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玉樹瓊枝作煙蘿

無論我是否擔心,日子終究是看似波瀾不驚地過了下去。

衛氏的入宮似爲表面波平如鏡的後宮投入了一塊巨石。入選的諸位秀女之中,玄凌對她的厚愛顯而易見。先是未入宮便賜正六品“貴人”之位,封號亦是寓意甚美的“瓊”字,甚至玄凌親自囑咐了把臨近太液諸芳的恰春堂理了出來賜予她居住。此屆入宮的秀女多是位分低微,唯獨她一枝獨秀,佔盡風光。

皇后雖不管宮中事務,然而聽聞之後亦不由嘆息,“如此厚愛,連當年淑妃入宮亦不過如此。”

皇后是謹言慎行的人,這一番喟嘆比較倒是來得突兀。如此將瓊貴人與我昔年入宮之景相比,越發引得衆人好奇。終於連心高氣傲的胡蘊蓉亦知道了,說道:“這樣說來,美倒美得很,我倒聽那日選秀時的宮人說起,衛氏美得狐氣。”

人美似狐該是如何美法?衆人未曾見過,愈加明裡暗裡揣測。終於韻貴嬪來向我請安時試探道:“聽聞這位瓊貴人美豔無比,娘娘不怕?”

“怕什麼?”我徐徐吹着盞中的清茶,擡眼看她,“貴嬪不妨直說。”

韻貴嬪笑嘻嘻比着護甲上的金珠,“瓊貴人未入宮就聲勢顯赫,比之娘娘當年有過之而無不及,娘娘不怕她入宮後狐媚惑主,奪你的寵愛。”我笑着睨她一眼,“怎麼韻貴嬪以爲皇上是不經誘惑之人,輕易便會叫人狐媚了去?”

她斂聲,“不敢。”她脣際綻開一絲冰冷的笑,“我只是爲娘娘擔心呢。娘娘已是三子之母——自然,娘娘望之如二十許人,當真看不出只差幾年便三十了呢。”

我如何聽不出她的諷刺,以眼色制止花宜眼底的怒氣,笑吟吟道:“多謝韻貴嬪。說來你在宮中已久,雖然位分上不如本宮,可論年齡,本宮終得喚您一句‘姐姐’。可若不細說,誰知您比我年齡大呢。大約不曾生養過的女子不顯老些,真是好生羨慕姐姐。”我喚來花宜,“姐姐眼角已有皺紋了,恰好太醫院送來幾盒珠容養顏膏給幾位老太妃,先給姐姐用着正好呢。”

花宜笑着捧了上去,“貴嬪娘娘真好福氣,聽聞宮裡的老太妃都用這個,娘娘用了一定能年輕十歲,看上去只像四十了。”

韻貴嬪冷冷一笑,“娘娘客氣了。我比不得娘娘凡事寬宏,連皇上寵愛也不放在心上,不似咱們日日念着皇上。”說罷氣沖沖出去,連撞上了在門口等着請安的瑃嬪也不曉得。

瑃嬪嘴快無忌,不出半日便合宮皆知韻貴嬪在我宮裡無禮冒犯。到了夜間居然連玄凌也曉得了,晚膳過後特特來瞧我,安慰道:“韻貴嬪不懂事,你別與她一般見識就是。”我才哄了孩子們睡下,正卸晚妝,聞言不由駭笑,“什麼要緊事,臣妾倒不放在心上。”

玄凌狐疑道:“外頭傳得厲害,說韻貴嬪如何在你這裡撒潑吃醋沸反盈天,你倒也不生氣,究竟她與你說了什麼?”

“外頭傳得厲害,皇上竟連她爲何鬧將起來也不曉得?”我想一想,“哪裡什麼要緊事,不值生氣。”玄凌取過我一縷青絲把玩,道:“還真不知她爲何鬧騰,也罷,終歸她不懂理罷了。”

如此一宿無話,晨起槿汐爲我梳妝時亦說起,“韻貴嬪原不是那樣衝動無謀算的人,昨日倒有些有心做出脾氣來呢。何況小事罷了,外頭怎麼傳言竟那樣快?”

槿汐道:“也似是有些小題大做了。娘娘留神些纔是。”

我伸手撫一撫梳得油光水滑的長樂髻,眉心有髻上正中垂落的和田玉琢成的玉蘭飛蝶步搖,雖說玉光清雅,卻也晃得眉心盈然如水。我比着一對明珠耳璫,道:“該留神的是今日的新宮嬪入宮罷了。”

新入選的宮嬪在正午前皆已到達自己所居的宮殿。因着玄凌的另眼相看,也因着衆人的好奇與忌憚,妃嬪的禮物饋贈便似流水一徑到了瓊貴人所住的恰春堂。然而瓊貴人只道身子不爽,皆吩咐了侍女應付,連個“謝”字也不出來說一句。如此幾次,衆人更議論起來,這位新貴人的架子倒是端得恁地大。

花宜悄悄來告訴我,“那瓊貴人可不得人心了,才一來便生出那麼多是非,好張揚的樣子,各宮的娘娘們都不喜歡呢。”

我掐了一串連珠蘭在手心,緩緩道:“不喜歡又怎樣,只要是皇上寵幸的,有幾個她們能喜歡?與其到時陽爲親暱,暗藏不軌,還不如早不來往?何況只要皇上喜歡,她們也還不敢動瓊貴人呢。”

話雖如此,然而到了夜間卸妝,小允子道:“欣妃娘娘送了幾匹宮緞去給瓊貴人,誰知貴人不領情,還道上用的緞子料子花樣還不如官用的呢,可把欣妃娘娘氣着了。”

花宜冷哼一聲,“還未承寵便如此跋扈,得罪了六宮的人有什麼好處?再者這般不順心那般不順意,娘娘送去的東西還不知該怎麼議論呢?”

我有一下沒一下篦着頭髮,淡然道:“本宮不過按規矩賞些東西,人人都一樣。既送了她,她愛做什麼說什麼都由得她,無需置氣。”然而話音未落,卻有宮女的步伐帶起風聲而進,恭聲道:“恰春堂的瓊貴人來拜見娘娘,娘娘可要一見?”

我頗爲意外,新入宮的宮嬪未見皇后而先拜妃嬪,這並不合規矩,何況是如此漏夜而來,她又是風口浪尖上的人物,我微一沉吟,道:“告訴她,本宮已經歇下了,三日後自會相見,不必急在一時。”

那宮女應聲去了,也不多話。倒是次日與玄凌一同用膳,他停了箸問道:“瓊貴人的住所她可還喜歡?”我抿嘴笑道:“別的都不喜歡,只對皇上選的恰春堂無異議。”

玄凌嗤地一笑,“朕不過掛個名頭,還不是你揀選了東西佈置起來,倒叫朕白白承情。”說罷問我:“聽聞瓊貴人脾氣不好?”

我方欲將後宮諸人的怨懟說與他聽,他卻自顧自笑了,“但凡美人,大約都有些脾氣。瓊貴人年輕張揚些也是有的,不打緊,你好好教導着,也勸宮裡的人好好收斂些性子,別看朕喜歡她就心裡手裡折騰得慌。”

我訝然於他的偏心,只做含笑,“若論姿色,瓊貴人的確貌美,只是皇上並非沒見過美人,爲什麼這樣喜歡瓊貴人?”

我隨口一問,他倒凝了神,圓潤的銀箸停在薄薄的指尖,“論婉約,她不及你;論冷豔,不及瀾依;論豔麗,也無從與從前世蘭平分春色。只是她美豔中帶清寒倨傲,更兼一縷清愁,倒是氣韻獨特。”

我夾了一筷胭脂鵝脯在他碟中,笑道:“秀色可餐,皇上也要多進食才行。既皇上如此喜歡,想來侍寢之時自然是瓊貴人第一了。”

他頷首,笑意微微收起,“嬛嬛,朕這樣贊她,你竟不吃醋?”

我驚詫,我竟毫無醋意麼?如此豁達,或許是真的已經不愛了,只是,他卻不樂意呢。於是故意蹙眉,停了筷子,低低嘆道:“臣妾若吃醋,皇上也還喜歡她,他日總要一同侍奉皇上的,何必彼此難堪。大度不成,吃醋便是嫉妒之罪,臣妾也爲難了。”

他見我愀然不樂,忙握住我的手,溫柔道:“朕知道你心裡其實不高興,想着你能不介意,卻怕你是因爲不在乎朕而不介意。”

我揚起煙籠般的禾眉,低低道:“臣妾只是相信在四郎心中永遠有嬛嬛,不會爲任何人取代。”他撫一撫我的臉頰,暢然一笑道:“朕的確如此。”

誰知到了夜裡,瓊貴人更早了一個時辰便來拜見,我纔要拒絕,小允子勸道:“瓊貴人誰也不放在眼裡,獨肯尊敬娘娘,這份心思本就難得。何況她是皇上青眼有加的新人,娘娘何必有意避着?或許她有要事也未可知。”

我想一想,搖頭道:“皇后雖只剩了個架子,卻也還是皇后,未見皇后而先見妃嬪,本宮何必爲她落人話柄,不見也罷。”

小允子眉頭一皺,“娘娘也知皇上對她另眼相看,不是爲她,是怕皇上來日遷怒起來……”我思量片刻,緩緩起身道:“見。”

新宮嬪入宮後的第三日,照例要至昭陽殿參見合宮妃嬪。入選的宮嬪並不多,鶯鶯燕燕一起也不過站了一列,一個個按規矩先向皇后行大禮跪拜下去。剪秋在旁邊得了吩咐,上前道:“皇后娘娘有旨,免禮起身。”又一一按着衆妃的位分拜見,才一應入座。新入選的宮嬪難免有些侷促,入座後皆垂頭不語,一時間殿內倒是鴉雀無聲。

皇后居於正中九鸞朝鳳座上,和顏悅色吩咐賞下早已預備好的各色禮物,朝下笑道:“諸位妹妹都是聰明伶俐,善解人意,以後同在宮中都要盡心竭力地服侍皇上,爲皇家綿延子孫。妹妹們也要同心同德,和睦相處。”

話音未落,榮嬪的純銀護甲硌在茶盞上“叮”一聲響,皇后不覺擡眸橫了她一眼,意在提點她要行事穩重。榮嬪忙起身笑道:“回稟皇后娘娘,不是臣妾有意失儀,而是入選的妹妹既有六個,爲何眼下只有五個?方纔臣妾用心聽着,似乎未見瓊貴人呵。”

榮嬪的疑惑正道出在座嬪妃心中困惑,一時間不免互相詢問,竊竊私語。胡蘊蓉輕輕一嗤,揚起精心畫就的遠山長眉,不以爲然道:“久聞瓊貴人豔名,又是好大的氣性,總不成今日參見嬪妃便要給咱們一個下馬威,不來了吧?”

皇后微微一笑,“什麼下馬威,蘊蓉你言重了。晨起淑妃先來已告知了本宮,瓊貴人昨晚便提起得了風寒,恐怕今日會遲到些許。”

我欠身道:“是。今日清晨,伺候瓊貴人的小內監又來回稟過一次了。”

榮嬪慢慢綻開淡薄笑意,“終究臣妾不是選秀入宮的,不曉得有這樣的道理。原來風寒就可以不來請安,不知是風寒太重還是瓊貴人身子太嬌貴,抑或合宮參見,是我們這些妃嬪面子不夠重呢?”

榮嬪的話雖然刻薄,然而瓊貴人自入宮便不得人心,欣妃心直口快,道:“她愛來呢便來,不愛來便不來,本宮知道自己人微言輕,只是她是否連皇后和淑妃也不放在眼裡?即便皇上寵愛她,總不至於眼看着她這樣沒規矩。”

蘊蓉從懷中取出一柄象牙鏤花小圓鏡,照着鏡子細看眉心墨玉花鈿,笑吟吟道:“罷了。一進宮便知道她是個美人胚子,心高氣傲,又是皇后親自引去選秀的,自然非同一般,誰知她連皇后的薄面也不給,這樣的時候也推脫了不來呢。”

榮嬪俏生生一笑,“誰說的呢?我瞧瓊貴人是極會做人的,——只是看是誰的面子罷了。我可是連着兩夜在未央宮外瞧見瓊貴人了。誰說人家心高氣傲,見了真佛兒自然俯首帖耳上趕着去,只不過瞧不上咱們罷了。”

榮嬪甫說完,挑釁似的向我一笑,滿座嬪妃皆在,我怎容她蓄意挑釁,脣角一揚,起身回道:“瓊貴人是曾連着兩夜夜訪柔儀殿,一回臣妾已經睡下沒有見到,昨夜是瓊貴人特來向臣妾告假,說身子不適今日的合宮陛見會晚些到。”

皇后的目光在我面上似鋼刀厲厲一刮,瞬間又是和藹可親的神氣,“你協理六宮,她來告訴你也是對的。只是既然說晚到,這個時辰也差不多了。”她轉首喚繡夏,“去恰春堂請瓊貴人過來吧。”

榮嬪猶嫌不足,加了一句道:“告訴瓊貴人,再不來,可是用午膳的時候了。”

蘊蓉笑嘻嘻向欣妃道:“聽聞瓊貴人很是得罪了姐姐?”

欣妃揚一揚眉,不以爲意道:“左不過看不上我送去的東西罷了,也沒什麼要緊的。何況她來了才幾天,合宮裡得罪了多少人了,我也懶得與她計較。”

蘊蓉忽地正色,“欣妃不計較是你大度,但規矩不能不立。”她似笑非笑看着皇后,“瓊貴人是皇后引薦的人,不能叫人背後議論娘娘寬縱無度,毀了娘娘的聲譽。”她水漾眼波輕俏一轉,“瓊貴人既然身子不好,這頭一個月的侍寢,便免了她吧,如何?”

座中嬪妃正中下懷,早露出三分喜色,只不敢言語,覷着皇后的神色罷了。

皇后倒是氣定神閒,伸出纖纖玉指端過茶盞輕抿了一口,道:“既然是妹妹的意思,倒不是不能教給她一個規矩。”皇后溫和道:“等下本宮告訴給她就是,至於姜氏、李氏五位妹妹,綠頭牌已經制成,今晚便有侍寢的資格了。”

五人到底年輕,羞得滿面通紅,齊聲道:“嬪妾等謝過皇后娘娘關懷。”

然而,瓊貴人並沒有到。她再也沒有出現在紫奧城過。

繡夏來回稟時,已經嚇得面無人色,吃吃艾艾,“回稟皇后娘娘,恰春堂中並無瓊貴人蹤影,奴婢曾去查看她的臥室,牀鋪整潔,並無有人睡過的痕跡。”

皇后聞言一愕,不免焦灼,“那去了哪裡?”繡夏嚇得“撲通”跪倒在地,“其實從昨夜瓊貴人回恰春堂後便再無人見她出來過。可是,她就是不見了。”

衆妃驚得面面相覷,皇后赫然大怒,一掌重重落在黃梨木雕花椅欄上,“胡說!活要見人,死要見屍,大周的後宮怎麼可以說不見了人便不見了人!皇上曾向本宮提起,今日便要瓊貴人侍寢,本宮可以回稟瓊貴人身子不適不能侍寢,卻如何跟皇上說他心愛的瓊貴人一夕之間活不見人,死不見屍。”

皇后極少動怒,瑛嬪膽小,嚇得睜大了眼睛縮在貞妃身邊。我自入紫奧城以來從未曾見過如此咄咄怪事,一時不容多想,便由着皇后下令羽林軍遍搜紫奧城。

然而,終究是一無所獲。恰如皇后所言,“活不見人,死不見屍”,彷彿一夕之間,瓊貴人便人間蒸發,再無蹤影。而且,那人還是玄凌的新寵,心頭所愛。

自瓊貴人入選以來,玄凌心心念念至今,然而尚未得到便先失去。我完全可以想象,玄凌會如何震怒。

“其實,也並不算活不見人的”,一直在旁怯怯不語的姜美人輕聲道,她畏懼地看了我一眼,“昨夜,淑妃娘娘應該是最後一個見到瓊貴人的人啊。”

“本宮?”我不免吃驚而訝異,然而細細算起來,如果真的是她見完我便不見了的話,那我的確是她所見到的最後一個人。

“淑妃娘娘待瓊貴人的情分不薄啊,且不說瓊貴人只肯見淑妃娘娘一個人,淑妃娘娘也很維護瓊貴人。僅僅是因爲皇上寵愛瓊貴人麼?也不盡然吧,並未見淑妃對姜美人另眼相待啊。”

姜美人挽一挽鬢邊長簪墜下的細細銀流蘇,眉眼低垂,柔柔弱弱道:“臣妾怎及瓊貴人有福,能得淑妃娘娘眼緣呢,那是幾世修來的福氣呢,臣妾自愧不如。”

“可不是?前幾日淑妃爲了瓊貴人還曾苛責臣妾呢?”韻貴嬪冷冷笑道,“臣妾當時還委屈得緊,瓊貴人是什麼來頭,淑妃要這樣護着她。”

我明知韻貴嬪信口雌黃,當日她在我宮中爭吵,瓊貴人不過是個由頭罷了,何曾真是爲了她呢?然而這樣細細辯駁起來,其實是無從辯駁的。

“至於淑妃娘娘爲何會厚待瓊貴人?臣妾倒聽說一樁新鮮事呢。”榮嬪比着手指上的護甲,輕輕在椅靠上劃來劃去,“瓊貴人姓衛,淑妃娘娘的心腹衛太醫也姓衛呢?”

德妃斜睨她一眼,溫然問道:“怎麼?不可以兩人都姓衛麼?”

德妃素來溫和無爭,然而她素有威信,宮中嬪妃無不敬她三分。

她乍然相問,榮嬪亦不敢故弄玄虛,道:“自然沒有不可以的。”榮嬪揚一揚手中的纏花帕子,點着脣角道:“淑妃娘娘的心腹太醫衛臨乃是瓊貴人衛氏的遠房親戚,算起輩分來,瓊貴人還該叫衛太醫一句‘表舅’呢。爲了這一層心腹干係,淑妃也不能薄待了瓊貴人啊。”

德妃以目光詢問於我,我搖一搖頭,雙目瞬也不瞬地看着榮嬪,似笑非笑道:“還是榮嬪消息靈通,本宮倒不曉得還有這層關係呢,大約也是榮嬪與瓊貴人親近的緣故,她才肯告訴你。”

榮嬪冷笑一聲,擡眸看着我道:“再親近,也不比瓊貴人夜訪淑妃這般厚密呀。”

“好了。”真紅石青福紋的精緻立領襯得皇后頗含威嚴之色,沉聲道:“事已至此,又牽涉良多,本宮不能不稟告皇上。你們都先回去,不可私下再議論此事,以免以訛傳訛。”

衆人肅然起身,恭恭敬敬答了“是”,安靜告退下去。

這一宿,註定是無眠了。

午時我曾召來衛臨一問,衛臨不覺失色,“若細算起來,微臣與瓊貴人的確有親戚情分,只是實在是遠親,而且多年不來往了,實在無從談起娘娘爲了微臣厚待瓊貴人啊。”

我暗暗頷首,嘆息道:“若真如你所說也便罷了,只是今日有人蓄意提到了你,且連這層遠親關係都查得清清楚楚,只怕是有備而來,事情不是你我想象得這樣簡單。從前是溫實初,如今是你,做本宮的左膀右臂,難免被人算計。”

衛臨不以爲意,“若怕算計險惡,微臣早早就回鄉做一個江湖郎中,豈不快哉!”

我輕輕轉身,鬢髮摩擦在青縷玉枕上有窸窣的輕響,午夜有風微微蘊涼,卷着五月初夏的甜美花香連綿送來,似一卷浪潮輕輕拍上身,又四散退開,無孔不入地在這寂寂深殿內蔓延溢開。我不能入眠,側耳聽着遙遠的殿外細碎的聲響,是羽林郎帶走了恰春堂的宮人在審問麼?是被審的宮人們在啼哭呼號麼?那麼細碎而散亂的聲音,這樣的聲音在靜夜裡聽起來,愈發淒涼而滿含絕望。

槿汐聽見我輾轉反側的動靜,柔聲道:“娘娘早些歇息吧,明日的事等明日再說。”她爲我掩好被角,停一停道:“皇上今日雖然震怒,可是此刻歇在姜美人處,恐怕也無心理會瓊貴人之事,娘娘何必操心呢。”

月光溫柔如網,漫天匝地鋪開,我低低“嗯”了一聲,復又睡在那如網的月光裡,心慢慢地冷下去,一分一分地似浸在寒水裡一般。我隱隱約約地覺得,我是在墜進一張精心織就的網中,像蛛絲網一樣,兜頭兜臉粘住我,網得我無從逃脫。

這一宿,我自然是睡不好,天光剛亮我便翻身下榻,隨意梳通滿頭青絲,揀件月牙白垂花宮錦長衫披上,由着花宜爲我對鏡梳妝。

因着我要避嫌,玄凌將瓊貴人之事交給了皇后與端貴妃處置,我倒也極清閒。晨起餵過了三個孩子吃飯,便陪着他們一同玩耍取樂。約莫到了辰時三刻,我照例要去向太后請安,纔要喚槿汐爲我更衣,卻不見她人影。雕花長窗蒙了湖藍色冰綃窗紗,望出去有些影影幢幢,繁盛花枝底下,彷彿是李長在槿汐耳邊悄悄說着什麼,槿汐只蹙了眉心一語不發。

我心中一沉,再度喊道:“槿汐——”

槿汐帶着笑顏應聲而來,我仔細留神,她眉心尚有未曾化去的憂慮,我溫言問道:“可是李長來了?”

“是”,槿汐微微遲疑,李長已經垂手進來,低聲道:“皇上請娘娘到昭陽殿一趟。”

我含笑直視他,“皇上要我去昭陽殿請安罷了,何以這樣說不出口?槿汐替我更衣吧。”

李長一怔,跪下道:“奴婢不敢欺瞞娘娘,據派出去追查瓊貴人之事的人回報,住在瓊貴人家中的表哥也不見了。而傳聞,其實瓊貴人早與她表哥有私情……”李長漸漸說不下去,“皇上他,請娘娘走一趟。”

我心中一沉,到底定下心思更衣梳洗,往昭陽殿去。五月的天氣,正是初夏時柳蔭深碧、鳥鳴花熟之時,一縷縷清風也柔酥酥溫浸浸地撥人心絃。而我,只覺得永巷這樣漫長,左右紅牆綿延地無窮無盡,倒映着幽光細細,遙遠的天光彼端,隱約可見鳳儀宮宮殿花影幽深的一角,在湛藍如璧的天空下更見陰沉詭譎。

昭陽殿中人並不多,沉默不語的玄凌與貴妃,在窗下抄錄《太上感應篇》的皇后,各懷心事的韻貴嬪與姜美人,和銜着笑意撥弄指甲的榮嬪。很是尷尬的氣氛,因我的到來,而更有難言的微妙。

我方進殿,榮嬪先向我笑起來,親親熱熱拉過我的手道:“淑妃娘娘來晚了,還未向姜妹妹道喜呢,早起皇上已經封了姜妹妹爲貴人了。”

我含笑向姜氏點頭,“恭喜妹妹了。”我摘下發髻上一支鯿鯤點金滾珠步搖插在姜氏的桃心髻上,“來得倉促,未及爲妹妹準備禮物,小小心意,妹妹笑納就是。”

姜氏臻首一偏,爲難地看一眼玄凌,怯怯笑道:“多謝淑妃娘娘,可是臣妾不敢接受娘娘的好意。”她停一停,似在思量這些話是否該說出口,思量片刻,她道:“臣妾怕接受了娘娘的好意之後,也會一夕之間被人送出宮去。”

我的手勢僵持在半空中,唯聽見步搖上珠釵玲瓏有聲,聲聲擊上心頭。我轉首,看着依舊沉默不語的玄凌,喚道:“皇上——”

他的神情陰晴未定,並不似擡頭天空晴雲萬里。我心頭慢慢生出涼意,輕輕道:“不是臣妾。”

“不是淑妃,那麼會是誰?”皇后放下手中的筆,聲音清越,“羽林軍已經查出,前夜瓊貴人自你宮中離去後,你的宮裡便送出了一隻運水的木桶,淑妃應該知道的,那種木桶,要躲下一個人是綽綽有餘的。”

我看着皇后道:“宮中運水素來在夜半,日日如此,有什麼稀罕?”

“運水的車出宮日日都有人查驗,自然不稀罕,可是前夜自淑妃宮中出去的水桶,卻因押送的小內監小囬子有淑妃宮中的腰牌而免了查驗。淑妃在宮中權勢煊赫,連小小一個內監都有此權限,誰還敢查驗呢?”皇后說罷,自袖中取出一枚手掌大小的鍍金腰牌,上面是端端正正用隸書所寫的“未央宮”三字,四周嵌流雲紋,的的確確是未央宮的執事腰牌無異。

皇后將腰牌拋在我面前,繪春端上準備好的赤金雲牙盆,恭聲道:“請娘娘浣手。”

皇后婉言嘆息,“宮中爭風吃醋之事歷來層出不窮,這種污糟事只要不過分,本宮也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誰知淑妃你現在竟這樣不能容人。皇上喜歡的人才入宮,你便敢把她悄悄送出宮去。你這樣跋扈後宮一手遮天,當真是本宮與皇上縱容壞了你麼?”

皇后彷彿痛心疾首的樣子,剪秋忙上來在指尖點了薄荷油,揉着皇后的額頭道:“娘娘別生氣,等閒氣壞了身子,又要頭疼了。”剪秋好聲好氣道:“娘娘在宮裡也不是一日兩日了,怎麼這樣看不開,瓊貴人再得寵又怎的,終歸邁不過娘娘去,娘娘何苦這樣不能容人呢。”

“恐怕不只是不能容人,而是淑妃娘娘善心大發,想做好人吧。”榮嬪輕嗤一聲,剔了剔水蔥似的指甲,慵懶道,“瓊貴人的遠房表舅是淑妃娘娘的心腹衛臨衛太醫,瓊貴人早已有心上人,恐怕他這個做舅舅的未必不知,想必也是瓊貴人漏夜拜見淑妃的真正原因所在。淑妃娘娘既要賣衛太醫一個薄面,又可除去來日爭寵的心腹大患,在水桶裡裝個把人出去不過是舉手之勞,何樂而不爲呢?”

太遙遠,彷彿只是他人口中聽來的故事。那般稀薄不真切,卻全像是真的,樁樁件件都指向我,——是我,因爲害怕瓊貴人奪寵,也爲了成全她一段情意,放她出宮。多麼像一個笑話,但它卻被人編織得如此真實放在我的面前,叫人不能不信。

榮嬪站起身來,託着腮依在玄凌身邊,轉眸一笑,“話說起來,娘娘今年已經芳齡二七了吧,——不是二七十四的豆蔻年華,是年近三十的二十七了呢。若臣妾是娘娘,即便容顏不老,心裡也真正會害怕,後宮的美人層出不窮,而自己年華老去,更何況瓊貴人如此盛恩入宮,和娘娘當年一般。”

我冷冷睨她一眼,“那是你怕的,不要把自己當作本宮來揣測。榮嬪你還沒有聰明到可以摸透別人的心腸,否則——”我瞥一眼皇后,“你也無需被人玩弄於手掌之中。”

她嫣然一笑,“臣妾是否被人玩弄是不得而知,臣妾自然也怕年華老去,但更怕不明不白被人一夜之間送出宮去。”

“皇上,”我屈膝於他面前,仰望他沉默的面孔,“是非曲直臣妾無從辯駁,但求皇上找到那一夜送水桶出宮的小囬子,問他是否臣妾指使,臣妾願意與他當面對質。”

他無聲地點頭,吩咐繪春,“帶小囬子進來,朕不想冤枉了淑妃。”

繪春裙襬一揚,轉身自殿外帶進一名小內監,他不過二十歲上下的模樣,淨白麪孔,一副老實巴交的樣子。未央宮上下服侍的內監不下數十人,我並不太記得這個小囬子,只是有些眼熟而已。我冷笑一聲,反問道:“皇后不以爲茲事體大,臣妾應該吩咐小允子或小連子去辦更妥帖麼?反而指使這樣一個不起眼的小內監。”

皇后眼皮一擡,並不答理我,只吩咐剪秋,“再揉一揉,腦仁上突突跳得厲害。”

剪秋答了“是”,手勢愈加輕柔。韻貴嬪冷笑,脣角一勾,目光逼視着我,“小允子和小連子是娘娘的心腹內監,在宮中亦舉足輕重,派他們去不是太打眼了麼?”她用足尖點一點小囬子,“這樣的小內監,既不打眼,又有未央宮的腰牌撐腰,最合適不過。”

玄凌輕輕吸一口氣,微帶憫意,“將你剛纔所說的再說一遍給淑妃聽。”

小囬子擡頭看我一眼,身子一哆嗦,受驚似的磕了個頭,“那夜瓊貴人來訪,淑妃娘娘本像前一夜一般打算不見的,誰知後來又見了,二人密談了片刻後天已經晚了。淑妃娘娘便要人送貴人回去,便是奴才去的。回來後奴才本打算睡了,誰知娘娘把奴才叫進內殿,說有個機會歷練,問奴才肯不肯去。奴才想娘娘素日有事只吩咐給允總管和連公公,難得娘娘肯擡舉,就答應了。娘娘就吩咐奴才去恰春堂外學夜貓子叫兩聲,說叫完了瓊貴人便會自己出來了。”

韻貴嬪冷笑一聲,膩聲道:“果然呢,瓊貴人的性子,若不是她自己肯出來,誰能綁着她呢。”

玄凌一眼橫去,韻貴嬪忙低了頭,小囬子接着道:“然後奴才就看見瓊貴人換了宮女的衣衫出來了。奴才按照娘娘的吩咐把扮成宮女的瓊貴人帶到未央宮外后角落的水車那裡,把她裝進了空桶運出了宮。其餘的奴才就不知道了。”他極力想着,“對了,那夜瓊貴人到訪,是奴才在殿外守着伺候的,隱隱約約聽見兩句,什麼到了那邊自有人接應,你自在了,本宮也自在了這些話。”

榮嬪脣角泛起清冷而鄙夷的笑容,“天網恢恢疏而不漏,什麼自在不自在呢,終究逃不出皇上的聖明的。”

玄凌平視着我,眸底唯見一片深沉如海的黑暗,“你自己告訴朕,她深夜找你是爲什麼?”我並不收回自己的目光,坦然看着他道:“的確只是來向臣妾告假,因爲她身子不適,次日的合宮陛見會晚些到。”

“可她若真的身子不適,大可打發人來告訴,不必親自找你。”

我搖一搖頭,“此事,臣妾當時也沒有細想,但柔儀殿衆人都可以爲臣妾作證,臣妾並沒有說這樣的話。”

“柔儀殿衆人……”榮嬪冷冷道,“他們哪一個不是你的心腹臂膀,難道會說真話?也只有一個小囬子敢說出實情罷了。”

我冷眼覷着小囬子,平靜道:“小囬子,她們給了你什麼好處,要你這樣來誣賴本宮!你若是個明白人,她們今日可以利用你,明日也可以殺了你滅口。”

“淑妃是指本宮麼?”皇后背脊挺直,頭頸微微後仰,凝神端詳着我。“本宮的確有錯,錯在爲皇上挑選佳麗時未曾弄清她的背景,不知她心中已有他人。”她看一眼玄凌,“這件事上臣妾責無旁貸,還請皇上責罰。”

玄凌的手指“篤篤”地叩在沉實的桌上,“算了,這些也不是皇后能查到的。”

皇后婉轉謝恩,方看着我道:“但既然瓊貴人是本宮舉薦入宮的,本宮又有什麼理由要漏夜送她出宮呢。要送她走的,只不過是看不得她在宮內的人罷了。”

我垂眸道:“臣妾並未指是皇后所爲,臣妾只是不明白,瓊貴人若真有心上人,大可在入宮前就一走了之,何必要入宮後再大費周章呢。”

榮嬪一雙明眸骨碌一轉,“呀”了一聲道:“臣妾想,若是她在家時就走了怕會牽連家人,反正宮中自然有有權有勢的人送她出去,反而更周全呢。”

“本宮沒有榮嬪說得這樣蠢。”我橫她一眼,“瓊貴人入宮後不甚馴順,卻肯尊崇本宮,她離宮前最後一個見的人就是本宮,難道本宮不怕皇上追查起來第一個就牽連了自己麼。”

“這……”榮嬪語塞,“或許是淑妃也未考慮周全呢。”

“皇上,”一直未發一言的貴妃翩然起身,“此事大家各執一詞,眼下再議也無所結論,臣妾以爲,終究要等找回衛氏與其表哥纔可定斷。”

玄凌深以爲然,纔要說話,一眼看見門外探頭探腦的小廈子,喝道:“什麼事鬼鬼祟祟的?”小廈子嚇得一溜跑進來,跪下道:“回稟皇上,京城護軍剛回報的消息,在離京城七十里外的山上,發現有一男一女的屍體,身上有許多刀傷,身邊的錢財全被擄走,像是山賊所爲。”

韻貴嬪拍一拍手道:“這下可好了,死無對證。”

榮嬪微眯了雙眼,含了朦朧而閃爍的笑意看我,“究竟是山賊劫財還是殺人滅口,倒是不得而知了。”

我看也不看她,“榮嬪真是心思機敏,這話正是本宮想問的。”

她笑,“咱們都是白問了,該回答的人去做了苦命鴛鴦。人已死了,怎麼說都由得娘娘。”

事已至此,他人已將所有一切做絕,只逼到我走投無路的境地,映着殿外清曉天光,飛花滿苑,我的心境反而平復下來,我靜靜道:“臣妾辯無可辨,但臣妾的確沒有做。”

玄凌反手立在窗前,五月晴光拂落他一身鮮豔的光影,“嬛嬛,其實你也會吃醋,是不是?”

我想起那日與他的對答,深知他的疑心,我溫然道:“嬛嬛是凡人,因爲在意皇上,自然也會拈酸吃醋。可是皇上也說過,嬛嬛在皇上心中無可取代,所以嬛嬛從不害怕。”我說得坦然,無暇去顧及皇后聞得此話時眉心劇烈的跳動,“所以此刻,嬛嬛只在意皇上是否相信嬛嬛,其餘皆不重要。”

“淑妃,”他轉身,伸手撫一撫我的頭髮,“一個瓊貴人並不要緊。朕若知道她心有旁騖,自然也容不得她。就像當初,因爲你在,如吟再像你,沒了也便沒了。朕只是在乎,朕的女人是否敢揹着朕玩這許多花樣,利用朕對她的寵愛在後宮翻雲覆雨,隻手遮天。”

“皇上,您說的那個人並非臣妾。”

“嬛嬛,朕亦希望如此。”他微笑,言語間卻憑空透出幾絲空洞,“朕只覺得心煩,朕知道你也心煩。最近宮中瑣事太多,或者你也累了,有事放手讓貴妃和德妃打理吧,蘊蓉和貞妃也幫得上忙。”

我不敢多問,心驀然收緊,凝視他道:“皇上這樣說,是不相信臣妾麼?”

榮嬪急了,“皇上,此事證據確鑿,明明就是淑妃……”

“好了!”玄凌揮一揮手,溫和地打斷她的話,“赤芍,你知道朕爲什麼這樣寵你容你,別辜負了朕的情意。”榮嬪愕然片刻,不甘地垂首下去,不再說話。

玄凌握一握貴妃的手,“淑妃有孩子要照料,以後,多勞煩你。”

貴妃盈然下拜,“皇上客氣了,臣妾會盡力,只是怕會力不從心。”

皇后靜默片刻,擡起頭時依舊帶了和氣的笑容,“皇上吩咐了就是,臣妾們都會盡心盡力去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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