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爵府,賈琮院。
一個梳着雙丫髻的小姑娘,細眉大眼,身穿軟綢玫紅裳子,跑着竄入院子。
聲音清脆的嚷道:“三爺回府了,三爺回府了。”
此時,堂屋裡裙裳雲鬢,釵簪生光,倩影晃動。
迎春、黛玉、探春、邢岫煙、湘雲、寶釵、惜春等姊妹一個不少,在堂屋之中或站或坐,或喝茶或說話。
她們都知這個時辰貢院會試放關,都等着賈琮回府,心裡記掛他這九日過得如何,會試考的是否妥當。
芷芍、五兒、晴雯、英蓮等人,有的也在堂屋等候,有的去了後院準備熱湯衣物。
衆人聽了那清脆的叫嚷,都臉露喜色,各自站起身來,走到堂屋門口張望。
齡官一把拉住衝進來的豆官,問道:“三爺真回府了,現在到那裡了?”
豆官笑道:“方纔我在內院門口逛着,遠遠就瞧到三爺帶着管家小廝,進了外院儀門,就跑回來報信,如今一定進內院了。”
豆官話音剛落,迎春等人就見院門口人影閃動,看到賈琮一臉笑容的出現。
雖然看着神采奕奕,只是鬢髮蓬亂,衣服多有皺褶,和往日衣履整潔,風儀俊美,着實有些不同。
迎春笑着迎上說道:“琮弟,你可算回府了,這些日子必定是辛苦了。”
史湘雲笑問道:“三哥哥,此次春闈下場如何,必定是獨佔鰲頭,要考個狀元回來了,到時傳臚唱名,飲宴瓊林,又能好好威風一下!”
賈琮笑道:“雲妹妹口氣不小,狀元那裡是這麼容易考的。”
這些姊妹見他神情輕鬆,笑容滿面,便知本次春闈下場,他必定是順利的。
她們都知賈琮在科場已兩度奪魁登科,如今又是這等表情,誰也不會擔心他的春闈之事。
黛玉笑道:“考不考狀元不打緊,在號舍呆了這麼多天,那可不是好玩的,幕天席地,風吹日曬,三哥哥回家好好休息,纔是真的。”
賈琮笑道:“林妹妹說的沒錯,號舍狹窄,四處漏風,實在住得勉爲其難。
我這九日沒有梳洗,蓬頭垢面,衣衫不整,不成體統,擔心薰壞了姊妹們倒是真的。”
史湘雲笑着上前,在他身上嗅了嗅鼻子,嘻嘻笑道:“沒三哥哥說的厲害,我聞着還好,還沒有發餿。”
衆姊妹被湘雲的話逗得一陣好笑。
迎春笑道:“你安穩回來就好,我們看過了你就成,讓丫鬟服侍沐浴梳洗,我看你必定也累了,今日早早休息,明日我們再說話。”
姊妹們見賈琮安然回來,心中都放下心,知道他在號舍蝸居這麼多天,必定急着更衣梳洗,都笑着跟迎春離開。
……
賈琮甚至連臥房都沒去,便直接去了後院的浴室,五兒和晴雯兩個連忙跟在他後面。
一人手中拿着棉布毛巾、柳木牙刷子、鑫春號出的牙膏、香水胰子等物,一人拿到早備好的裡外更換衣物。
她們知道賈琮今日回府,一大早就已備好這些東西。
賈琮在貢院號舍呆了幾日,似乎從來沒有像今天那樣,對熱湯沐浴充滿嚮往……
這九日號舍時光,中午熱,晚上冷,食水只應付飲用,連換個衣服都不能。
湘雲說他身上沒有發餿,不是這丫頭鼻子有問題,就是故意給他留了臉面。
……
賈琮院裡正房後院中,修築了一間水房,裡面隔成前後兩間,後間放着鐵鍋竈臺,從屋外引入活水燒開。
前間四壁修葺平整,鑲嵌着打磨光滑的礎石,中間擺着寬敞的棗木浴桶。
五兒估摸賈琮返回時間,早一步就準備好了熱湯。
賈琮一進入浴室,五兒熟練轉過身子,賈琮解去衣服,整個人浸入熱湯之中,發出一身愜意的輕嘆。
他在貢院號舍耗費心力,吃住方寸狹小之間,應試時揣摩作文的興奮,還能讓他忽視吃住不適。
等到今日交了卷子,從貢院放關出來,放下心思,才感到渾身痠痛疲憊不堪。
他是常年習武之人,都會累成這般樣子,那些手無縛雞之力的舉子,會試之後如何模樣,可想而知。
他泡在熱湯中,振騰的熱氣讓他昏昏欲睡,數日的疲倦如潮水般襲來……
五兒將賈琮脫下的衣物整理過,又拿了一張木杌子,坐在浴桶後面。
賈琮感到髮髻被人拆開,一瓢接着一瓢熱水,輕柔的傾斜在頭髮上,似乎將渾身的疲倦都沖刷殆盡。
一雙溫軟纖巧的手掌,在他髮梢頭皮上抓揉搓洗,讓他通身血脈舒然,說不出的舒服,越發睡意襲來。
五兒微笑說道:“三爺這次下過春闈,必定要金榜題名的,以後也就少了一樁讀書辛苦。”
賈琮語聲倦怠,卻透着釋然:“當初在東路院,你也是知道的,如果不是用功讀書,只怕活得更艱難。
賈家的男兒,可不個個都像寶玉,生來有坐享其成的命數,有些東西還是靠自己更妥當些。
讀書一事總算有始有終,對得起先生多年教誨,也算對得起自己了……”
五兒想起當年,賈琮打碎了賈赦的紫玉如意,被賈赦杖責到無法下牀,王善保家的連日常月例銀子都剋扣。
賈琮手頭缺了銀子疏通,沒有滋補的吃食將養身體,把芷芍急得一籌莫展。
還是五兒常從廚房截留東西接濟,纔算度過了難關。
如今想起這些舊事,恍如昨日,那時可沒想到三爺會有今天……
……
五兒將賈琮的長髮打了香水胰子,因他九日沒有梳洗,所以花了功夫細細搓洗,又用熱水漂洗乾淨。
再用棉布將發上水質吸乾,又幫他挽了髮髻,從自己頭上拔下發簪插上。
她輕笑了一聲,說道:“三爺,好了。”
卻發現棗木浴桶裡的賈琮寂寂無聲,再看他時竟睡過去了,想來也是累得狠了。
門外的晴雯問道:“五兒,三爺洗好了嗎?”
五兒連忙說道:“還沒好呢,你去前屋再燒些熱水。”
五兒想了想,看着賈琮疲乏沉睡的模樣,臉上漫出一片羞紅,愈發顯得嬌豔明媚,動人心魄。
她伸手解開盤扣,除了外面的裙褂褙子,只穿一身松江軟綢小衣,愈發顯得苗條婀娜,頸肌雪潤,春山秀挺,纖腰欲折。
她將腕上衣袖卷得高高的,露出藕段般白膩無暇的臂膀。
拿了一塊洗浴的絲瓤,大着膽子伸入浴桶之中,激起一圈圈漣漪……
她雙手有些顫抖,還是鼓着勇氣,用絲瓤在賈琮的身上輕輕揉搓擦拭。
以往賈琮沐浴,五兒、晴雯等丫鬟都進去服侍,但不過是幫着洗滌頭髮,遞換衣服,並沒有眼下這般旖旎之舉。
五兒的俏臉變得越來越紅,水聲悠晃,熱氣振騰,瀰漫難去,將兩個親暱重疊的人影,遮蔽得模糊不清……
浴室門外,晴雯拎着兩小桶的熱水,放在門口,說道:“五兒,熱水燒好了。”
裡面傳出五兒俏巧動人的聲音:“知道了,先放在門外,我過來拎。”
晴雯覺得有些奇怪,側耳傾聽,但裡面除了水聲,並無其他,她臉上有些發燒,放下水桶便離開……
……
清晨,透着清爽的幽涼,東府內院石徑上,平兒步履輕盈,正朝着賈琮院子而去。
她穿件松花色撒花緞面對襟褙子,內搭白色交領襖,下身穿米白長裙,頭上插支丹鳳朝陽步搖,在晨光中光華閃動。
看得出她今日妝容,經過細心修飾,俏麗明媚的臉龐,透着一絲喜色,
昨日她就知賈琮春闈出關回府,本來就想過來看他,只是估摸他回來也天黑了,必定要早些休憩,所以纔等到天亮纔來。
如今兩府之中,都知王熙鳳將平兒給了賈琮,她已是賈琮定了名份的屋內人。
加之王熙鳳是極精乖之人,最懂得接橋搭路的手段,她既把平兒看做將來一份憑仗,自然事事幫她算計。
日常但凡兩府事務傳話走動,東西物件來往,本派個老道婆子去就行,她卻事事都讓平兒跑腿,就是想讓她多去東府走動。
平兒聰慧明秀,性子溫柔可親,本就很有人緣,這小半年她在東府常來常往,和迎春、黛玉、探春等姊妹愈發熟絡親密。
東府奴才都知這位平姑娘的名份,日常出入遇見,也都對他頗爲客氣禮敬。
平兒剛進了賈琮院子,發現院子裡靜悄悄的,倒是有丫鬟走動忙碌,可個個都一副輕聲斂氣。
她剛走到堂屋,便遇到五兒出來,雙眸水潤,頰映脂紅,頗爲嬌俏明麗。
她笑着問道:“平兒姐姐怎麼來了?”
平兒一笑說道:“昨日就知道三爺回府,想來必定十分辛苦,今日特地過來瞧瞧他。”
五兒抿嘴一笑:“三爺知道姐姐這麼記掛她,必定會記住姐姐的好處。”
平兒臉上一紅,說道:“不過是瞧瞧罷了,有什麼好處不好處的,三爺在書房嗎?”
五兒往臥房指了指,說道:“哪裡會在書房,如今還在睡覺呢。”
平兒神色奇怪,問道:“這可有些稀罕,三爺一向最勤快,每日天剛亮就起身讀書,從沒聽過這個時辰還睡着的。”
五兒說道:“你是昨晚是沒有瞧到,三爺以往怎麼精神的人,在號舍過了九日,回來都累癱了,澡洗到一半就睡着了。”
五兒想到昨晚洗澡,俏臉難免一陣緋紅……
“今日到了時辰,都不見三爺起牀,芷芍讓大家都別吵他,讓三爺多睡些時候。”
平兒往臥室看了一眼,目光中生出痛惜之色,說道:“我來是看看三爺,另外,二奶奶說三爺生辰在貢院過的。
回來想着給他補辦酒宴,如今三爺承襲榮國家業,做了賈家之主,這是第一個年頭,舞象生辰之日,不好太過馬虎。
讓我來問問三爺的意思。”
五兒說道:“這事三爺下春闈前倒是說過,可按府上往日規矩辦,不過不要太過張揚。
如果要請外客到場,只請賈家姻親世交就好,單單官場之誼,儘量不去驚動。”
平兒聽了點頭,說道:“我懂三爺的意思,回去就和二奶奶去說。”
……
榮國府,榮慶堂。
賈母正斜靠在軟榻上,鴛鴦正在給她輕輕捶腿,只是神情間有些心不在焉。
王夫人一早就從東路院過來,說是過來給賈母請安,其實是商議寶玉的親事。
說道:“老太太,上次我和你老說的夏姑娘那事,回去我也和老爺提過,老爺倒是沒什麼異議。
他說對方人家是官是商,倒不必太過介意,要緊的是清白正經人家,對親姑娘知禮懂孝,溫靜嫺淑,便可以登對。”
王夫人雖將賈政的話說得中聽,其實還是隱瞞了一些話,省的讓兒子寶玉沒臉。
賈政好歹也是從五品正官,自然希望唯一的嫡子,能娶正經官宦門第女子爲妻,於賈家臉面也算好看。
但是,自從那日寶玉在內宅妄言,被宗人府下文訓斥,此事甚至牽扯宮中聖意。
單單這一樁,早就將兒子寶玉的名聲,踐踏損毀殆盡。
賈政雖然迂直,但畢竟在官場沉浸十幾年,自然比賈母和王夫人看得清楚,寶玉想要和官宦門第結親,只怕是很難了。
上次寶玉又因黛玉勸解讀書之言,這般裝瘋賣傻,鬧得府上天翻地覆,如此恬不知恥,淺薄可惡,更讓賈政對兒子失望。
賈政想着兒子這般形狀,如果真哄了哪家官宦小姐結親,這樣的女子都是自小讀書知禮,勸解夫君讀書上進,只怕都是常理。
萬一這不孝子又鬧出那般裝瘋鬧劇,只怕就要成爲神京笑柄,官場奇談,他賈政以後還怎麼當官做人。
這半年以來,兒子被宗人府下文訓斥,自己被滿朝官員聯名彈劾,讓賈政覺得顏面掃地,心有餘悸,不堪回首。
如今,賈政是不想再擔半點風險,再說兒子寶玉這等懶散荒謬,那裡能配得上正經的官宦女子。
寶玉的親事與其好高騖遠,不如配個富足少文的富商之女,只怕以後日子會更太平安穩些。
賈政這些思慮話語,一五一十都對夫人說過,王夫人聽了雖心中不樂,但又能說什麼呢。
但她在賈母面前,自然不會把丈夫嫌棄兒子的話語,說上一字半句,沒得白白糟踐寶玉的臉面。
……
賈母聽了王夫人的話,心中也是嘆息,自己的寶玉怎麼攤上這麼個孃親。
給他找的姑娘家,來來去去都是商賈之門,怎麼半點都不顧及賈家的國公門第。
賈母說道:“你說的夏姑娘,我也見過幾次,要說相貌性情的確都是上等。
即便是富商之門也就罷了,政兒說的未免沒有道理,可她還是早喪父的,多少有些說頭。
寶玉可是你身上掉下的肉,相貌人物也是出色的,終歸還是榮國府二房嫡子,依我看他的親事不用太過着急。”
賈母見自己這話一說,兒媳婦臉上都是流露出不甘不願。
賈母心中不禁有些膩歪,自己這二媳婦雖然是個心狠的,但骨子裡偏執過頭,不知變通,實在不足與謀。
老太太有些無奈,說道:“你別總想着二房搬去東路院,便是失去了體面,你得多想想如今榮國府如何了。
政兒雖不再是榮國家主,但榮國府的威勢,卻比往日更勝幾分,這纔是最要緊的。
如今我也想明白,歸根結底,還是因琮哥兒接了家業,他一體雙爵,又做了五品正官,又得當今聖上器重。
這小半年時間,但有老親故舊上門走動,那股子熱絡勁頭,可是前幾年沒有過的,我雖老了,這點事還是看得出的。
如今,琮哥兒又下了春闈,外頭都說他這次是必中的,瞧着他往日讀書的本事,我看也是錯不了。
他要是做了進士,只怕會更得宮中看重,將來的前程還會更厲害些,這對我們賈家可是好事。”
王夫人聽了賈母這番話,心頭像是被刀戳一樣難受,滿腔都是憤恨和嫉妒……
……
賈母繼續說道:“你也別老把這點小事都掛在臉上,事情還要往長遠來想。
琮哥兒自小和他老子不合,我把他接到西府,掛在二房養大,你沒聽他尋常怎麼稱呼政兒,不是叫二老爺,而是口口聲聲叫老爺。
這也是他們叔侄的緣法,這種情份不同尋常,按這道理來想,他和寶玉還是尋常的堂親兄弟嗎?
只要他以後前程越來越好,榮國府的根基就會愈發穩固,你說他還能虧待政兒,寶玉遲早也是沾他老子的光。
遠的暫且不說,你就看看二丫頭這一年光景,原是個無人問津的庶女,如今想要攀親的世襲豪門,一下多出來了多少家。
不要說二丫頭,便是三丫頭這麼得琮哥兒寵愛,外頭多半都聽到風聲的。
你就瞧着吧,用不了一年兩載,兩府的門檻都要被人踩破。
難道寶玉這樣的嫡子,反而連二丫頭、三丫頭都不如了?
所以,你也不用急急張羅寶玉的親事,他左右下月纔到十五,往後的年頭還長,等上一些時候,不怕找不到體面的親事……”
王夫人聽了賈母一番話,心中也明白老太太的話,其實句句在理,只是她心中憋屈的半死。
東府這可惡的小子,這些年搶走了寶玉多少體面,壞了自己多少事情。
可是事到臨頭,寶玉居然還要蹭他的好處,才能找到體面的親事,老天爺實在太會作踐人……
賈母正和王夫人說着話,聽到外頭捲簾丫鬟說道:“二奶奶來了,老太太和二太太正在堂裡說話呢。”