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老爹方走到街口,岔道口上過來一輛馬車,車窗裡露出一張熟悉的臉。
文太太望了眼黃老爹來時的路,笑眯眯的:“黃老太爺喝花酒哪?”
黃老爹喝了些黃湯,又因被賀世年刺激得思念起兒子,心情如這冬日的天氣一般陰鬱,聞言,他擡起頭來看向馬車,瞧見文太太眼中的戲謔,納悶地順着她的目光回頭望了一眼自己來時的那條街。這才反應過來賀世年是在花街上請他吃的酒,不由地,本就醉酒的臉騰地一下子熱了起來。
心中暗道,文太太出去行走外邦幾年,竟越來越有男人的派頭,連他都敢打趣。雖然她說着打趣的話,但神態坦蕩,半點輕浮不曾有,這話若是旁的婦人說,他定會以爲對方心存不良。
“哦,是文太太啊,文太太打哪兒來的?”黃老爹沒有接話,熱騰騰的臉紅上添紅,索性他臉黑倒看不出什麼來,呼出口的白氣濃濃地縈繞在嘴巴邊上,幾許鬍子隱隱約約地籠在雲霧裡。
文太太看出黃老爹的窘迫,未揪着話不放,倒是黃老爹這副朝後望望、朝前瞅瞅的模樣透着幾分憨態可掬,聽他說話竟又是清醒的,不由地笑道:“我正辦完年貨準備回府,老遠瞧見隱約是黃老太爺的身影,便過來瞧瞧。黃老太爺的馬車壞了還是咋地?不如我捎你一段兒?”
黃老爹越發窘然,窘迫之下打了個酒嗝,失態至此,他臉上不禁熱了又熱,忙上前兩步拱手道:“多些文太太美意,老漢只是喝多了酒,並不曾醉。馬車也未壞。只是下來走走,散散酒罷了。”
他慢走還不覺得,快走這兩步。卻有些蹣跚,顯然是真醉了。
文太太朝他笑了笑。卻是對他身後的山嵐道:“山嵐,這人來人往的,外面的風又大,可莫讓你們老太爺圖涼快便在大街上走,若是誰個衝撞了可不是好玩的。我瞧着黃老太爺是喝醉了,你緊着扶上車去吧。這都多晚的時辰了,黃姑娘在家裡不定得擔心呢。”
文太太一張嘴。語氣和藹,音調高昂,透着一股子活泛勁兒,黃老爹怔了怔。便見山嵐應諾道謝,真聽話地過來扶他胳膊。黃老爹腦袋忽然暈暈乎乎的,雲裡霧裡地跟着山嵐上了馬車,還在踩馬凳的時候踉蹌了下。
便聽見身後傳來一聲輕笑。
黃老爹翌日酒醉醒來,記起這茬兒。好幾天沒好意思出去會友,一直捱到過年,喜慶的氣氛沖淡了他心頭的尷尬,這纔好轉來,眨眼間便到了走親訪友的時候。
黃老爹的不自在金穗沒察覺到。她屋裡兩個大丫鬟,一個成婚,一個待嫁,小丫鬟補上來,金穗重新分劃職責,調動人事,大丫鬟只留了曉煙一個位置,其他貼身伺候的小丫鬟均劃爲二等丫鬟。
倒不是她剋扣丫鬟們的份裡,而是如姚府那般富貴的人家,千金小姐們身邊都只是二等丫鬟做貼身丫鬟,姚瑩瑩、姚真真跟前的秀蘭和秀枝是姚老太太賞的一等大丫鬟。她這個普通商戶的女兒沒必要打腫臉充胖子,弄那麼多大丫鬟跟前跟後地伺候。先前她有四個大丫鬟,則是因月嬋她們是楚王妃賜的,皆養做大丫鬟是給楚王妃臉面。
再者,一直以來,黃老爹身邊伺候的都是小廝,沒用過丫鬟,金穗一個孫女用那麼多大丫鬟,不是越了黃老爹麼?
內院的賬冊本是木蘭在管,木蘭走了,金穗自己先管起來,打算待月嬋出了月子由月嬋管,畢竟月嬋連孩子都有了,一般媳婦嬤嬤們除了上夜,是不在姑娘們身邊貼身伺候的。趁此機會把月嬋的身份再擡一擡,正經給個內院管事媳婦做做,也好在她偶爾出府時,月嬋能震懾住一衆僕婦們。
初三,金穗和黃老爹去姚府做客,姚府內的一衆男主子們都出去做客,只有個姚三老爺姚季白陪同黃老爹同席。金穗到了內院,內院的女主子們卻是都在的。
姚老太太讓姚瑩瑩姐妹倆陪着金穗說話,她見完本族中的訪客,方叫來三個女孩。金穗嘴甜地送上新年祝福,行了大禮。
姚老太太笑眯眯地虛扶起金穗,把她摟在懷裡,問她除夕夜做了什麼菜,吃了什麼。
金穗報了幾個菜名,姚老太太便笑呵呵地道:“年前你爺爺送了兩百個鴨蛋,真真是爲難了廚娘,還是瑩姐兒說你醃製起來,便也都醃了,除夕夜宴闔府都說吃着味道不錯,彩頭又好,真丫頭,你三爺爺怎麼說來着?”
姚真真看了眼姚瑩瑩,脆聲道:“三老爺說,好事成雙。”
姚瑩瑩臉紅了一片,半掩着袖子不敢直面大家戲謔的目光。
姚真真捂着嘴巴笑得花枝亂顫,靈動的眼珠子溜了一圈,落在姚瑩瑩身子。
金穗很快便反應過來,瞥了眼姚瑩瑩,卻是笑道:“我先恭喜老太太雙喜臨門。”
“好,好!”老人家最愛聽吉祥話,喜得當即給金穗塞了兩個大紅包,說是應景。
金穗臉紅了紅,她一摸那紅包便知裡面裝的是銀票,黃老爹送的這個雙黃蛋真真送到了姚老太太的心坎上。
晌飯是和姚府的女人們一起吃的,同宴的還有姚府幾個本家的女人,大家知金穗得姚老太太的寵,都過來和她說話,見從她嘴裡套不出什麼話來,便悻悻地,只維持着面子情。
金穗無所謂,反正她與這些女人本就沒有什麼交情,而姚府的女人們早知金穗是姚老太太面前的第一等紅人兒,又是姚長雍的“恩人”,雖不奉承巴結,倒也都和顏悅色,一派和氣。便是連姚三太太說話都和風細雨的,笑得極爲燦爛,但她面對姚老太太時又短了氣焰。
望着衆生衆相,管她真心假意,金穗都笑着應付,認真說來,其實姚府的女人們皆爲有教養的貴女出身,在面子功夫上,連姚三太太都駕輕就熟。
席間,因本族中來的婦人們都是輩分高的,姚老太太的三個孫媳婦在本族婦人面前自然得做做樣子。源三奶奶爲金穗佈菜,金穗忙推辭說不敢,讓小丫鬟們來伺候便是了。
源三奶奶甄氏笑吟吟地道:“今天我伺候黃姑娘,將來黃姑娘也有這麼伺候公婆的一天。”
“這話倒是真的,黃姑娘且學着些。”姚三太太接上話笑道。
金穗忙裝作羞澀地垂下頭,口中嗔了幾句,心想,這位源三奶奶平日瞧着是個伶俐有眼色的,今日竟打趣起她來。這種話隨着她年齡漸長,也有聽過幾回的,便沒放在心上。
因此,她錯過了姚老太太眼中隱有深意的笑,以及姚大太太略微皺眉地朝源三奶奶看了一眼,源三奶奶忙低眉順目地爲姚二太太佈菜。
飯畢,姚老太太照舊是要歇晌的,隨着這幾年精神不濟,歇晌成了姚老太太的慣例,春夏秋冬,歇晌的時間有長有短,但這個習慣卻養了下來,偶然不歇晌,她下午及第二天都會犯困。
這一回姚老太太卻讓金穗伺候她,琳琅爲姚老太太整理牀鋪,蓋上被子便沉默地朝兩人蹲個身,退了出去。
金穗見姚老太太靠在大迎枕上,不見睏意,笑問:“老太太既然不睡,我陪老太太說說話。”
“好,我這屋子裡暖和,你要是困了也睡睡。”姚老太太慈愛地望着金穗。
金穗點了點頭,應了一聲。
姚老太太笑道:“我隱約聽說長雍允諾了你,要帶你出遊?”
姚老太太最不喜孫子出門,金穗心裡咯噔一聲,忙解釋道:“是我求姚公子在出行時,若是遇着機會合適帶上我的。我常聽女夫子說,讀萬卷書不如行萬里路,在學堂時便多有外出。我想多開幾家蜀味樓的分店,苦於一直沒有機會外出遊歷,恰巧姚公子問我冀州柴府倒了要什麼酬勞,我便腆着臉說希望姚公子外出時,也能帶我見見世面。”
金穗說完,忐忑地垂首,緊張地絞緊手指。
姚老太太乾燥溫暖的手握住金穗的手,金穗慌張擡眼望了眼姚老太太,見姚老太太眼中含笑並未生氣,頓時舒口氣。姚老太太是那種聽人慫恿她孫子外出會上去拼命的人,她不緊張纔是怪事。
是她在提出要求時欠考慮了,只爲圖一時痛快,忘了此舉會傷害到姚老太太的感情。當時她只是想到姚長雍時常在梁州晃盪,出府並不難,誰成想,姚長雍前腳答應她,後腳便中毒。姚長雍中毒後,姚老太太的“門禁”肯定會越發嚴格。
“好啦,瞧你一口氣說下來,臉都憋紅了。我又非不分青紅皁白之人,長雍終究是男子,不可能不出門的。”姚老太太口吻和藹,語氣頗爲慈祥,“且,上回你送了雪蓮和雪靈芝來,我應允你會拿任何東西交換,你又遲遲不肯說要什麼,既然長雍應允你在先,我便做個順水人情吧。”
金穗嘴角勾起,如綻開一朵柔柔的花,笑道:“老太太寬容大度,這回是我冒失了,本該先請示老太太,只因一時興奮過頭,才僭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