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細雨閒花靜無聲

午後的陽光已有漸漸漫生的熱意,透過窗紗映進頤寧宮,“六合同春”格花長窗的影子投在地上,淡淡地似開了一地的水墨櫻花。

太后瞥我一眼,道:“淑妃,哀家一直分外憐惜你,只是看看如今你把哀家給你的這份憐惜弄成什麼了?”

太后一向對我垂憐,顧及着我生下了皇子,又有兩個帝姬在膝下,從來還是十分客氣。即便是皇后被幽禁,即便我因着皇后的幽禁暫攝六宮事,也從未見過太后這樣疾言厲色。

我大爲惶恐,慌忙跪下道:“臣妾不知錯在何處惹太后這樣生氣,請太后明示。”

太后也不叫我起來,只說:“你一向聰明伶俐,哀家也喜歡你這份聰明伶俐,只是你也別太伶俐過頭了。”她鬆一口氣,道:“你的侍女浣碧入了族譜嫁與六王作側妃,你的幼妹玉嬈嫁爲九王正妃,一家子榮宗耀祖,你還這樣貪心不足,慫恿了你兄長去引誘慧生。慧生年幼無知,滿心天真,焉知你兄長用了什麼手段,把她引誘得一心一意只要嫁你兄長……”她沒有說下去,只含怒望着我。

我原本還垂着頭目瞪口呆聽着,等聽到太后辱及哥哥,腦中“嗡”地一響,血氣直涌到頭頂上去。

我尚未出聲,真寧一向溫和的面龐已經是滿面愁容,向我道:“那孩子簡直像着魔了一般,前天夜裡突然來求母后,說要求一位郡馬。慧生入京後從來沒認識什麼男子,孤以爲她是回心轉意看上了那位狀元或是探花,誰知她竟說是淑妃的兄長。”她停一停,緩了緩神氣道:“母后當即就生氣了,一口回絕。孤聽母后說起才知道,你兄長年過三十也罷了,還是娶妻生子過的。慧生若嫁過去,豈非,豈非……”

太后銀絲微亂,只用一枝赤金松鶴長簪挽住了,沉聲道:“豈有翁主做人續絃的?實在是天大的笑話!”

白瓷戧金蓋碗裡茶色如盈盈青翠的一葉新春,茶香嫋嫋。然而真寧握着茶碗的手指輕輕發顫,“可是慧生自幼主意極大,母后不肯,她也不爭,只是這兩日減了飲食,每日悶聲不響,人也憔悴了。孤這個做母親的,——淑妃,你也做母親的人,你該明白。”

太后怒氣不減,淡淡道:“甄珩好大的福祉!淑妃好大的心胸!甄氏一門好大的榮耀!若你兄長真娶了慧生,你家一門富貴,與皇家姻緣根深蒂固,豈非你就要踏上皇后寶座了!”

“太后息怒。”我跪在金磚地上,膝蓋隱隱作痛,我心頭一硬,擡頭道:“太后說得對,這門婚事不僅太后不滿意,臣妾也反對。臣妾不贊成這婚事並非因爲臣妾想洗去太后所說‘踏上皇后寶座’的嫌疑,臣妾本就無意於此。臣妾反對,是因爲不能亂了血親輩分。論輩分,臣妾是翁主舅母,臣妾的哥哥也長翁主一輩,翁主若嫁與臣妾兄長,臣妾是該稱呼‘嫂子’好還是讓哥哥稱呼臣妾‘舅母’好,這門姻緣斷斷不合適。且臣妾的兄長自妻室薛氏離世後一直無意再娶,所以太后亦不必多慮,珍重鳳體要緊。”

太后沉着臉看着我,“你真這樣想?”

我俯首,“是。因爲此事只是翁主向太后提起,臣妾兄長前幾日才第一次見到翁主,且臣妾與德妃和兩位帝姬都在,怎會引誘翁主?此事臣妾兄長尚一無所知。所以太后如何反對,臣妾都不會有異議。”太后這才默然,我抑制住心頭怒氣,忍氣請安告退。

兩日後真寧來柔儀殿看我,她憂心如沸,道:“慧生很是執意。”她苦笑,“都怪我寵壞了她。”

我與她對坐,溫和道:“長公主大可把我兄長思念亡妻之事告訴翁主,或許翁主會死心。”

真寧嘆息道:“孤何嘗沒有這樣做,但是慧生更加執著,她覺得你哥哥情深意重。”

我愕然而笑,“哥哥對嫂嫂情深意重,但未必也會這樣對翁主。”

真寧以手覆額,很是煩惱,“慧生不這樣覺得。”

我慢慢啜飲着杯中清茶,沉吟片刻,笑對真寧道:“其實我很羨慕公主。”

她“哦”一聲看我,道:“怎麼說?”

我道:“公主可以只有駙馬一人,而我卻要與衆人分享皇上。”

她失笑:“淑妃的話聽來真心。后妃之德講求不怨不妒,淑妃何出此言?”

我微微嘆氣:“與夫君一心一意相對是所有女子的心願,我是常人,亦不例外。”

真寧公主笑容漸隱,道:“其實孤亦慶幸自己是公主,才能比旁人過得略太平些。”她看住我,“孤明白,只有真心在意一個人纔會在乎是否要與別人分享他。”

“所以,”我看着慈母憐愛的雙眸,“翁主應該明白,我哥哥心中思念嫂子,翁主若與哥哥成婚,無形之中亦要與人分享他……”

“淑妃,你說得不對。”我的話尚未說完,慧生已一腳踏進柔儀殿。她步履飛快,明快的湖水藍錦衣拖曳掠過光滑地面,人已經走進內殿,只餘身後一簾明珠在颯颯晃動。她疾步走到我面前,氣息未平,“我喜歡甄珩並非他曾經有赫赫戰功,也不是可憐他曾經受過的苦,你們都以爲我年紀還小什麼也不懂,其實我都懂。那日在城樓上望見他,我便覺得他與衆不同,我也聽說他對薛氏的深情。我在宮中看得明白,滿朝文武心中只有富貴前程,舅父後宮有那麼多女人圍着,誰知真心深情爲何物?我心裡其實很羨慕平陽王夫婦深情相許,所以格外覺得甄珩難能可貴。他心裡思念薛氏,爲什麼我不能陪着他一起撫平他心中傷痛?”

“慧生,你越來越不懂規矩,怎可對淑妃大呼小叫?”她放緩了聲氣,柔聲道,“即便如你所言,甄珩難能可貴又如何?他心中思念他的亡妻,你即便嫁與他也是十分不值。”

“母親!”慧生一雙妙目瞪得滾圓,因着朦朧的淚意愈加寶光流轉,“什麼值與不值?難道我嫁與一個狀元就值得麼?若我不喜歡他,餘生與他一起度過纔是最大的不值!以母親和外祖的想法,我是長公主之女尊貴無比,其實嫁與任何一人都是不值,都是下降屈就,那我何不選一個自己喜歡的。甄珩年紀是比我大許多,又曾娶妻生子,還對亡妻念念不忘,那又如何,若我喜歡纔是真正值得!”

慧生是未出閣的少女,這一番話說得自己滿面通紅,終於忍不住落下淚來。真寧氣得發怔,“慧生,你滿口胡言什麼?女兒家說這些話也不害羞麼?”

慧生用力拭去淚痕,倔強道:“我是真心話,有什麼可害羞的!”

真寧欲要再勸,只聽一陣擊掌之聲,有一把沉穩男聲朗聲讚道:“說得好!不愧是朕的外甥女!”

我轉首去看,正是玄凌。今年較往年熱得早,玄凌下朝時換過了絳色團龍暗花夾紗常服,笑吟吟立在殿門前。

我忙屈膝向他請安,他一把扶住我笑道:“幸好今兒下朝就過來了,否則錯過了咱們慧生一番宏論。”他笑得爽朗,“這話放到朝堂上去說,準叫那些迂腐老兒羞得自嘆弗如。”

慧生不好意思起來,“舅父笑話我!”

真寧半沉了臉,看着玄凌道:“母后也不允准,皇上該好好勸勸慧生。”

“勸?”玄凌單薄的脣線帶着疏離的微笑,連着兩道英氣入鬢的劍眉亦微微揚起如飛羽,他在窗下坐了,笑道:“慧生的事朕也有耳聞,倒叫朕想起幾年前淑妃回宮的事了。”他含笑看着真寧,“皇姐覺得淑妃爲人如何?”

真寧頷首讚道:“不錯,堪爲皇上賢內助。”

“是。事情不到發生誰也不知結果好壞。譬如朕當年執意要接淑妃回宮,太后不允,連羣臣亦有極大非議,認爲淑妃不祥或者狐媚惑主,誰也不知淑妃入宮後會產下皇子爲朕將宮中一應事打理得妥妥當當。當時衆人反對,朕想哪怕淑妃回宮後無福產下咱們的孩子,哪怕淑妃回宮後嫉妒妄爲興風作浪,可是朕彼時只想她回宮與朕廝守,若爲了那些無謂的可能會發生之事而放棄,朕會覺得十分可惜。”

我心中頗爲動容,擡頭,正迎上他溫和而灼灼的視線,不覺莞爾一笑,“皇上的意思是……”

他執過我的手,“朕的意思是爲人父母常懷百歲憂,不如由慧生去吧。”

我微弱地反對,“可是臣妾的兄長……”

“他總要再娶的是不是?”他溫和道,“與其到時奉父母之命再娶一個毫無感情之人,不如慧生。終究,慧生是喜歡他的。此事,於你哥哥並無害處。”

真寧嘆氣道:“皇上,我也罷了,只怕母后要動氣。”

他溫言道:“母后生氣是因爲太過心疼慧生與皇姐。所以,只要皇姐與朕一同去勸解,母后是會答允的。”他停一停,舒展的眉毛輕輕攏起,“母后心疼子孫,自然樂見子孫心滿意足。皇姐與朕一起去吧。”

真寧溫柔地嘆息一聲,伸手愛憐地撫摩慧生面頰,“你自己願意,不要後悔就是。”

玄凌淡淡一笑,起身道:“自己所求,無言後悔。”慧生用力點一點頭,笑顏燦若春花。玄凌伸手撫一撫我的臉頰,輕聲在我耳邊道:“你給朕一次補償你兄長的機會,也勸他放開懷抱,慧生是個好孩子。”

我深深吸一口氣,望住他,道:“好。”

許是因爲太后對子孫的憐憫垂愛,許是因爲玄凌的勸說打動了太后。總而言之,賜婚的聖旨下來時,衆人都緩了一口氣。

哥哥負手立於斜陽之下,看着紫檀桌上織金聖旨,無奈微笑,“彷彿我每一次婚姻都由不得自己,上次是你爲我選了茜桃,這次是皇上爲我做主娶承懿翁主,是半點由不得自己。”

我頷首,“的確萬般不由人。”我擔心不已,“哥哥,翁主千金之軀難免嬌慣些,是要委屈你了。”

哥哥輕輕拍一拍我的手,安慰道:“我懂得。甄氏滿門,你和玉隱、玉嬈已經分擔了許多,我這個做兄長的不能袖手旁觀。”

姻緣如此不由人,出身世家的我與哥哥如何不知?有一個萬事圓滿的玉嬈已是極不容易了。

庭前,有落花簌簌,我款款伸手爲他拂去袖上的一瓣深紅落花。勝春已過,彷彿昔年一段小兒女的繾綣時光也被拂去了。

哥哥離去良久,我只是佇立風中,柔軟的風貼着我柔軟的髮絲輕輕拂過,心境也跟着這樣忽暖忽涼,起伏不定。

槿汐輕輕爲我披上一件茜紗披風,柔和道:“再這麼站着,娘娘怕是要感染風寒了。”

我輕輕點點頭,“太后其實並不喜歡這門婚事,也不願甄家權勢越來越顯赫,只是不願拂了兒女之心罷了。”

槿汐白淨的面容微含愁雲,“太后爲保朱氏榮華,自然不喜歡甄氏獨大,既然這門婚事已定,娘娘也要想想法子如何不爲太后所忌,否則娘娘的日子不會好過。”

足下絲履踩着芬芳落花,我一步步緩緩走出未央宮。

有得到,必須以付出換取,這是人之常理。

恰如此刻我伏於太后面前,心情不再是如常的坦蕩與平和。我再次叩首,聲音輕而堅決,“臣妾感激太后願意成全翁主與兄長之心,臣妾也不願意甄氏因外戚之功顯赫於朝廷,爲避權位偏移,後宮人心浮動,臣妾願意交出攝六宮事之權。”

“交出攝六宮事之權?”太后斜臥在描金赤鳳檀木闊榻上懶洋洋飲着茶,榻上的暗紫錯金錦被映得太后臉色蒼白如素,蓬鬆的髮髻後的金絲雙龍戲珠萬壽簪顯得格外沉重,彷彿幾欲不支就要墜落下來。唯有耳垂上的三連祖母綠金耳墜在燈光下閃着幽暗的光芒,疲倦之下仍不失深宮之主的風韻,她擡起沉重的眼簾看我一眼,“那麼淑妃認爲誰可接手協理六宮?”

我沉吟片刻,緩緩數道:“貴妃與德妃慣熟宮中事宜,多年來也曾協理宮中事物,想來能得心應手;貞妃沉靜細心,也能事事妥當;欣妃心直口快辦事爽利;蘊蓉秀外慧中心思敏捷,又是出身大家行事果斷,更是可造之材。”

“是麼?”太后微微揚一揚下巴,孫姑姑上來揉着她的肩膀。須臾,太后露出舒適鬆快的心情,闔目道:“德妃與貴妃哀家自然放心,只是貴妃多病也無力可支;貞妃與欣妃可成小就斷不成大器,都不是可以獨當一面之人;至於蘊蓉……”太后沉吟良久,終究以一聲輕哼相對,“這隻鳳凰恐怕要飛得遠了。”

我心中一驚,背脊上一陣發涼,竟已驚出滿身冷汗。宮中傳言雖多,但從不敢傳到太后面前。可是太后如此長年臥病,竟能將這些事知曉得一清二楚。孫姑姑輕緩地爲太后捶着肩,口中慢條斯理道:“德妃溫厚些,若莊敏夫人與之共同協理六宮,未必能聽德妃的意見,終究夫人還年輕些。”

太后溫和地拍一拍孫姑姑的手,微微擡起滿是皺紋的臉龐,“你不必以暫攝六宮之權來換取哀家放心。哀家這顆心從未放下過,無謂再一直操心。”太后支起身子,端坐榻上,“淑妃一向聰明,哀家不妨與你打開天窗說亮話。皇后怎麼被幽禁你與哀家都心知肚明,後位不穩難免宮中嬪妃人心浮動。淑妃你未必不敢打皇后之位的主意,旁人比你更熱衷的也有的是。你交出權位自然可讓哀家暫時放心,可恐怕接下來哀家會更多憂心。”太后緩一緩氣息,“哀家也把話明明白白告訴你,皇上有生之年,絕不能廢后。你動不得這樣的主意,旁人也不行。”

我暗暗屏住氣息,“臣妾明白太后的苦心,後位不變後宮才保得住平安。”

太后冷冷睨我一眼,“你明白就好。”她停一停,“後位不變,攝六宮事之人不變,眼前出不了大亂子。”

我再度叩首,“太后教訓的是。”

她緩緩背過身去,留給我一個冰涼而筆直的背脊,“皇上說得對,不過是郡馬而已。”她揮一揮手,“你退下吧。”

三日後,傳太后口諭,“賞莊敏夫人協理六宮之權,以安後宮。”又囑咐,“莊敏年輕,凡事要多遵循淑妃的意思,淑妃亦要讓莊敏多歷練歷練。”

我收起太后懿旨,倦倚美人靠上,輕輕嘆了一口氣,花宜十分不解,問道:“太后這話好費解,既說要莊敏夫人聽娘娘的,又有叫娘娘多放權於莊敏夫人的意思,到底怎麼說呢?”

槿汐苦笑道:“太后親自下旨定了人協理六宮,除了朱宜修爲貴妃時,便是莊敏夫人了。”她停一停,低聲道:“燕禧殿那邊此刻熱鬧得很,宮中除了貴妃和貞妃,人人都去賀喜了呢,連德妃娘娘也卻不過情面。”

“也難怪人心跟紅頂白,朱宜修得太后眷顧而成繼後,現在後位不穩,太后顯然對蘊蓉青睞有加,難保她不成爲下一任皇后,她又是那樣的脾氣,宮中誰敢不趨奉?”我低頭看着手指上寸許長的指甲,因沒有塗染蔻丹,指甲只是淡淡的粉紅色,偶爾流光一轉,便有淺淺的珠色光暈泛起。“貴妃位分最尊,不去道賀也就罷了,怎的貞妃也沒有去?”

槿汐忙道:“貞妃產後身子虛,不太起得來,她素性又不太與人來往,與燕禧殿交情更不深,所以只贈了一份賀禮,未曾親自前去。”

花宜忙插嘴道:“爲了這個事兒莊敏夫人不樂意了。她也沒在人前生氣,只道貞妃身子虛弱要安心養着,這兩個月不宜再侍奉皇上了,便叫人摘了貞妃的綠頭牌,兩個月不許侍寢。”她吐了吐舌頭道:“新官上任三把火,莊敏夫人這火可燒得夠大的,也不知皇上生不生氣。”

我瞥她一眼,“不許胡說。”不覺又嘆,“皇上一向對貞妃不太上心,想必也無異議。”

花宜忙掩了掩口,不敢做聲。

我叮囑槿汐與小允子道:“如今燕禧殿得勢,你們萬萬不要上去與那邊爭鋒芒,凡事能避多遠就避多遠,實在避不開就一定要讓着,萬不能有一句駁回的話,更不能露半分不滿的神色。上上下下都囑咐到了,絕不可出差錯。”

小允子忙答應了,覷着我的神色道:“話說回來,燕禧殿再如何也不能與咱們柔儀殿相比,連太后也說了要那邊聽娘娘的……”他見我只是寂寂無聲,再不敢說下去。

我望着窗外花樹蔥蘢,隨風幻###影無數,心下墜墜,我一字一字清晰道:“謹記一句話,只要碰到與燕禧殿相關之事,必得忍耐退讓。”

槿汐輕聲勸慰我道:“娘娘不必煩心。”

我淺淺牽起脣角,劃出一抹淡淡笑意,“我不煩心,咱們安靜一陣子,也好讓我學學太后的權謀。”

槿汐安靜微笑,頷首不語。

胡蘊蓉正得玄凌盛寵,又得太后愛護,連我也在人前人後十分謙恭,一時間她風頭無兩,在紫奧城呼風喚雨,十分得意。

太后對蘊蓉十分倚重,連哥哥與承懿翁主的婚事都交由她與我一起去辦。我趁着身邊無人,忙笑着道:“太后話雖這樣說,夫人是知道的,眼下內務府裡銀錢用度不比往日寬鬆,到底是甄家的婚事,我若辦得薄了傷着長公主和太后的顏面,又叫人笑我拿腔作勢;若辦得厚些,又叫人議論我偏袒母家。思來想去只能倚靠妹妹的才能爲我擔待着了。”

蘊蓉含了矜持的笑意,拈着一塊金絲攢牡丹綾帕,徐徐道:“淑妃姐姐開得口,我哪裡能推脫呢?只是姐姐也知道的,赫赫邊境上不太安靜,銀子都用到軍費上去了,我也想把甄大人和翁主的婚事辦得風光體面,只是巧婦難爲無米之炊……”她不再說下去,只是拿眼覷着我。

我只是笑,“妹妹做主就是,我只聽妹妹的安排。”

她爽利的笑顏映着滿頭步搖金翠,相映奪目,“宮中的月例向來是姐姐頭一份的,也難怪,姐姐身邊的孩子多麼,不比我只有和睦一個。”

我微笑着客氣道:“妹妹多福多壽,和睦好福氣呢。”

她盈盈一笑,再不多言。我們各自散去,也無別話。

傍晚時分,我正在窗下對着餘暉整理一束狐尾百合。槿汐進來道:“莊敏夫人吩咐了內務府,將柔儀殿和空翠殿上下月例各削去半數,娘娘的削去三分之二,唯有四殿下的月例不少半分。”

點點頭,“如今她要立威,我是首當其衝,削我的月例是意料之中,委屈了你們的我會另補給你們,當着人前不必委屈。倒是貞妃,一則她生有皇子,二則怕也是上回的事胡蘊蓉心裡還未放下。”

槿汐垂着手道:“奴婢倒不是在意這個,只是心裡揣度着,既然柔儀殿上下都削了月例,爲何獨獨留着四殿下那一份?”

我伸手揮開指尖沾染的花粉,道:“眉姐姐曾經對她有恩,她顧念情分,是該對潤兒另眼相待些。”槿汐嘴脣微微一動,似有猶疑,我道:“你想到什麼說就是。”

槿汐沉吟道:“奴婢也只是揣測,莊敏夫人肯定知道自己已不能生育,她若想登後位,家世與權勢都勝過娘娘,唯獨一樁,在子嗣上是萬萬不能與娘娘相比的。但是朱氏曾撫養皇長子爲養子……”

“你覺得胡蘊蓉會效法朱宜修?”

“皇長子也年長成婚,名義上終究還是朱氏的養子,二殿下與三殿下生母都在,唯有四殿下……”她看着我,不再說下去。

我瞭然,隨手掬起一握清水灑在花瓣上,沉聲道:“潤兒是眉姐姐唯一一點骨血,我絕不會讓他成了別人登上後位的棋子任人擺佈。”

哥哥的婚禮終究是辦得風風光光,妥妥帖帖。再見到哥哥時,已是承懿翁主與哥哥婚後一月。自涼州探望翁主父親歸來,哥哥便即刻入宮來看望我。

夏日時分,午後玉簾輕卷,窗內只有滴漏寂寞的響聲慢慢暈染着時光。

說起涼州之行,哥哥不免提到駙馬戍衛邊疆之事,又道:“長公主也與我提起,若我能與岳父一同戍邊,也能同氣連枝,共同進退。”他想一想,“終究如今我與他們是親眷,女婿爲岳父分憂是應當的。而且,我也想……”

“哥哥,如今咱們不要兵權,連沾染也不要沾染一分,先前的教訓斷斷不能忘了。”我的手指叩在桌上“嗒嗒”作響,清晰的聲音似我此時分明的思緒,“皇上有多麼忌諱手握兵權的人,咱們這些吃足了虧的人最明白不過。所以,遠離兵權,多與風雅之士來往吧。”

哥哥微微疑惑:“與風雅之士來往?我原本是不擅長此道的。”

窗外風荷正舉,唯有蜻蜓棲息荷蕊之上,似在感知夏日炎炎中一抹難言的風露清愁。我淡然微笑:“不擅長又有什麼要緊,哥哥只請往細處想去。”

哥哥本就聰明,這幾年來大起大落,飽受苦楚,越發通達明練,稍稍一想,便明白了。

本朝向來重文。玄凌明裡不說,但自汝南王起,又經甄氏一族的變故,多少明眼人明白,皇帝是多麼忌諱武將了。朝中重文輕武的風氣日甚一日,文人仕子來往唱和,一則避了皇帝的猜疑和防範,二則文人手執筆墨,代表了天下言論所向。

我對哥哥說:“哥哥向來好武,那是極好的。只是文武兼修就更好了。再者說,與仕子們一同唱吟把酒,集社作文,再有修編文史出集子的,那就再好不過了,也容易。只需哥哥出個由頭把才子們聚起來就好了,這是再風雅不過的事了。”我抿嘴一笑:“新嫂嫂和哥哥的岳母大人或許也會很喜歡的呢。”我笑道:“翁主年輕,必定極喜歡詩詞歌賦的。哥哥新婚燕爾,尋些和翁主情趣相投的事來做,可不是美事一樁麼?”

哥哥的目光倏然黯淡了下去,似乎望着遙遠的天際出神。良久,靜靜道:“若茜桃還在,不曉得她會不會喜歡?”

哥哥的話,幾乎在瞬間擊中了我,我的心思遽然飛出老遠,恍惚地想起,玄凌喜歡什麼東西什麼事物的時候,我也常常想着,清,他會不會喜歡?

心思晃盪得更遠些,再遠些,幾乎連自己也要羈絆不住了。若我做了什麼事,玄凌是不是也會想:這件事,莞莞會不會喜歡?

心底深處隆隆地響着,泛出一絲又一絲鑽心的酸楚來,無孔不入地又鑽進了心裡去,像一條條小蛇一樣,嘶嘶地抽着冰涼的信子,肆虐在心裡。原來我們,都是這樣的可憐人,這樣可憐!

槿汐看我愣愣出神,哥哥也是默默,這樣相對無言坐着,各懷心事不已。忙招呼小宮女換了新茶上來,含笑送到我手中,道:“方纔那茶涼了,才換了新的,娘娘和郡馬爺趁熱喝一口吧。”

茶水滾熱的溫度透過薄薄的玉胎傳上我冰涼的指間,有些麻麻的刺痛,痛意不甚,只覺得癢。

我緩緩喝一口茶,知道槿汐是在提醒我,於是勉強壓制下搖曳的心神,輕聲細語道:“有句話哥哥可曾聽過?”

哥哥神色一凝,轉神回來,道:“妹妹你說。”

“滿目山河空念遠,落花風雨更傷春,不如憐取眼前人。①”我似作不經意道,“晏同叔②的詞果然是極好的,道盡人世間新舊之情。”

我口中雖然勸慰哥哥,可是自己心下到底也是悽然,不曉得這勸慰的話哥哥聽進去了沒有。

須臾,哥哥微微嘆息了一聲,緩緩道:“翁主待我很好。”

我點頭,“哥哥明白就好。”

“可是茜桃……”哥哥略略思量,到底還是說了出來,“與我是結髮夫妻。”

我的純金嵌珊瑚護甲映着手中雪白的剛玉杯,濺開無數細碎耀目的金紅光點,我下意識地轉過頭去,聲音漸漸沉痛下去,“我知道哥哥是傷心與嫂嫂的夫妻之情,嫂嫂又爲哥哥吃了這許多苦楚,最後連自己的性命也保不住。咱們苟延殘喘下來的人,不能不爲她報仇——還有哥哥襁褓中的親兒子致遠,他還是個孩子,他什麼也不懂。他們竟也能下得去手?!”我見哥哥眼中大起悲痛之意,也不敢再說下去,又道:“如今,哥哥娶了翁主,翁主對哥哥又十分癡心,哥哥也不該爲了已逝去的人辜負了翁主——哥哥這樣的心思,萬萬不可在翁主面前流露了半分。翁主年輕,是經不起知道這些的。”我見哥哥略有所動,繼續說下去道:“翁主若知道了哥哥還這樣牽念茜桃嫂嫂,若心思明白的自然能體諒哥哥的難處,若心思不明白,糊塗着鬧起來,一來不免遷怒茜桃嫂嫂,總是懷恨在心,那麼茜桃嫂嫂在九泉之下也不得安寧;二來若皇上和長公主知道了,難免會猜疑哥哥是否還心懷怨恨——哥哥可要三思。”

哥哥沉吟片刻,道:“我明白。我即便想念茜桃,亦會將她珍藏在心裡。只是她這一生一世,到底是我對不住她了。”

我難過,輕輕道:“哥哥其實並沒有對不住嫂嫂,嫂嫂在時和哥哥在一起的每一日都十分喜樂。只是……若哥哥一定覺得對不住嫂嫂,那麼做妹妹的多嘴一句,那也是沒有辦法的事了,還請哥哥不要再辜負了眼前愛你的人了吧。”

哥哥只是惘然地沉靜着,窗外花葉的影子疏疏地落在他身上,似一幅淡淡的水墨山水圖,映得哥哥的身影也是這樣暗沉沉的。

滿目山河空念遠,落花風雨更傷春,不如憐取眼前人。我心中反覆回味着這句話中的深意,不覺心意蕭索起來。我的眼前人,不正是玄凌麼?可是,他又有什麼值得我憐取的。滿目山河空念遠,那個人,纔是我一心一意牽掛思念着的人啊。我連自己也勸服不了,自己也做不到,怎麼還去勸服哥哥呢?當真是最好笑的笑話一般了,笑得人心底都悽苦起來了。

良久,哥哥的目光定定落在我身上,意味深長,“嬛兒這次回宮,彷彿多了許多的心事了。”

我見哥哥目光如炬,關懷之意頗濃,強笑道:“人長大了,心事總是多些。何況是三個孩子的母親了,還如未出閣的少女般懵懂無知麼?”

哥哥目光憐惜,輕輕道:“你出宮又入宮,地位本就尷尬,幸而皇上比從前更寵愛你,又有了皇子,才能在這後宮中立穩了腳。只是位愈高寵愈多,就更加如履薄冰——多少人對你虎視眈眈呢,你再也不是從前人人都能保護你的甄門千金了。”

我心下安慰,笑道:“哥哥不用擔心我。從前在家中事事都由哥哥爲我擔當着,如今我能和哥哥一同進退擔當了。我一定好好的,不叫哥哥擔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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