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由愛生憂(2)
看柳雲若靜靜地伏在凳子上,虔誠的姿勢裡卻有疏遠與抗拒的味道,宣德攥緊了拳頭,他是皇帝,只可以被順從,不可以被違逆,誰都不行。何況今晚也必須給他些責罰,不然當着這麼多太監的面,自己的威嚴如何維持?他咬了咬牙壓下心頭的不忍,衡量了一下,二十板子,不至於有太嚴重的傷害,便儘量壓着嗓子讓聲音聽起來冰冷些:“那你就先替他領了這二十板!”
好久沒有捱打了,柳雲若想起上一次差點兒要了他命的那頓鞭子心裡有些忐忑。窄窄的長凳讓他連個可以抓的地方都沒有,他只好張開雙臂將凳子環抱住,好使等會兒不至於疼極了從凳子上摔下來。
這姿勢顯得有些孤單而無助,宣德微微皺了下眉。板子“呼”得一聲揚起來,一瞬間房中咬緊牙關的人不止柳雲若一個。
可是咬緊牙關也僅僅夠他支撐了四下,打在臀峰上的第五板痛得柳雲若狠狠掙扎了一下,喉嚨也發出一聲低呼。宣德向黃儼一揚下巴:“你去幫他個忙。”
黃儼忙躬身稱“是”,過去壓住了柳雲若的雙腳,眼前是兩隻大板子此起彼落。雖說本來就是他連累了自己,可是手上感受到那個身體在疼痛下的顫抖,他心裡竟有種莫名的歉疚和感動。
柳雲若回宮時淋了雨,中衣被水貼在臀上,每打一板,可以清晰地看到裡邊肌膚腫起的輪廓,宣德擡起眼睛望向門外綿綿的雨幕,心裡默默數着:“十二,十三,十四……”
等數過二十,他慢慢回過臉來,看見柳雲若臉上不知是雨水是冷汗還是眼淚,一滴滴落在青石地磚上,暈開一個個小圓圈,一雙手臂無力再抱住凳子,自暴自棄地耷拉了下來。
宣德打了個手勢示意左右太監扶他下來,他知道凳子太窄,伏在上面還要力氣維持身體的平衡,會加重臀上的疼痛。柳雲若兩腿都是軟的,根本站不住,兩個太監只好慢慢放他跪下。他雙手撐着地,大口地喘息着。
宣德想了想,還是起身走到了他身前,低聲問:“你剛纔說不在乎這二十板子,還想再挨麼?”
柳雲若的身子一哆嗦,不是第一次捱打了,可是他悲哀地發現自己對疼痛的抵抗力居然一點都沒有長進,每次的感覺都是更深刻也更鮮明。臀上火燒一樣的痛和宣德溫和的語氣都告訴他,求饒是最划算也最有效的解決方式。他擡起頭乞憐地望了宣德一眼,用帶着哽咽的鼻音輕聲哀求:“不要了……好疼……”
宣德莞爾一笑,稍微俯下身子,用下巴抵着他溼漉漉的頭髮,聲音低得像是耳語:“那跟朕說實話,你究竟出去幹什麼了……”看見他的身子要動,宣德用手臂摟住他的肩頭,“不要怕,只要你說實話,朕什麼都能擔待。”
柳雲若的心裡輕顫了一下,他對這樣溫存的審問方式還不習慣,他想要是宣德將他摁在凳子上舉着板子逼問,他撒起謊來可能會更自如一些。宣德的懷抱猶如溫暖的陷阱,而他是被誘捕的狐狸,在邊緣奮力掙扎。
“奴婢說的都是實話。”
他終究是不能被誘捕的。
宣德用手指一點點擡起柳雲若的臉,剛纔還讓人心疼的柔弱神情已被一種清冷的平靜取代。他坦然和宣德對視着,那雙眼睛是一如既往的深邃,彷彿有光,彷彿有火,卻被禁錮在厚厚的冰層下面。宣德的手指在他的眼睛周圍滑動:“很美的眼睛——可是朕恨它,它把什麼都藏起來,你知道嗎?朕有時候真想把它挖掉,看看後邊到底有什麼?”
柳雲若的臉色蒼白如雪,嘴角卻浮起若有若無的笑意,他輕聲道:“奴婢知道。不僅是眼睛,假如皇上不喜歡我的心,您可以把我的心也挖掉。”
宣德攢着眉,神情裡帶着痛惜與憂鬱:“別再跟朕擡槓了,別再把你的聰明才智浪費在那些沒意思的事情上。還記得朕上次跟你說的麼?朕只要你心誠,其餘的過失朕都可以不計較。”
柳雲若心裡苦笑一下,皇上,我很想對你以誠相待,可是我的心卻早已不是自己的。他用更輕的聲音道:“我真的——什麼也沒有做。”語氣堅決,卻分明覺得自己的目光在迴避在閃爍,他再次深深低下頭去。
宣德無聲地嘆了口氣,他從沒這麼失敗過,打也打了,哄也哄了,這個人卻是滴水不漏軟硬不吃!有些無奈地沉默了片刻,短暫的相聚,他不想再爲這個話題浪費時間,嘆道:“算了,朕今晚還要趕回功德寺,沒功夫在這兒跟你窮耗,等朕回宮後咱們一總算賬!”他卻忍不住伸手在柳雲若細緻修長的脖子上摸索了一下笑道:“趕緊換件乾衣裳去,看偎得朕一身水……”
他卻突然火燙似的全身一跳,他看見,在那羊脂玉雕一樣的後頸上,有一塊紫紅的血斑,橢圓形的,像是美玉上的一處瑕,有種□□而詭異的豔麗。
宣德的眼睛有些發直,不可置信得又用手輕觸了一下,沒錯,這樣的血斑之前也曾在他身上親眼見過,可那是自己激情之下吮吸出來的。這一塊顏色尚深,斷然不會超過三天!
一瞬間宣德雷擊了似的眩暈,胸口堵得發悶,他縱然早就知道柳雲若有很多事瞞着他,可那也不過就是惦念漢王,或是爲了營救漢王搞些小動作小陰謀。他倒以一種看把戲的心態逗着他玩兒,反正他就在自己身邊,不可能掀起多大的風浪,他對自己的朝堂自己的江山很有信心……可是,可是他在剛剛努力說服自己忍受他和高煦的過去後,才知道他的寵兒瞞他有多深,柳雲若除了漢王,居然在外面還有人……
柳雲若低着頭,本來以爲今晚的事情總算過去了,卻突然覺得宣德的呼吸急促地不正常,他擡起頭問:“皇上,您怎麼……”
話還沒說完,他就被一記重重的耳光掀翻在地,金星亂冒中看見宣德被憤怒扭曲的臉,打過人的手停在半空,止不住顫抖。柳雲若伏在地上愣了片刻,訝然摸了一下後頸,雖然看不見——但他已猜到了。
在劫難逃,柳雲若心裡只有這個詞,上天註定他對宣德的每一次背叛都要付出代價,也許這樣纔是公平的,他在無法預知的前途中竟莫名感到了一絲釋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