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昭十五年,三月三十七日晚。
神京東城,貢院。
當第一批拜謁主考的舉子進入貢院正堂,領路的貢院小吏,大聲唱報出第三名主考官的名字。
幾乎震驚在場所有的舉子,因爲他們在皇文詔書之中,得知的第三名主考是禮部右侍郎黃宏滄。
但是,如今第三位主考,卻變成戶部右侍郎徐亮雄,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三月十六日,主考官黃宏滄突然中毒昏迷,嘉昭帝懷疑有人對春闈主考不利。
因此就接替黃宏滄的主考官人選,在春闈入試鎖關之前,對此事秘而不宣。
以此確保春闈開考之前,不因主考官突然遇害,導致民間非議,引發舉子鼓譟,以免對春闈大比造成波動,有損朝廷顏面。
等到雲板敲過三通,舍巷中進入一個七品文官,身後跟着四五個小吏,給每個號宿裡的舉子,分發應試正卷書紙和草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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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爲今夜只是舉子入關,還不是春闈正式考官,雖然貢院之中,到處有協管秩序的貢院官吏。
他們有些人如賈琮一樣,安睡一夜,但也有許多人徹夜輾轉反側。
可丫鬟鳳鳴不知是得了主人吩咐,還是想討好周嚴,讓自己從此終生有靠,清晨醒來也不消停,竟對周嚴刻意溫柔奉迎。
賈琮從考箱中取出五兒和齡官准備的吃食乾糧,放在號宿的小火爐上加熱,有條不紊吃過貢院中第一頓早餐。
如今吳樑面對周嚴,心中多少有些愧疚,但眼下已入貢院,應考在即,見面也無從解釋,還會節外生枝,不如會試結束再做道理。
但是,那日他們拜訪過徐亮雄後,貢院便頒佈春闈主考詔書,徐亮雄並不在主考人選,甚至都不在春闈屬官之列。
不遠處的舍巷之中,周嚴有些如坐鍼氈,腦海中不斷回憶當初拜訪徐亮雄的細節,以及徐亮雄對擬題的相關言論。
等到雲板敲過兩通,賈琮已準備妥當各色文房之物。
整個貢院似乎也從晨光中甦醒,賈琮聽到周邊的號宿,都發出窸窸窣窣的響動,想來都是應考舉子們起身的動靜。
似乎這段時間的愜意得志,不過是一場黃粱美夢,他在聽到新任主考的名字時,幾乎瞬間跌入恐慌無望的黑暗。
他停止了腦海中的冥想,吹熄了號板上的蠟燭,躺下身子,將熊裘翻毛披風蓋在身上。
林兆和見吳樑面色古怪,以爲吳樑熟絡的黃宏滄沒有擔任主考,吳樑心中難免有些惴惴不安。
當賈琮滿意的進入自己的號舍,還能隱約聽到巷尾的方向,傳來某位考生的哀鳴之聲……
他走了少些路程,在貢院小吏的指引下,找到了號舍所在的舍巷。
嘉昭十五年,三月十八。
……
另外,還將貢院外層圍牆加築三重,分爲外棘牆、內棘牆、磚牆等。
神京貢院佔地十分廣大,房舍佈局嚴謹,牆垣高聳,環境陰森,貢院內正堂、衙署各佔其位,分佈竟然。
當他半夜宿醉醒來,族親家中端茶送水的丫鬟鳳鳴,入了房中服侍醒酒之事。
當時周嚴正酒後慾念大炙,聽了這等言語刺激,對着這俏麗豐腴的丫鬟,哪裡還能按耐得住。
但是在舉子進入號舍之前,倒也不會禁止舉子之間寒暄說話,只要不過分喧譁便好。
至於其中原因,林兆和心中也是清楚,不過如今身在貢院,有些話卻萬萬不便提起。
將用於舉子考試的號舍從原先的二千餘間,擴建到近四千間,足以應付人數衆多的春闈大試。
要知道春闈大比持續九日三場,應試舉子進了號舍,除了日常進出如廁,都不能隨意離開號舍。
用清水潤過黛玉備的紫毫,用探春送的葫蘆端硯磨出一汪濃墨,案尾擺着那對盈盈生光的荔枝凍鎮尺。
原本三月十六日那天,他和吳樑事先有約,準備在入場前再小聚一次,互通心得有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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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本想着第二天一早,去補赴吳樑之約,沒想到竟是好事多磨……
……
工部尚書李德康當年春闈只是二甲末尾,但右侍郎徐亮雄卻高中春闈一甲榜眼。
可是萬萬沒想到,剛入貢院,便被這等晴天霹靂砸中。
他這人心術也算端正,並沒有太多陰邪,昨日他得知主考官變故,本來想通知周嚴,可是根本不得其便,也是枉然。
並在永安朝修造的基礎上,將神京貢院面積繼續擴大,除了翻新建造必要的廳堂和衙署設施。
在另一處號宿中,號板上燭火閃耀,照在吳樑微胖臉龐上,眼神中透着希冀,臉上有興奮雀躍之情,口中不斷念念有詞……
但是在等待拜謁主考的人羣之中,卻有一個身形微旁的舉子,遠遠就注意到周嚴的異樣神情。
頭下枕着邢岫煙做的軟綢紗枕,十分柔和舒服,枕頭裡的棕絲散發着沁人的清魂香氣息,讓賈琮很快進入了夢鄉。
等到吳樑也拜謁過主考官,正隨着考生的人流,去尋找自己入考的號舍,突然聽到身後有人喚他。
在賈琮號宿往前十餘個位置,林兆和已吹滅號宿燭火,正靠在榻上,神情肅正平和,閉目養神。
每條舍巷都坐了百餘名舉子,一路分發紙稿需耗費不少時間。
吳樑看到周嚴失魂落魄的樣子,心中卻有些苦笑。
賈琮從考箱中取出塊乾淨棉布,用竹筒裡的清水打溼,將號宿裡的號板積塵收拾乾淨,又取出被褥鋪好。
賈琮腦海中回想日常功課,聽到舍巷裡傳來小吏敲響梆子聲,時間已到了亥時。
因此,大部分考生入貢院,都會自備幾根白蠟,只是入場盤查時,自帶白蠟要被嚴密檢查,以免有人在蠟中夾帶作弊。
這些日子他花了許多心血,反覆揣摩習練黃宏滄所出擬題,並且常常和吳樑切磋交流,已經到了熟極而流的地步。
希文也是胸有才學之人,明日開考之後,只要靜心平氣,一展胸中所學,必定能夠名列金榜。”
或許大多數應試舉子,都是和賈琮差不多的想法,在經過最初的驚詫之後,都很快平復了心緒。
賈琮安坐在牀榻上,腦中回憶學過的時文策論,還有柳靜庵日常教誨點評,讓自己思緒慢慢活絡充實,進入到應考的狀態。
他有些臉色古怪的說道:“宜淳兄,我也是實在沒想到,事到臨頭,主考大人居然……”
但總是有人例外的,等待拜謁主考官的考生之中,有一年近四十的舉子,面色慘白,雙股戰戰,一副失魂落魄樣子。
此時,他擡頭望向號舍狹窄的屋檐,看到天空黑藍如墨,一輪缺月已升上高天,被陰沉的雲顥半遮半閉,散射出陰冷的光芒。
於是,他沒等吳樑說完,便打斷說道:“希文也勿須大驚小怪,所謂事有意外,誰爲主考,是朝廷操心之事。
大致推斷出接替黃宏滄的人選,會在工部尚書李德康、戶部右侍郎徐亮雄之間產生。
從那個時候,周嚴便將徐亮雄的一切,全部拋之腦後,一心一意在黃泓滄的擬題上下功夫。
但是按照朝廷遴選春闈主考官的慣例,注重備選官員自身的科舉名望。
周嚴本來就因得了黃宏滄的便利,自以爲本年春闈勢在必得,如今又獲這意外溫滑香軟,正有些人生得意須盡歡的快意。
自從嘉昭帝登基之後,對於科舉取士十分重視,對齊聚天下英才、遴選爲其所用的神京貢院,也進行了多次修繕和擴建。
而且,對賈琮來說誰擔任春闈主考,都是無關緊要,只要下場正常發揮,作好文章便是。
……
等到他收拾完東西,只是稍坐了一會兒,便聽到舍巷之中傳來雲板敲擊聲,那聲音清越響亮,悅耳悠揚。
賈琮如不是派府上婆子,去鴻興南貨店給齡官買鼉肉,剛巧遇到推事院到南貨店抓人,也無法得知主考官黃宏滄出事。
但是傳到應試舉子的耳中,卻人人神情凜然,因爲雲板敲過三通,會試就會正式開考。
其實,從貢院整體建構來講,只要鎖閉貢院四門,整個貢院就成了封閉的堡壘,在戰亂之時,甚至可作爲攻守相宜之所。
趁着這如墨夜色,急不可耐,立馬將丫鬟鳳鳴按倒在榻上,胡天黑地的弄了一夜才消停。
無疑徐良雄接任春闈主考官,比李德康更具備士林名望。
對你們學子來說,應試妥當,寫好文章,纔是要緊,原先我就說過,讀好書經纔是根本,如今希文該知道我此言不假吧。
……
貢院的四角還建有瞭望樓,主要起到監視水火匪盜的作用。
只是春風消糜時辰,那裡還來得及去見吳樑,只夠草草收拾,趕去貢院入關應試,如今腰腿還有些發軟。
如果舉子不幸分到傳說中巷尾壹號,九日之間時刻沐浴五臟六腑巡迴之氣,要想在這樣惡劣的蹂躪之下,還能夠金榜題名。
賈琮微微收斂心思,因今晚不是正式開考時刻,並無其他事情可做。
吳樑想清楚這些,便又後退了幾步,和周嚴離得遠些,省的遇上更添尷尬。
今夜是春闈開試的前夜,所有入試舉子一入貢院,都要九日後放關,對於所有舉子來說,今夜註定心緒難以平靜。
周嚴臉上異樣的失落和恐慌,並沒怎麼引起身邊舉子的注意。
但他想到那日得知主考變故,忙着改弦易轍,重新揣摩應試之道,也沒有顧得上去通知林兆和……
他已年近四十,科舉之路日漸坎坷渺茫,本年春闈因意外結交吳樑,讓他得到這等天大便利,更讓他對此次及第寄與厚望。
因被周嚴酒後挑逗,羞羞答答說出族弟她贈予周嚴,以爲服侍枕蓆之雅事。
沒想到自己族弟突然擺宴相請,他只好臨時爽約吳樑,席上他不過多貪了幾杯,沒想到酒酣大醉,醒來已經是半夜。
應考舉子入貢院,偶遇相識同年,這也是很尋常之事。
……
如果考生分派的號舍靠近巷尾,甚至非常不幸的就是巷尾壹號,也就是傳說中的糞號,那將是令人心膽俱裂之事。
那位身處其中的舉子,必定心智堅如磐石,才華橫溢蓋天,否則絕難以爲之……
等到天亮之時,周嚴雖不捨一榻香軟,但還是準備起身,趁入場之前還有時間,去和吳樑會晤一面。
兩人磨磨蹭蹭,周嚴一直到日上三竿,才戀戀不捨起身。
因已時隔日久,他甚至連徐亮雄出的那道數百字的策論擬題,都已記得十分模糊。
之後他依照那本藍皮冊子,其上所列主考官候選清單。
林兆和和吳樑邊走邊說,話剛說完,便對吳樑揮了揮手,拐進了身邊一條舍巷,想來他的號舍便在這條舍巷。
各人心中都充斥着擔憂、緊張、希冀、昂揚、甚至是失落和恐懼,千人千態,不一而足。
他便將拜謁黃宏所得的策問擬題,視同拱璧,看做自己春闈登第的要緊保障。
東方微曦,清晨柔亮的光芒還未照進號舍,賈琮便從酣睡中醒來,昨夜竟睡得安穩,不過是每日形成的作息,讓他自然醒來。
賈琮一進入號宿,便有一位貢院小吏,分派一隻白蠟點燃,將夜色中昏暗狹窄的號宿,照的一片通明。
周嚴和吳樑自從在貢院門口看過春闈詔書,得知黃宏滄被點選爲主考官。
眼前出現的最終結果,也正在賈琮的事先推測之中,所以他聽到此事,並不太覺得意外。
這樣的號舍位置,已算中上之選,如果運氣不好的話,被分派的號舍位置在巷尾,甚至就是巷尾頭號,那可就是倒黴到家了。
周嚴剛饞了這二八佳人的滋味,正在食髓知味之際,哪裡經得住鳳鳴這等引誘,自然再翻被浪,春風幾度……
等到賈琮確定自己號舍的所在,微微鬆了口氣,因爲運氣還算不錯,他的號舍正好在舍巷中部靠近巷口的地方。
出了貢院正堂,便拿着手中的竹籤號牌,去尋找自己的應試的號舍。
吳樑見林兆和突然截斷自己話頭,言語有些不着邊際,竟和自己說起場面話。他有些無奈搖了搖頭,也就放下心思,也去尋找自己的號舍。
吳樑聽到有人叫他,心中忍不住一跳,回頭看去發現不是周嚴,而是同窗好友林兆和,不自禁鬆了口氣。
如今他們最應該擔憂的事,是三位主考官會出什麼樣的考題,希望不要過於深奧艱澀,而不是誰擔任主考官。
賈琮跟着其他舉子見過三位主考官,心態平靜如波,完全沒有沒有吳樑、周嚴那樣的心神動盪。
雖然,本次貢院號舍的數量,略微多於考生數量,可以避開部分巷尾壹號,但是靠近巷尾如廁的號宿,還是有不少的。
春闈九日之間,貢院每晚只供白蠟一根,用完爲止,考生如擔心應試時間緊迫,需要挑燈夜戰,一根白蠟是不夠用的。
夜色籠罩下的貢院,密集排布難以勝數的號宿中,那些跳動不熄的燭火,給寬大陰森的貢院,蒙上一層陰沉難言的氣氛。
因爲貢院每條號巷的巷尾,都會修建一處寬大的如廁,供給一條號巷數百考生日常之用。
等到分發紙稿的數位官吏,將將走到接近巷尾之時,貢院的文華鍾再一次敲響。
在舍巷的入口走進一個小吏,神情嚴肅,手舉考牌,在舍巷中緩緩走動,號舍中所有舉子的目光,都彙集在那塊考牌上。
那塊考牌上寫着本年會試首場的書經考題,三篇四書文,四篇五經文,需要應考舉子在三日內完成。
當小吏手中的考牌經過賈琮的號宿,他目光爍爍的盯着那塊考牌。
考牌上第一道四書題映入眼簾,透着一股昂然之氣:可以託六尺之孤,可以寄百里之命,臨大節而不可奪也,君子人與?君子人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