧落宮,她每日都在指甲上塗上這種劇毒,此毒一經接觸便傳入體內,一天之內便會發作,死得毫無痛苦。宛鬱月旦衣袖略揮,自己站好,並不須她扶持,微笑道:“多謝紅姑娘好意,我自己能走。”衣袖一揮之間,紅姑娘鼻尖隱約嗅到一股極淡極淡的樹木氣味,心中一凜,五指極快的收了回來。他身上帶着“參向杉”,也許是擦有“參向杉”的粉末,這種粉末能和多種毒物結合,化爲新的毒物,一旦“胭脂醉”和“參向杉”接觸,後果不堪設想。
好一個宛鬱月旦。她望着宛鬱月旦含笑走出門去,淡藍的衣裳,稚弱溫柔的面容,隨性自在的舉止,卻在身上帶着兩敗俱傷的毒物。好心機好定力好雅興好勇氣,她不禁淡淡一笑,好像她自己……參向杉,她探手入懷握住懷中一個瓷瓶,她自己身上也有,但就算是她也不敢把這東西塗在身上。
如果不曾遇到柳眼,也許……她所追隨的人,會不一樣。紅姑娘靜靜看着宛鬱月旦的背影,他把梅花易數和狂蘭無行留在屋裡,是篤定她不敢在這兩人身上做手腳麼?那麼——她到底是做、還是不做?轉過身來眼望兩人,她沉吟片刻,決心已下。
聞人壑房中。
宛鬱月旦緩緩踏進這間房屋,這裡並不是從前聞人壑住的那一間,但他的腳步仍然頓了一頓,過了一會兒,露出微笑,“聞人叔叔,對那枚小刺,看法如何?”
聞人壑正在日光下細看那枚小刺,“這刺中中空,裡面似乎曾經蘊涵汁液,我生平見過無數奇毒,卻還沒有見過這種毒刺。”宛鬱月旦站在他身後,“聽說這是明黃竹的刺,以‘綠魅’珠可解。”聞人壑訝然道,“綠魅?綠魅是傳說中物,只有深海之後特異品種的蚌,受一種水藻侵入,經數十年後形成的一種珍珠,能解極熱之毒。”宛鬱月旦眨了眨眼睛,“那就是說世上真有此物了?聽說當朝皇帝的金冠之上,就有一顆綠魅。”聞人壑皺眉,轉過身來,“這種事你是從何處聽說?就算皇宮大內中有,難道你要派人闖宮取珠不成?”言下,他將宛鬱月旦按在椅上坐下,翻開他的眼瞼,細看他的眼睛,“眼前還是一片血紅?”
“嗯……”宛鬱月旦微微仰身後閃,“我早已習慣了,聞人叔叔不必再爲我費心。”聞人壑放手,頗現老邁的一張臉上起了一陣輕微的抽搐,“其實你的眼睛並非無藥可救,只是你——”宛鬱月旦道,“我這樣很好。”聞人壑沉聲道,“雖然你當了宮主,我也很是服你,但在我心裡你和當年一樣,始終是個孩子。你不願治好眼睛,是因爲你覺得阿暖和小重的死——”
“是我的錯。”宛鬱月旦低聲接了下去,隨後微微一笑,“也許她們本都不應該死,是我當年太不懂事,將事情做得一團糟,所以……”聞人壑重重一拍他的肩,“你已經做得很好,誰也不會以爲是你的錯,更加不必用眼睛懲罰自己,你的眼睛能治好,雖然很困難,但是並非沒有希望。孩子,你若真的能夠擔起一宮之主的重擔,就應該有勇氣把自己治好,不要給自己留下難以彌補的弱點。”
“我……”宛鬱月旦的聲音很溫和,甚至很平靜,“我卻覺得,看不見,會讓我的心更平靜。”聞人壑眉頭聳動,厲聲道,“那要是有賊人闖進宮來,設下陷阱要殺你呢?你看不見——你總不能要人日日夜夜不眠不休的保護你!萬一要是喝下一杯有毒的茶水,或者踏上一枚有毒的鋼針,你要滿宮上下如何是好?身爲一宮之主,豈能如此任性?”宛鬱月旦擡起手來,在空中摸索,握住了聞人壑的手,柔聲道,“不會的。”聞人壑餘怒未消,“你要怎麼保證不會?你不會武功,你雙目失明,你要如何保證不會?”宛鬱月旦慢慢的道,“我說不會、就是不會……聞人叔叔,你信不信我?”
聞人壑瞪着他那雙清澈好看的眼睛,過了良久,長長嘆了口氣,頹然道,“信你,當然信你。”宛鬱月旦臉上仍保持着溫柔的微笑,“這就是了。”短短四字,宛鬱月旦神色未變,聞人壑已從他身上感受到了威勢,這四個字是以宮主的身份在說話,是脾性溫和的王者在縱容不聽號令的下屬。他沮喪良久,改了話題,“關於綠魅珠,難道你真的要派人闖宮?”
“不,”宛鬱月旦柔聲道,“既然它是珠寶,萬竅齋或許會有,如果用錢買不到,入宮之事自然也輪不到我們平民百姓,梅花易數和狂蘭無行的性命,也不只有碧落宮關心,不是麼?”聞人壑鬆了口氣,“你是說——這件事該換人處理?”宛鬱月旦微笑,“綠魅之事,暫且放在一邊,要操心的另有其人,聞人叔叔不必擔心。”聞人壑點了點頭,回身倒了兩杯茶,“宮主喝茶。”
宛鬱月旦舉杯淺呷了一口,“等碧落宮建好之後,我會派人將阿暖和小重姐的墓遷回宮中,到時候要勞煩聞人叔叔了。”聞人壑聞言,心神大震,手握茶杯不住發抖,悲喜交集,“當……當真?”宛鬱月旦點了點頭,兩人相對而立,雖然不能相視,心境卻是相同,聞人壑老淚奪眶而出,宛鬱月旦眼眸微閉,眼角的褶皺緊緊皺起,嘴邊卻仍是微笑,“我……我走了。”他轉身出門,慢慢走遠。聞人壑望着他的背影,這其中的辛痠痛苦,其中的風霜淒涼,旁人焉能明瞭?苦……苦了這孩子……
門外,雲淡風清,景緻清朗,和門內人的心情截然不同。
“雲行風應動,因雲而動,天藍碧落影空。行何蹤,欲行何蹤,問君何去從?山河間,罪衍萬千,一從步,隨眼所見。須問天,心可在從前,莫問,塵世煙。人無念,身爲劍,血海中,殺人無間……”幽幽的歌聲自客房傳來,宛鬱月旦從聞人壑房中出來,聽聞歌聲,嗯了一聲。
鐵靜和何檐兒已雙雙站在客房前,兩雙眼睛俱是有些緊張,房內紅姑娘低聲而歌,手掌輕拍桌面,以“咚、咚”之聲爲伴,正在唱一首歌。這首歌的曲調清脆跳躍,音準甚高,句子很短,衆人都從未聽過,而歌曲之下,自到碧落宮從未說話梅花易數、狂蘭無行卻開始顫抖,“啊——啊——”的低聲**起來。
她竟是選擇解開引弦攝命之術,好一個聰明的女子。宛鬱月旦面露微笑,側耳靜聽,只聽歌曲幽幽唱盡,梅花易數和狂蘭無行開始着地翻滾,嘶聲慘叫,那兩人四肢仍然不能動彈,如此僵直的翻滾慘叫,讓人觸目驚心。鐵靜和何檐兒臉色一變,搶入房中,點住兩人穴道,只是穴道受制,兩人慘叫不出,臉色青鐵冷汗淋淋而下,有苦說不出只是更加難當。宛鬱月旦快步走入房中,伸手在梅花易數臉上摸了幾下,“解開他的穴道。”
“宮主,若是太過痛苦,只怕他咬舌自盡。”鐵靜低聲道,臉上滿是不忍。宛鬱月旦拍了拍他的肩,“我只要問他幾句話,片刻就好。”鐵靜只得拍開梅花易數的穴道,穴道一解,撕心裂肺的悲號立刻響起,讓人實在不能想象,人要遭受到怎樣的痛苦,纔會發出這樣的聲音?
“梅先生,我只問一次,你身上所中的明黃竹刺,究竟是三十六枚,還是三十七枚?”宛鬱月旦用力抓住他的手。梅花易數的聲音嘶啞難聽,“三十……七……”宛鬱月旦頷首,鐵靜立刻點了他的穴道,宛鬱月旦抓住梅花易數的手臂,“鐵靜,我告訴你他身上竹刺的位置,你用內力把刺逼出來,有些地方釘得太深,外力無法拔除。”他又對梅花易數道,“如果先生神智清醒,尚有餘力,請盡力配合。”梅花易數穴道被點無法點頭,宛鬱月旦語氣平靜,“手臂關節正中,一寸兩分下。”鐵靜雙手緊緊握住梅花易數的手臂,大喝一聲,奮力運功,只見梅花易數手臂頓時轉爲血紅之色,肌膚上熱氣蒸蒸而出,片刻之後,一點血珠自肌膚深處透出,隨血而出的是一枚極小的淡黃色小刺,正是明黃竹刺。
紅姑娘站在一邊,目不轉睛的看着,心裡一時間有些恍惚,又有些空白。梅花易數醒來之後,所吐露的秘密想必極大,而這兩個人的存在必定爲碧落宮帶來災禍,宛鬱月旦何等人物,豈能不知?就算他知道救人之法——其實最好的做法,是把人送去好雲山善鋒堂,請唐儷辭出手救人,那樣既成就碧落宮之名,又避免了後患之災,他爲何沒有那樣做?
沒有移禍他人,是因爲他真心想要救人嗎?她從不知道,這些心機深沉一步百計的男人們……這些逐鹿天下的王者、霸者、梟雄、英雄……居然還會有……真心這種東西。
兩個時辰之後,梅花易數身上三十七枚毒刺被一一逼出。鐵靜已是全身大汗,到半途由何檐兒接手,兩人一起累得癱倒在地,方纔功成圓滿。狂蘭無行身上卻釘有一百零七枚毒刺,如此龐大的數目,非鐵靜和何檐兒所能及,必須有內力遠勝他們的高手出手救人。紅姑娘一直站着看着,他們忙得忘了進食,她也全然忘記,一直到掌燈時分,梅花易數身上的毒刺被逼出,婢女爲她奉上一碗桂花蓮子粥,她才突然驚醒。
端着那碗粥,她走向宛鬱月旦,宛鬱月旦忙得額角見汗,秀雅的臉頰泛上紅暈,宛如醉酒一般,她觸目所見,心中突然微微一軟,“宛鬱宮主,事情告一段落,喝碗粥吧。”宛鬱月旦轉過頭來,接過粥碗,喝了一口,微笑道,“真是一碗好粥。”紅姑娘秀眉微蹙,她實在應該在這碗粥裡下上三五種劇毒,見他喝得如此愉快,心裡又不免有些後悔,退開幾步,默默轉身離去。
梅花易數早已痛昏,狂蘭無行被何檐兒一掌拍昏,兩人橫倒在地,絲毫看不出當年倜儻江湖的氣度風采。鐵靜把兩人搬到牀上放好,“我和檐兒今夜在此留守,宮主先回去休息吧。”宛鬱月旦頷首,“梅花易數如果醒來,鐵靜隨時上報。”鐵靜領命,宛鬱月旦正要離去,門外碧影一閃,碧漣漪人在門外,“宮主。”
“今日你到哪裡去了?”宛鬱月旦邁出房門,碧漣漪微一鞠身,跟在他身後。“我在紅姑娘客房之中。”宛鬱月旦笑了起來,“發現什麼了?”碧漣漪道,“毒針、毒粉、袖刀、匕首、小型機關等等,無所不有。”宛鬱月旦眉眼彎起,笑得越發稚弱可愛,“她真是有備而來。”碧漣漪點了點頭,跟在宛鬱月旦往碧霄閣走去,“她還收了一瓶‘萬年紅’。”宛鬱月旦眉頭揚起,“碧大哥,這位姑娘身上尚有不少隱秘,她身份特殊,不能讓她死在宮裡,拜託你暫時看住。”碧漣漪抱拳領命。
“萬年紅”是一種氣味強烈、顏色鮮紅的劇毒,入口封喉,死得毫無痛苦,能保屍身不壞。這種毒藥很少用來殺人,卻是自殺的聖藥,紅姑娘隨身帶着“萬年紅”,也就是說在踏入碧落宮之後,無論她所圖謀之事成與不成,都有自盡之心。
碧漣漪將宛鬱月旦送回臥房,吩咐安排好了夜間護衛之事,折返紅姑娘的客房,繼續監視她的一舉一動。
但見她早早熄滅了燈火,一個人默默坐在窗前,望着窗外一片新載的竹林,手指磨蹭着那“萬年紅”的瓶子,過了許久,幽幽一嘆。恍若這一嘆之間,房中竹海都泛起了一層憂鬱之色,風吹竹葉之聲,只聞聲聲淒涼。碧漣漪人在屋頂,透過瓦片的縫隙仔細的看着她,她在窗前坐了一會兒,解開外衣上了牀榻,卻是翻來覆去,睡不着。
她究竟是什麼人?宮主說她身份特殊,不能讓她死在宮中,那必定是很特殊的身份了。碧漣漪看着她一夜翻身,突地想起那日在碧霄閣外所見的一眼驚豔,這女子生得很美、身份特殊,並且才智出衆,像這樣的人究竟要傻到什麼程度,纔會爲了柳眼做出這許多大事來?甚至也許——是要殺宛鬱月旦?他並沒有覺得憤怒或者怨恨,只是覺得詫異,甚至有些惋惜。
如此美麗癡情的女子,一身才華滿心玲瓏,應當有如詩如畫的人生,爲何要涉入江湖血腥,學做那操縱白骨血肉的魔頭?
碧漣漪的心中,沒有恨意,反而有一絲淡淡的憐惜、和憐憫。
“柳……柳……你爲什麼總是看着那死丫頭,爲什麼從來都——”屋下那好不容易入睡的女子驀然坐起,雙手緊緊握住被褥,呆了好一陣子,眼中的淚水滑落面頰。
“爲什麼從來都——”
那下面的話,顯然是“不看我”。
你爲什麼總是看着那死丫頭,爲什麼從來都不看我?紅姑娘的淚水滴落到被褥上,無聲的流淚,倔強而蒼白的面頰,在月色下猶如冰玉一般。過了良久,她擁被摟緊自己的身體,低下頭來,悽然望着滿地月色。
“柳眼,我至少能爲你死,她……她呢?”她抓起枕邊一樣東西摔了出去,“就算你死了,她也不會爲你哭!你和她好什麼?世上只有我,纔是真心真意對你——你知道麼?你知道什麼?你什麼也不知道!什麼也不懂!你……你是個……我出生至今見過的……最大的傻瓜!”
“啪”的一聲,她枕邊那樣東西碎裂在地,她目不轉睛的看着,一動不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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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漣漪伏在屋頂,自瓦縫中一眼瞥見,頓時吃了一驚,那是一塊玉佩,玉佩上浮雕鳳凰之形,上面雕刻“琅邪郡”三字,那是皇室之物。看紅姑娘的年紀,她究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