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連名字都叫了出來, 喬毓自然不好再裝傻充愣,勉強應了一聲,心不甘情不願的隨他走了出去。
高庸與其餘侍從侍立在外,見這二人出來, 也是微微怔神,旋即會意,領着其餘人退到了遠處去。
皇帝身材高大,站在喬毓身前, 便遮住了大半日光, 回身去看她時, 挺峻面容掩藏在陰影之中, 不辨喜怒。
喬毓也不怵他, 低着頭站在他身前, 隨時準備着敷衍幾句, 哪知等了半晌,卻都不見皇帝開口, 擡頭一瞧,便見他正低頭凝視自己, 目光溫和,隱約含笑。
喬毓有點不自在了,眼珠左右轉轉,道“聖上有何吩咐?”
皇帝微微肅了神情, 道“那日我走時, 叮囑你什麼了?”
“奇怪, ”喬毓想了想,蹙眉道“聖上走的時候,我們有說過話嗎?”
——多麼無辜的語氣,多麼不解的神情。
皇帝若非早知她睜眼說瞎話的本事,怕就要被糊弄住了。
“好,就算是沒說,”他腰間別着把摺扇,取出捏在手裡,卻沒打開,含笑看着她,徐徐道“你把吳國公跟申國公家的郎君打傷了,還叫蔣國公府顏面掃地,現下見了朕,有什麼想說的嗎?”
“我能有什麼好說的?”
喬毓肩膀一縮,又委屈,又悽惶的道“我只是一個無辜的受害者……”
皇帝給氣笑了,盯着她看了會兒,忽然擡手,拿團扇在她腰上打了下。
懟天懟地的混世魔頭喬大錘幾時吃過這種虧,下意識就要以牙還牙,手剛要伸出去,卻忽然反應過來了
這廝是個皇帝,不能亂來。
喬毓有點氣不過,還有點不開心,耷拉着腦袋,連話也不說了。
皇帝見狀,好笑道“你怎麼不講了?”
喬毓道“我不想講了。”
皇帝耐心道“爲什麼不想講了?”
“因爲我不高興。”喬毓悶悶道“聖上不知道嗎?男人的頭,女人的腰,都不是能隨便碰的……”
皇帝聽得微怔,旋即失笑,拉起她手,在自己頭頂摸了摸,又道“現在我們扯平了。”
喬毓不意他會這樣做,同樣楞了一下,隨即回過神來,後退一步,正色道“我不喜歡跟陌生人這樣親近,尤其聖上又是我的姐夫。哪怕是爲了二姐姐,也請聖上不要這樣輕褻於我。”
皇帝如何能猜到她會如此言說,笑意未曾散去,便僵滯在臉上,再看她時,目光卻幽深起來。
喬毓並不退避,擡頭對上他的目光,坦然道“咱們還是回去,顧老太爺是長輩,又是貴客,不好叫他久等。”
皇帝定定看了她一會兒,沒再言語,幾步回到門前,掀簾入內。
喬毓眼觀鼻鼻觀心,沉默着跟了上去。
……
這二人不在的時候,喬老夫人正同顧老太爺說的高興,見他們回來,忙招呼喬毓過去,笑眯眯道“這是四娘,幾個孩子裡邊兒,就數她最小。”
喬毓重新將笑意掛到臉上,又問候了幾句。
顧老太爺捋着鬍鬚,上下打量她幾眼,輕輕頷首。
“舅父年高,又是長輩,我也不瞞你,”喬老夫人嘆口氣,又繼續道“前陣子四娘生了場病,不知怎麼,從前的事情都忘光了,她雖精通醫術,可醫者不自醫,更別說是這樣奇怪的病症了……”
自從小女兒回來之後,喬老夫人的精神便漸漸好了起來,常山王妃也斟酌着同她講了事情原委,又將請顧老太爺前來的緣故講了。
可憐天下父母心,老人家雖知道這是在演戲,心中卻也覺得酸楚,拉着小女兒的手,輕聲道“舅父醫術精湛,見多識廣,或許會有法子醫治此症。能叫四娘再想起從前,那自然是好事,若是不能,那也沒什麼,只是要仔細瞧瞧,是否留下了什麼暗傷,免得日後發作,叫她難受……”
顧老太爺與她年歲相仿,自然明白她的心思,安撫的一笑,又向喬毓溫聲道“四娘,到我面前來。”
他身邊並無坐席,秦王忙搬了一把椅子過去,待喬毓近前落座,方纔返回原處,同皇太子站在一處,眼巴巴的盯着瞧。
喬老夫人坐在顧老太爺身側,面上全然是慈母關切,常山王妃與兩個喬家妯娌,卻是神情希冀,隱約期盼。
皇帝自從進了內室,神情便微微有些凝重,靜默無言,現下也同樣將目光投了過去,重若千鈞。
喬毓正待伸手過去,卻被衆人瞧的不甚自在,環視一圈,狐疑道“怎麼都盯着我看?”
喬老夫人忍不住笑了,在她手背上拍了拍,哄道“不親眼瞧着,你叫我們如何安心?”
喬毓總覺得有點不對勁兒,卻不知是爲什麼,她不是愛鑽牛角尖的人,既然想不出來,便老老實實的伸手過去,由着顧老太爺診脈了。
老爺子相貌慈和,診脈時神情卻頗覺嚴肅,內室中所有人的目光都默默落在那二人身上,彷彿他們身上開了花兒似的。
如此過了半晌,顧老太爺終於將手鬆開,含笑道“四娘身體無恙,好得很。”
“這就好,這就好,”喬老夫人心下欣喜,如此唸了兩聲,又道“那她能不能再想起……”
皇帝的目光似乎略微亮了幾分,皇太子與秦王也是如此。
“或許能,或許不能,”顧老太爺也沒有給出一個明確的答案,模棱兩可道“一切皆要天定。”
“好。”喬老夫人略微有些失落,其餘人也是如此。
喬毓安慰他們“記不得也沒什麼,左右你們都記得呢。”
記不得的話,事情可就嚴重了。
喬老夫人不易察覺的看一眼皇帝,便見他正低垂着眼簾,面沉如水,不知怎麼,心下嘆息起來。
秦王面上有些擔憂,下意識去看身側的兄長,卻見他神情淡然,似乎並不在意這結果,先是一怔,略一思量,又明白過來。
而常山王妃的神情,卻與喬老夫人如出一轍。
喬毓如何會知道這短短几瞬之內,旁人的心思是如何千迴百轉?
此刻有顧老太爺在,她好不容易搶到的銀子也沒法兒炫耀,又有皇帝在此,說話做事都不甚自在,喬老夫人有意要將她支走,纔好同顧老太爺說話,便催着她回去歇息,又叫人送她回去。
喬毓自無不應。
她一走,內室衆人的神情就變了。
沒有人主動做聲,更沒人做什麼多餘的動作,空氣詭異的凝滯了半刻鐘,皇帝有些艱澀的聲音,方纔響起
“老太爺,她到底是怎麼了?”
他頓了頓,繼續道“朕也無需瞞你,你方纔所見到的四娘,便是朕的結髮妻子,前不久薨逝的明德皇后。”
事情過去很久,再提起時,皇帝語氣中仍舊有難以掩飾的傷感“朕親眼見到她離去,也親眼見到她回來,這究竟是怎麼回事?她去世的第二日,身體便消失了,只留下一串檀木珠,卻是太夫人臨終前贈與孫女的,朕想着,此事是否與湘南有關?”
尋常人聽聞此事,不知要驚駭成什麼樣子,顧老太爺聽罷,卻只是微微蹙眉,半晌,方纔道“依老朽之見,此事的確同湘南有關……”
皇帝目光一沉“願聞其詳。”
“……這就要從許多年前說起了。”
顧老太爺露出沉思的神情,略微構思一下言語,蹙眉道“湘南不同於中原,不以拳腳取勝,而是精擅於毒蠱之術,鬥毒、鬥蠱之風盛行,後來,就催生出天元教這樣以蠱傳世的教派來……”
皇太子與秦王對視一眼,問道“我曾聽外祖母提及,曾外祖母的母親,似乎就曾經是湘南教派的聖女,難道說……”
“不錯,伯母便曾經是天元教的聖女,後來,也做過天元教的教主,不過太子殿下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顧老太爺聞言失笑,道“我的堂姐,也就是你的曾外祖母,也曾經做過天元教的聖女。”
“哦,你們可能不知道,”他頓了頓,解釋道“天元教的教主之位傳女不傳男,所謂的聖女,便是天元教的少教主,一旦教主辭世,便是下一任的教主。”
“原來如此,”秦王聽他話中意思,眉頭微蹙“曾外祖母只是聖女,沒有做過教主嗎?”
“沒有——這就要說到你們的曾外祖父身上了。”
顧老太爺似乎有些唏噓,搖頭道“南疆世代內部通婚,少有外嫁女,更不必說堂姐是聖女,將來要繼承天元教。教中長老爲堂姐選定了夫婿,奈何她不喜歡,長老們再三威逼,她一怒之下,憤然離開南疆,到了中原。同時,也帶走了天元教歷代相傳的鎮教之寶。”
皇太子隱約察覺到了什麼,重複道“鎮教之寶?”
“是,鎮教之寶。”
顧老太爺感慨道“那是天元教開教祖師留下的蠱蟲,據說能生死人、肉白骨,向來由聖女保管,堂姐離開湘南時,便將它也帶走了,後來又遇上喬家同樣逃婚的郎君,與他兩心相許,結爲夫妻。”
皇帝對於喬家祖輩的愛恨情仇不敢興趣,只捉到了最緊要的幾個字“生死人,肉白骨?這種蠱蟲是——”
“它的名字,叫做春秋。”
葛老太爺道“歷代長老們都曾經研究過這蠱蟲,卻發現它其實是個死物,無甚用處,只是那畢竟是祖師所留,不可輕廢,便將它作爲天元教的象徵,代代流傳下去。”
說及此處,他神情中流露出幾分難以置信“誰能想到,這蠱蟲真的有用呢。”
內室一時安寂,再也無人做聲。
常山王妃還記得顧老太爺方纔說的自家祖父與祖母的情愛舊事,便多問了句“祖母逃婚離家,又帶走了天元教的至寶,湘南豈會善罷甘休?後來只怕又生了不少波折。”
“正是這個道理,”顧老太爺長嘆口氣,道“聖女是天元教將來的教主,怎麼能外嫁?更別說她還帶着天元教的至寶春秋。堂姐成婚之後,遣人回湘南送信,族老們震怒非常,聚齊商討之後,憤然決定……”
秦王聞言,心下一跳,下意識接了下去“誓死追殺曾外祖父和曾外祖母?”
“當然不是,”顧老太爺奇怪的看了他一眼,道“小孩子家家,不要想得這麼血腥暴力。”
“……”皇太子道“所以呢?後來到底發生了什麼?”
顧老太爺道“消息傳回湘南之後,族老們震怒非常,商議之後,便決定將天元教就地解散,各回各家。”
秦王“……”
皇太子“……”
一點想象中的威風霸氣都沒有,話本子果然都是騙人的。
秦王道“那教主呢,也同意嗎?”
“老教主那時已經過世,按理說,便該叫堂姐繼任教主,”顧老太爺搖頭道“可她那時候娃娃都生了,根本不想回去,此事便不了了之了。”
“……”皇太子道“聖女不在,族老們爲什麼沒有再選?難道是因爲糾葛太大,難以協商?”
“當然不是,教主這樣辛苦的位置,誰要坐啊。”
顧老太爺看看皇太子,再看看秦王,奇怪道“你們的內心能不能多點陽光?”
皇太子“……”
秦王“……”
“唉,”顧老太爺情不自禁的嘆口氣“城裡人真是危險。”
“……”皇太子道“鄉下人的想法也很清奇。”
窗外那樹海棠開的正豔麗,皇帝定定看了良久,忽然道“老太爺,她真的還能再記起來嗎?”
“我的確不知,”說及正事,顧老太爺正色起來“族中對於春秋的記載很少,又沒有先例,實在難以猜度。”
“書中記載與其說春秋是起死回生,不如說是大夢一場,此前我一直不懂,真的見了真人,方纔了悟幾分。”
他神情中略微帶了幾分嚴肅,正襟危坐道“我聽幾位提及,四娘醒來時,只記得自己叫喬毓,是不是?”
衆人對視幾眼,最後,還是常山王妃頷首道“確實如此。”
顧老太爺又道“四孃的原名,其實並非喬毓,是嗎?”
“是,她叫喬妍,”喬老夫人輕輕道“因爲先夫在世時,一直都想要個漂亮乖巧的女兒,所以就爲她取了這個名字。”
顧老太爺目光轉向皇太子,道“太子殿下自韓國夫人處得知,某個話本子裡有個名叫喬毓的女角,性情與她十分相似,並且,她也的確說過歆羨於那樣的人生,是不是?”
皇太子早已猜到幾分,只是未曾明言,現下聽他言說,輕輕頷首,卻未做聲。
“這便是春秋的神異之處,”顧老太爺輕舒口氣,道“明德皇后已經去了,現在活着的人,是喬毓。她的所有言行,都同喬毓相符,只是因爲喬妍也是這等性情,你們纔沒有發現罷了。”
“與其說這是起死回生,不如說這是春秋爲她編織的一場美夢,她的人生軌跡如同她想象中的圓滿一般,既無疏漏,也無缺憾。”
顧老太爺說及此處,略微頓了一下“四娘今年多大?”
皇太子與秦王知道母親現下的年歲只是胡亂編的,故而未曾言語,皇帝自從開始聽,便靜默無言,現下更沒有說話。
“她手臂上有道很淺的傷疤,是十六歲那年傷到的,”常山王妃與喬老夫人對視一眼,道“剛開始的時候她不介意,又過了一個多月,她嫌難看,就自己配藥消掉了,那道疤痕還在,現下正是十六歲。”
顧老太爺“哦”了一聲,道“我覺得,四娘十六歲那年,可能遭遇了一場巨大變故,這或許就是春秋發生作用之後,正巧叫她在這一年重新開始的緣故。”
他捋了捋鬍鬚,笑問道“那一年發生什麼了?”
內室中死一般的寂靜,沒有人說話。
喬老夫人與常山王妃沉默着,喬家兩個兒媳更不會主動開口。
皇帝靜坐在上首,面色沉穆如一尊雕塑,秦王更是斂眉不語。
如此近乎凝滯的空氣裡,皇太子淡淡道“那一年阿孃出嫁,做了李家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