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國府,一間五進五出的大宅子。
宅內並無小廝丫鬟,只有院內站着個掃撒的年輕小廝,時而擦擦頭上的汗,仔仔細細地掃着實則乾淨的不行的地面。這間宅子,內裡住着的是寧國府最爲貴重的人,要求嚴苛,是以即便地面何其乾淨,小廝還是不敢怠慢,老老實實地掃着地,作勤勉模樣。
宅內一應擺設皆系道觀模樣,數十個道士打坐入定,一派祥和靜匿的光景。
當首一人低着面容,雙腿盤坐在蒲團上。一手執道禮,一手攥着拂塵,耷拉在所執道禮的手上,口中低聲地默唸着。
原是一片清淨的光景,只其身邊一入定的道士,徐徐站起了身,走到堂前。
賈敬微微擡目,面上帶着幾分不悅,似乎被人打擾了修行,有些不快。
“觀主,該供獻訖了。”
賈敬面色稍稍緩和,手中一打拂塵,緩緩站起了身來。
“善。”
賈敬一動,身邊諸多道士皆起身。這些道士就好比賈政賈赦所養清客一個道理,沒有主家站着,他們坐着的道理。
自有兩個小道奉了貢品進來。
香案貴重,上好的木材雕漆。陳有奇鳥異獸的幾鼎香爐,次則有香燭虛設。
賈敬對府上世務瑣事一概不管,也不受用於平日裡賈珍等兒孫的孝順,只一心向道,追求那虛無縹緲的神仙大道,求長生不死之法。
現如今還好些,到底是在自己宅內設了一處道觀,安心修道。早幾年,只在都中城外的道觀長居,對家中之事從不過問,早已經成了個絕情絕性的方外之人。
就連其孫賈蓉娶妻,他都不曾過問,好似早已經跳出五行之外。
賈敬因心誠於修行,每日兩次供獻訖,皆自己親力親爲,不許旁人插手,唯恐分潤了自己的道行。
兩個小道端着盛放供品的木盤,恭敬地站在賈敬的身旁。
由着賈敬一一接過。
道家供獻訖,供品依禮要由內往外拜訪,賈敬日日精心此道,早就熟稔的不行。
從道童手上取過供茶,微微正身。
身後安靜站着的一衆道士也正身,再無一人敢發出聲響的。
賈敬雙手高舉供茶,直至與額想齊,躬身全禮,輕手輕腳地安放在香案之上。其後衆道士也執道禮,齊齊躬身。
其次依次是供果,供飯,供菜,供饅頭。每項五盤爲一堂,合有五堂供之禮。
不提這賈敬是否真心向道,單是這禮數,在旁人看來應當都是毫無差錯的,虔誠之極。
供獻訖末尾,繁瑣地獻上了五堂供,最後的步驟是上香跪拜。
賈敬領頭,道士們皆跟着一同跪下,虔心跪拜着香案之上的三清法身。
...............
寧國府,叢綠堂。
賈珍一身華貴的坐在堂內,但卻沒有坐在主位,今日寧國府有客。
坐在主位的,是個氣度不凡的中年男子,手掌着茶盞,含笑聽着賈珍說話。
“大老爺莫怪侄兒不孝順,但凡大老爺公務不那麼繁忙,侄兒都要腆着臉請大老爺高樂高樂。
只是到底大老爺受天家器重,侄兒這也不好跟天家搶人。
這不,侄兒一見大老爺有了空,便來叨擾了。平日裡尋摸了幾個顏色好的,就等着這會呢。”
賈赦嘴上的鬍鬚微微抖動,言談舉止頗有幾分自矜,目光倨傲。。
“珍兒所言不假,吾家承蒙天恩,我自然不敢稍有怠慢。
不過珍兒有句話說的不對,你凡事都想着我,如何又有什麼不孝一說。依我看來,咱們家後輩子弟裡最爲孝順誠摯的,便是你了。就連我家璉兒,都萬萬比不上。”
賈璉就侍奉在一邊,笑顏聽着。聞賈赦提及自己,自己又不能不作反應,只能尷尬一笑。
三人言笑晏晏,一片和氣模樣,口中所言卻全是荒唐污穢之言。若有旁人在此聽了,少不得噁心作嘔。
三人皆坐,好一派大家爺們的瀟灑姿態。獨獨有這麼一個人站着,顯得有幾分格格不入。
賈赦上座,賈珍賈璉則坐在兩旁,只有這賈蓉不遠不近地站在賈赦的下手,恭恭敬敬。
三人皆是暢懷快意的模樣,笑聲不斷,可賈蓉卻並不笑,面上神色不佳,不自在形容明顯。
他如何聽不懂座上的父親與赦大老爺、璉二叔到底是在說什麼。只覺作嘔欲吐,臭不可聞,寧願早些離開此地纔好。
賈蓉不但面色不佳,眼中還帶着一絲濃濃的怨恨,只是隱藏在深處,按捺不發。
這份怨恨,全都是對着座上他那笑個不停的父親,賈珍。
話還要從去年十月說起,十月十日,重陽剛過。
那一日,正是賈蓉大喜之日。在賈蓉十幾年的人生中,賈珍對他的教育方式,非打即罵,妥妥的狼式教育。
他也曾委屈,也曾承受不住,崩潰哭泣。尤夫人見他實在可憐,只好安慰幾句。“你父親是嚴苛了些,不過想來也是爲了你好,等你成家了,想來就不會管的這麼緊了。”
賈蓉哪裡肯相信這話,賈珍若是普通的嚴苛,那倒好了。賈珍對賈蓉,那是怎麼看怎麼不順眼。動則耳光抽臉,絲毫不把賈蓉當人看。些許小事,都要啐一臉的口水。
賈蓉只覺自己在父親賈珍面前,根本就不是個人。更不要提什麼尊嚴一說了!但尤氏的話,賈蓉卻是不信也得信。他能怎麼辦,家裡的爺爺也不問事,自己這個嫡母尤夫人又是個耳根子軟心善的,絲毫不敢在賈珍面前多言。偌大一個榮國府,竟叫賈珍一人翻了天去。
賈蓉是再沒有膽子忤逆自己的父親的,只能默默忍受着。只能把希望寄託在尤夫人那虛無縹緲的安慰話上,希望真的如尤夫人所說,自己結婚成了家,賈珍能稍微寬待些。自己能堂堂正正的做人。
怨恨卻不是因爲這事,賈蓉早已習慣於賈珍的打罵了。讓賈蓉恨的入骨的,另有其事。
賈蓉大婚那日,心神激盪,他期盼這一天,期盼了不知多少年,激動地不能言表。
萬分欣喜地從老丈人家接來了自己的媳婦,又見賈珍與往日好似換了個人,待自己好言好語。心中卻對尤夫人的話信了八成,想着自己成家了,自此算是脫離苦海,能夠好好的過日子了。
他萬萬沒想到,賈珍在外人面前表現出來對兒子的關愛欣喜竟全是假的。
賈蓉樂開了花地與自己的新媳婦拜了堂,應酬完了府內府外一衆的親戚朋友,意氣風發的往自己的洞房去,只盼望着能早一刻見見自己的佳人。
卻聽見了一個讓他擔憂焦心,後來的每日每夜恨之入骨的消息。
此時拜堂與後世不同,賈蓉與媳婦在正堂衆親戚面前拜過堂後,還有一衆酒席親戚需要去寒暄。等到洞房的時候,天都要黑了。
這麼長的一段時間,並不是讓秦可卿一個人在新房裡枯坐着的。
婆婆和公公是可以先見上自家兒媳婦一面的。一來是讓婆婆與新媳婦見個面,說說體己話,安慰安慰新進門不安的兒媳婦。二來,也是想見見自家兒媳婦的面容,看看如何。
這一看,就看出事了。賈珍原是不喜歡這種後宅裡面的瑣事的,嫌棄麻煩。耐不住尤氏的磨,說不見一面兒媳婦,怕她心裡生間隙,覺着公婆不待見她。
尤氏與秦可卿說着貼心的體己話的時候,賈珍卻再也挪不開自己的目光了。
賈蓉將將進了洞房,還沒見着自己的新娘。外面就有丫鬟驚慌失措地進來通報。
“不好了,不好了。老爺在外間喝酒喝多了,過小院的時候,不留神摔了一跤。只叫小蓉大爺你去呢。”
賈蓉自然顧不得自己的新媳婦,前去探望自己的親老子。
去了只見着尤夫人同賈珍的一衆妾室,圍着牀榻哭作一團。賈珍躺在牀上,一勁的叫疼,絲毫不理一衆家人。
尤氏見賈蓉來的久了,擔心誤了洞房的吉時,就讓賈蓉回去,賈珍又犯病喊疼。賈蓉走,賈珍喊。賈蓉走,賈珍喊。賈蓉無法,只得安心服侍他的親老子。
那賈珍竟一刻都離不得其子,但凡賈蓉一刻不見,便要犯病吵嚷。可憐賈蓉一對新婚燕爾的小夫妻,竟一旬不曾圓房。
賈珍在牀上躺了十幾日光景,終究是耐不住性子,再也躺不住了。指示着賈蓉扶他在府內來回走走,只把賈蓉拘在身邊,竟不與秦可卿相見,成了有名無實的假夫妻。
尤氏萬分憂心寧府的血脈傳承,着急賈蓉夫婦不能圓房。賈蓉也是心急如焚,終日神魂不定。
可孝道大過天,賈珍賴在牀上裝病,只要賈蓉服侍他,旁的誰來都不行。賈蓉只能有苦往肚裡吞,始終忍氣吞聲的。
旁人見着,定然要笑荒唐。可憐賈蓉,還是在賈珍、尤氏都在的時候,才得以與秦可卿見上一面。
那秦可卿滿心只擔憂來到婆家,是否會有婆媳之間的不和。卻不想迎接她的,是獨守空房。青春芳齡,竟守了活寡,夫婦兩各自分居,不得同眠。
時間久了,賈珍竟然絕口不提賈蓉夫妻圓房的事情了,好似家裡先前那樣的輝煌喜事只是黃粱一夢,只把賈蓉拘在身邊住下了。
賈蓉雖然疑慮,但不曾想出緣由。倒是尤氏,看出了些端倪。
事情敗露,還是在今年剛剛入夏的時候。外面有東省來的進賬,要請賈珍定奪,賈蓉尋之不得,在丫鬟口中得知,賈珍竟往秦可卿那去了。
賈蓉滿心疑慮,但也不敢胡亂猜測,只往自己的新房去找,可面前的一幕,讓賈蓉目眥欲裂,恨的咬牙。
賈珍站在他新房的門前,兀自說些渾話。
“好媳婦,你倒是開門啊。哪有媳婦不讓公公見的道理,須知醜媳婦,還要見公婆的嘛。”
秦可卿大門緊鎖,躲在屋內不敢開門。
“公公,你放過我罷,奴求求你了,若是被相公與婆婆撞見了,奴就只有死路一條了。”
“怕什麼,偌大寧府,哪個有我大。就算被他們撞見了,難道還敢說什麼不成。”
“..........................”
賈蓉一時被面前這醜惡的一幕亂了心神,觸碰出聲響來。
“誰,誰在那鬼鬼祟祟的,給我滾出來。”
賈珍一眼就看出是賈蓉,似乎有幾分醜事被撞破的羞怒,低着頭恨恨地離去了。
老子惦記兒子的老婆,說出去,有人敢信麼?可這樣的事情,確確實實地發生了。也不怪外人都說,豪門大家裡,最是腌臢的。
其後賈珍見着賈蓉,絕口不提那日的事情,賈蓉也羞於開口。這樣的醜事,叫他怎麼開口,難不成直接問賈珍,你作甚糾纏自己的兒媳婦。
賈蓉只覺羞憤欲死,又對賈珍恨之入骨,新仇舊恨,一起縈繞在心頭,無時無刻不痛苦絕望,心裡常有可怕的想法浮現,幾次想着與賈珍同歸於盡。大家一起去了,其不乾淨。
其後賈蓉也隱隱約約地疏遠了秦可卿幾分,見了誰都是那副渾渾噩噩的模樣,無人知道,只有在獨自一人的夜晚,賈蓉把頭埋在被子裡,痛苦的大哭。
一個男人,連自己的媳婦都保不住,奇恥大辱!可居然是被自己的老子惦記上自己的媳婦,這都是什麼荒唐的醜事。
賈珍後來又多有叫賈蓉到身邊服侍,口中從來不提自己這個兒媳婦,只活活拖着。
賈蓉此時站在堂內,身子都隱隱約約地在發抖,他心中畏懼與恨意交加,眼神中帶着幾分死寂。
賈珍許是與賈赦聊到什麼,開口過問賈蓉,卻得不到迴應。
“蓉兒,你說是不是。”
“蓉兒?”“蓉兒?”
賈蓉渾渾噩噩地站在原地,一時失神,恍然發覺此時的情形,面上又浮現出幾分恐懼神色。
賈珍果然臉上一黑,神色不佳的破口大罵。
“孽畜,你昨夜捉鬼去了,大白天在這犯渾。”
賈蓉忙跪下請罪。“父親,孩兒知錯了。”
賈蓉本以爲,自己結婚成人了,賈珍就會收斂些。不想其後竟變本加厲,些許小事,就要大打出手,賈蓉每隔三五日,身上總有被賈珍打出來的傷。
賈珍猶是不解氣,站起來狠狠一腳踹在賈蓉臉上,只把賈蓉踹的往地上一滾。
賈蓉慌忙爬起來,還要開口討饒。尚未開口,便被賈珍一口濃痰啐在臉上。
“沒皮臉的畜生,竟連老子都敢怠慢,沒的讓人噁心。”
賈赦賈璉在一旁連着開口相勸,但卻不見有什麼奇怪的意思,顯然是早已經見慣了這場面。
賈赦好言相勸賈珍,面上帶着一抹嘲弄的笑容。
“唉,蓉兒向來是個好的,珍兒你也要太過嚴苛了。我看他是知道孝順的,只不過是一時疲乏了。”
賈璉也笑着開口。“珍大哥哥快放過他吧,多好的一個孩子。”
賈珍忙換上一副笑臉,恭敬地對賈赦笑了笑。“大老爺真是個心善的活佛陀,這樣的畜生,您都願意屈尊幫他說話,就怕他不值得。”
又轉頭對着賈蓉,一副恨鐵不成鋼的面容。
“今個兒大老爺,你璉二叔給你求情,再敢有下次,我定然打斷你的腿,沒臉的畜生。”
“大老爺,稍坐一會,待會咱們就可以去了。”
賈蓉五體投地,謙卑地跪在堂中,埋在地面上的臉,無人能見着,他眼中的恨意與痛不欲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